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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里这个受伤的东西和她自己。
她小心翼翼从地上站起来。像她这一把年纪,甚么也吓不倒她的。她拿定主意要走过去,看一个究竟。于是撑着她的旱烟杆,她慢慢从地里走过去。在她背后,突然从宁静中出现了跟踪而来的几只村狗,它们带着惊慌依伴着她。它们走进坠落的飞机时,忽然凶猛地吠叫起来。她抡起旱烟杆揍了它们几下。
〃不要叫,〃她责骂说:〃天上乱哄哄的声音早已把我耳朵吵够了。〃
她轻轻敲敲飞机。
〃五金材料,〃她告诉村狗,〃一定是银子做的,〃她添附一句。
熔化以后,会使他们发大财。
她环绕那东西走了一圈,细心地察看。它怎么飞起来的?似乎死光了。其中没有动静,也没有发出声音。后来来到它高高蹶起的侧面,她看见中间有一个年轻人,坐在位子里,冲进一股破烂堆。
村狗再度叫嚣,她又出力打它们,它们终于让开。
〃你死了吗?〃她规规矩矩探问道。
那年轻人被她一问稍稍动弹了一下,但是没有讲话。她靠拢朝他高踞在上的洞孔窥视。他的身子在淌血。
〃受了伤!〃她大声说。她握握他的手腕。虽然温暖,却不能动,她一放手,它就掉到洞旁边去了。她仔细端详他。他头发是黑的,皮肤黝黑,像中国人,可是又不像真是中国人。
〃他一定是南方人,〃她衡量着说:〃我来找一块膏药贴在你的身边上。〃
那年轻人沉浊地咕叽一句听不懂的话。
〃你说什么?〃她问。但是她没再答腔。
〃我仍然够硬梆的,〃隔了一会她才拿定主意说。于是她走近抱住他的腰部慢慢把他拖出来,喘气了好半天。
幸亏他个子小,又很轻。她把他弄出来躺在地上,他好像要挣扎着站起来,他摇摇晃晃站着,倚靠着她,她帮忙他站好。
她对他说:〃现在你要是走到我家,我可以找找看,能不能找到膏药。〃
后来他讲了几句很清楚的话。她仔细听,却一个字也听不懂。
她拉他一把,问道:〃怎么搞的?〃
他向村狗用手一指。那几条狗竖着前脚狂叫,颈毛矗立。但又继续讲话,可是话还没讲完就仆倒在地上。村狗一拥而上向他围攻。她只好两只手一齐来,挥舞拳头把村狗打走。
〃滚开,〃她大声嚷道,〃谁叫你们咬人的?〃
后来等那些狗散开以后,她设法把他背在脊背上,半驮半拖,颤巍巍地一路把他带到变成了废墟的村子。她让他躺在废墟边上,她带着狗去寻找自己的家。
她的家几已全毁。她很容易找到那地方。应该是这个地段,正对着河堤上的水门。她自己常常注视那座水门的。那水门依然健在,真是奇迹,河堤也安然无恙。要是重新盖房子,相当容易。房子不过暂时毁掉罢了。
于是她又回到年轻人身边。他仍然躺着,像她离开时一样,不过背靠着堤边,不住地喘气,人已面色惨白。他已经解开了上衣,并拿着一只小包,从中取出一些布条和一瓶不知什么东西。他再度讲话,她仍然一个字也不懂。后来他打手势,她才悟出他要的是水。于是从飞散在村子里的许多破罐子中,她挑了一只,爬上河堤,舀了一罐水,端下来给他洗创口,她接过他的绷带布条撕了一大截。他懂得如何用布条为他裂缝的创口裹伤,做手势教给她做,她就照他意思做。他一直想告诉她什么,可惜她无法会意。
〃你一定是从南边来的,〃她说。他是受过教育的人,这一点很容易看出来。他看来也很聪明。〃我听你讲的话跟咱们不一样。〃说话时故意夹着一声笑呵呵,好让他心情放松。可是他一本正经的以混浊的目光向她谛视。她带着高兴语气说:〃现在让我去看看能不能给咱们找一点吃食来。有的吃的,就好多啦。〃
他没有答腔。改为平躺着,连连费劲地喘息,并且朝天空注视,如同没有听见她讲过话似的。
她继续说道:〃有吃的,你会好起来的,而我也一样。〃说完她才觉得腹内饥饿难受。
她琢磨王老板店里也许有馒头。虽然被掉下来的灰泥玷污了,仍然是馒头。她可以去找找看。不过她离去以前把那个天兵搬动一下,让他躺在河堤旁边树的阴影里。她这才迈步前往馒头店。此时村狗已不见踪影。
馒头店,和其他房子一样,变成一片瓦砾场,没有一个人。起初她只看见一堆倒塌的土墙,后来她记得炉灶就设在大门里头,而门架仍然直立着支撑屋顶结构的一端。她站在屋顶的结构里,伸出手臂向倒下的椽沿摸索,终于触觉灶上的木锅盖。锅盖底下可能有蒸好的馒头。她灵敏地小心翼翼伸手进去,虽然很费一段时间。纵然如此,掀起来的石灰和尘土几乎呛得她透不过气来。但是,她的想法是对的。她在锅盖底下用手指触到大而坚实光滑的馒头皮。一个又一个,她一共掏出来四个。
