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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
我和他的关系,是庄田里那个农夫与一头牛。
鞠躬尽瘁之后,最好的待遇,还只不过由得我静静在牛栏内老死掉算数。
他交下来的功夫若是一下子做不妥当,只怕他会立即想尽办法把我打发掉。
世界上没有心甘情愿自养伙计的老板。
劳资关系会有什么突破?
自古以来,未之有也。
因而,我也不要见章德鉴。
是今非昔比了。
我和他日中不相见,又有何难?
从前,一个小小写字楼,朝见口晚见面,对方消失一个下午,顿时因寂寞而成担挂。
现今,两层写字楼,各据一个办公室,自成一国,有事还不过在对讲机交代一切,无事就更河水不犯井水,恨不得互不侵犯,好证明业务运行妥当,并无障碍。
是的,有朝一日,章德鉴推开我办公室的门,发觉坐在里头工作的人不再是阮楚翘,也不会有太大的讶异,只要生意如常操作,谁坐我的位置都一样。
我敏感?
要真如此,也应该是一份迟来的触觉,早就应该领悟这番道理了。
因而,这些天来,有什么公事,要跟他商议,我都只以办公室便条向他请示算了,不劳相见。章德鉴也只在便条上签批了掷还,如此而已,此之谓礼尚往来,彼此彼此。
母亲的电话在黄昏时分搭进办公室里来。她气冲冲投诉说:
“现今打电话找你,竟要过五关斩六将,被问个一清二楚,才可以跟你说话。这样子的派头,再发展下去,不知道要不要我拿出你的出生纸来跟我的身份证对正过,才许我母女相叙?”
我真有点啼笑皆非。
公司规模稍具,有一个电话总机接线生,何足怪哉?再接到我办公室来,秘书会问一问来人资料,以便通传,也是她的份内事。
并无对母亲不敬之处。就是有些人一旦受一点点阻拦,就以为被人家看轻了,竟没想到母亲亦在此列。
“楚翘,若不是看在有喜事在身,自是要发一顿脾气的。我这是打电话来提你,旅行结婚也要穿穿婚纱,拍个结婚照片,好留为纪念,我看你根本忙得连这件正经事也记不起来了吧?”
说得实在对。我完全不像是在下个月就要出嫁的新娘子。
“要不要我陪你去挑婚纱?”母亲问。
“妈,你的功夫够多了,我约念真陪我好了。”
念真也似乎是惟一令我提得起劲相见的一个人。
周末,我们先约在一起吃午饭,才到附近的几家婚纱店去,随便挑一件合身的,预订日子,也就算了。
踏进去专营新娘礼服的摄影院,人家是喜洋洋地拼命招呼,我是懒洋洋地敷衍,才试穿了一款,就像是夏日院庭内伸长舌头在乘凉憩息的狗,摊在沙发上,动都不想动。
“就这一件成了!”我说。
“阮小姐,我们刚缝起的这几件,款式可能更适合你呢。”
我摆摆手:
“永远有更适合自己的人与物在后头,试下去是没完没了,就这一件吧!”说这话时,我是负气的。
走出新娘礼服店时,额上竟流出细汗,刚才像打了一场小的仗。
念真说:
“走,我们去喝杯咖啡,你需要定一定神,我也有话跟你说。”
坐在咖啡座去,差不多喝光了那杯咖啡,念真才开口:
“对不起,楚翘,是我连累了你!”
我震惊:
“什么话,念真?”
“是因为我的遭遇,我的感慨,使你抓住一个可以娶你为妻的人就决定结婚去吗?”
“念真,你这是多疑了。”
“不,楚翘,我是认真的。你毫不爱致生。”
我默然。
“对不对?”
“这已经不是个只为相恋而结婚的时代。”
此言一出,心内更是翻腾,一股温热直冲上眼眶。
念真紧握着我的手。
“楚翘,还不至于全无选择,迫虎跳墙的地步,是不是?”
我摇头,猛地摇头,并不是回答念真的问题,只是下意识地要甩去一个长存脑际的阴影。
“楚翘,不是局中人,无法明自当第三者的苦恼。同样,我不是你,也不可能想象出心有所属,而又无从表达的委屈。然而,既已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总要挺起胸膛去承担,逃避怎么是办法?何况,你连试都不曾试过。”
我木然。
睁着眼,豆大的眼泪一滴滴,清晰地碎落在餐桌的台布上。
一个化脓已久的疮,突然地被戳穿了,血水汩汩而下,完全禁止不住。
我心绞痛,无辞以对。
“楚翘,请别怪责我如此率直。”念真惭愧地低垂着头,甚而不敢正视我。
“不要紧,念真。这年头,连自己都不肯对自己讲真心话,一味肆意地瞒骗,难得有人对我关心,表达诚意,我感谢。”
我以手背拭干了泪。
“我其实是忍不住了。”念真说:“看到你挑嫁衣时那副无奈,我才肯定自己一直以来的感受,应该不是误解。你其实心里只有一个人,章德鉴,是不是?”