〃想饿死像我这一把年纪的老家伙,还不大容易哩,〃她自言自语开心地说。一路往回走,她一边啃一只馒头。要是有一碗热茶,几个大蒜头---但是这年头哪能样样如人意呢。
想到这里,她听见了动静。等她走到天兵身边,她发现有另外几个当兵的把他团团围住,这些人也不知从那里冒出来的?他们低头注视那个闭着眼睛的天兵。
〃老奶奶,你打哪里弄来这个日本人的?〃他们大声向她质问。
〃甚么日本人?〃她反问一句,走到他们当中来。
〃就是他!〃他们大声说。
〃他是日本人?〃她极端意外地大声嚷道,〃可是他跟咱们一样嘛---眼珠是黑的,皮肤么---〃
〃日本人!〃一个当兵的对她叱责叫道。
〃唔,〃她心平气和地告诉他们,〃他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把馒头给我,〃另外一个兵吆喝说。
〃拿去,〃她说:〃全给你们,只留一个给他。〃
〃让东洋人猴崽子吃上好馒头?〃当兵的不服气诘问她。
〃我想他一定也饿得慌,〃王老奶奶答说。她开始讨厌这几个丘八。本来嘛,她一向对于当兵的没有好感。
〃我看你们还是开差吧,〃她老实告诉他们说:〃你们上咱们王家村来干啥?咱们村子一向天下太平的。〃
〃现在看起来真正是天下太平了,〃有一个当兵的说,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像坟堆那样太平。你知道是谁整的么?老奶奶?是日本人!〃
〃我想如此,〃她表示同感。后来她问道,〃为了啥?我就是不明白这个道理。〃
〃为了啥?因为他们要霸占咱们的土地,就为这个。〃
〃咱们土地,〃她复述一遍,〃那怎么行,他们不能霸占咱们的土地!〃
〃永远甭想!〃他们同声嚷叫。
就在他们一边谈话,一边嚼馒头的当儿,他们分散开来,不时朝东张望。
〃你们为啥朝东看?〃王老奶奶好奇地探问。
〃日本人从那边打过来了,〃接过馒头的那个兵答说。
〃你们是从火线上逃下来的吗?〃她惊异地发问。
〃我们人太少啦,〃他言下颇为抱憾。〃我们是留守宝安村的,县份是---〃
〃我晓得那个村子,〃王老奶奶插嘴说:〃你不用讲,我娘家就在那边。大街上开茶馆的老宝可好?他是我哥哥。〃
〃人都死光啦,〃那个兵答说:〃日本人占了村子,开来大炮、坦克,一大堆的军队,我们怎么挡得住呢?〃
〃当然,只好跑,〃她表示同感。虽然如此,她仍然觉得头晕眼花,好像得了病似的。唉,惟一的亲人也死掉了。她娘家只剩这么一个哥哥。如今她是娘家惟一活下来的人了。
〃那些小矮子就要来了,〃他们对她说:〃我们最好快走。〃
可是其中的一个就是接馒头的那一个,留下来踌躇片刻,他俯首注视年轻的天兵,那个兵眼睛闭得紧紧,一动也不动。
〃他死了吗?〃他问。可是没等王老奶奶答话,他从腰际掏出一把刺刀。〃死也罢,活也罢,我来戳他两下子,用这把---〃
可是王老奶奶把他手臂推开。
〃不行,你不可以,〃她带着威严说:〃假如他已经死跷跷,又何必剁八块让他下地狱。我是个善心的佛教徒。〃
那当兵的哈哈一笑,〃唔,好吧,算他死掉了,〃说了,看见同伴已经走远,他就跑步追上前去。
他是个日本人?王老奶奶,现在孤单地和这个不会动弹的相处,推测地朝他望望。她看得出来,他年纪很轻,此际已经阖上了眼皮。他那只瘸得失去知觉的手,尚未定形,像是仍然成长中的孩子的手。她按按他的手腕,觉不出脉搏来。她倾身接近他,把自己没有吃完的半个馒头递到他的口边。
〃吃吧,〃她大声而清楚地说:〃馒头!〃
可是毫无反应。显然他已经断了气,大概在她掀锅盖掏馒头的时候死掉的。
除了啃剩下的馒头,她无所事事了。吃完馒头,她纳闷该不该跟小猪、孙儿媳妇和村里所有的人一齐走。太阳继续升高,开始热起来了。要是走的话,她最好趁早。但是走以前她应该爬上河堤,辨认方向。他们大伙儿是笔直地朝西走的,目光所及的西边,是一片大平原。说不定她可以看出远远一大群人的影子。不过她一定看得见邻村的,那就是他们去的地方。
于是她慢慢爬上大河堤,浑身很热。上面微风拂面,吹得人很舒服。她发现河水涨得快要与堤顶齐平,使她非常惊诧。老天爷,才一个钟头光景,它又在涨水!
〃你这个老鬼!〃她厉声叱责道。河神听得见最好!如果他高兴,就让他听听。他真邪恶,这个老鬼---人家多事之秋,他要乘人之危发大水。
她弯下身来洗洗面颊和手腕。水很清凉,好像什么地方下过雨。然后她站起来向周围眺望。西边什么也没有,只有那几个丘八仍然带跑地赶路,在他们前方远远的有一抹深深色泽,那是位于高岗上的邻村。她从来没有去过那个村子。小猪和孙媳妇儿准待在那儿等着她会齐哩。
正当她准备迈步下坡出发赶路时,她发现东方的天边颇有动静。起初不过是一大片尘埃。但仔细一看,她发觉是一摊黑压压什么的,中间还夹杂着亮晶晶的点子,后来她才看清楚究竟。那是一大群人马---一支军队。她立刻晓得是什么军队。
〃我不知道你们来找谁,〃她自言自语叽咕着,〃大概是来找我,小猪和孙儿媳妇的,我家只剩下我们三口。你们已经杀死宝哥哥一大家子了。〃
本来她早已把宝哥死去的事忘到脑后了,现在她记起来了而且记得很清楚。他的茶馆很好---永远收拾得干干净净,茶也好,肉包子在村里数一数二,而且从来是一个价钱。阿宝是个大好人。而且,还有她嫂子和七个儿女呢?毫无疑义,想必统统送了命。现在这些日本兵杀到她头上来了。她站在河堤上一定容易被人看见,于是就仓促走下来。
大约下了一半堤阶时她才想起那个水门。这条老鬼黄河---有史以来世世代代为人所诅咒,现在为何不行一桩好事借以弥补过去造过那么多的孽呢?现在它又在生坏主意,又要漫过河堤了。唔,有何不可?她犹豫片刻。当然,死掉的青年日本兵一定给水冲走,这是憾事。他是长得很中看的大孩子,何况她说了话才使他免受刺刀的刺割。虽然算不了救命之恩,但是意思是几乎相同的。要是他还活着,他一定可以获救。于是她跑下去用力拖他,直到拖得他快要齐平河堤为止。而后她又下到地上。
她非常清楚启开水门的方法。连村里的小孩子也懂得如何为庄稼放水闸。她懂得怎样使水门全开。问题是,她能否在扳开水门后,自己迅速安然脱身?
〃我不过是个老太婆,〃她喃喃自语。她又犹豫了一会。唉,没能看到孙媳妇儿养出什么模样的孩子,是件憾事,但是谁又能十全十美呢?她这一辈子见识的也真算不少。何况,一个人的见识总有打住的一天。
她又向东方瞥了一眼,日本人正越过平原。他们形成一条清晰的黑长条,夹杂着成千亮晃晃的小点子。假如她打开这水门,这湍激的河水就会吼叫着冲进平原,形成一个大湖,也许能淹死他们。
自然他们也就不会向这边前进了,向她以及等着她的小猪和孙儿媳妇前进。唔,小猪和孙儿媳妇---他们会惦念她的---但是他们做梦也料不到这种事情的。这会成为一段佳话---她喜欢让后世流传这个故事。
她拿定主意转身回到水门。唔,有人靠飞机和大炮打仗,可是靠大河打仗有何不可,如果是这样一条作孽的河。她出力扳开一只大木头钉梢,上面长满了滑溜的银绿色青苔,一股细流突然成为喷射的激流。只消她再扳开另一只钉梢,其余就会自动冲开。她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