我抵着嘴,没有答。
跟他,相识一大段日子之后,一下子要我正视对他的感情,我觉得为难。
“是吗?念真,你认为如此?你看出来了?”
我甚至向一个局外人求证,希望通过对方的冷静判决,帮助我肯定并承认这个事实。
不是我没有承担一份感情痴恋的勇气,只是我仍有迷糊。
念真微笑着说:
“每次你谈及章德鉴,眼睛就发放着异样的光彩,亦不是一个下属对上司、雇员对雇主所能有的感情表现。楚翘,你谈到他时,连声音都抬高,特别的响亮。”
我的脸一定是慢慢由苍白而变为酡红,浑身都不自在地需要微微蠕动,以抵消那份不安。
“我曾刻意在言语之间试探你,结果并没有出乎我意料之外。只是,你突然间宣布要与钟致生结婚了,我也不好说什么!”
“我错了,是吗?”
“大错特错了。”念真重握我的手:“幸福的机会,虽云要仰仗上天的赐予,也要加上人力的推动,才能水到渠成。章德鉴不也是能名正言顺地娶你为妻的人吗?为什么要挑一个你并不以他为生活中心的、不相干的男人!”
可是,我难于启齿。
“楚翘,你的为难与顾虑,虽非多余,但问题关键也只不过是欠缺一点点心思的处理而已!
我细味着念真的说话。
没由来地突然觉得信心十足,再挺一挺胸,打算接受挑战,可惜随即又气馁了。
“米已成炊了!”我说。
“结了婚的人,尚且可以离婚,何况是订了婚的?这今时今日的尴尬,比起他日的悔不当初,害人害己,实在微不足道。楚翘,个人幸福与生意前景的处理方式,其实大同小异,需要你大刀阔斧,去芜存菁时,你应该晓得怎样做?”
念真一言惊醒梦中人。
一夜的无眠。
我思索得头痛欲裂。
是的,到了这危急存亡的最后关头,我承认了对章德鉴的感情。
跟钟致生结婚,不单令我情绪突然的失落,还是为一种从此要离开章德鉴的恐惧与不舍,吞蚀我心。
曾几何时在人生战场上,携手抗敌,争取领土的好拍档,一下子待至和平,竟有种恋恋不舍、不愿分离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单来自习惯,更来自之所以肯困苦奋斗的坚忍。
世界不同了,大概已很少很少的两情眷恋,是为着一刹那相见,彼此交换的一个眼神。
这是个纯情不再的时代。
人们最真挚的感情,反而是在共同应付世途险阻、面对人情冷暖上头。
男女的情怀又似回复到盘古初开的阶段。茫茫天地之间只有亚当和夏娃,他俩是并无选择余地的要衷诚合作、建设安乐天地。对方的条件如何只在极次要的地步,在相处过程中的,彼此关怀与互相照应,日积月累而成不可取代的感情。尤其甚者,一种不愿意失去依傍的浓烈感觉早已随血液的运行蔓延全身。
这种死生相许,建基于肯为对方苦干奋斗甚而牺牲以自保的层面上,正正是现代异性关系的写照。
我和章德鉴的确曾有过世间只余我俩,开山劈石,创造未来的历程。
直至我们踏出一条生路,冲出一条胡同,放眼世界,看到花花绿绿的人群,五光十色的事物,反而突然之间的起了一阵疏离与隔膜。
于是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各自在接触的新天地内有不同际遇。
再不去怀念、去扶触、去亲近过往的感情缘起,那就快要淡忘一切,而成陌路了。
我怎么能迟至今日才觉醒呢?
然而,觉醒了又如何。
七'梁凤仪'
不是要向钟致生甚至向母亲交代,使我却步不前,问题的症结仍在于章德鉴身上。
他有没有跟我相同的感受与情怀呢?
答案永不会有,除非我直截了当地去问他。
太难为情了是不是?
人最过不了的还是自己这关。
要亲手揭开一个媲美生死的重要答案,需要无比的勇气。
我的忠勇显然仍不足以负担自尊的破落与一败涂地。
最现实不过的问题是,我的婚讯已街知巷闻,在这个时刻,差不多是披着雪白的婚纱,在圣堂神圣的钟声之下,要我毅然决然揽衣而起,奔跑到他的办公室去,夺门而入,说:
“章德鉴,我并不爱那跟我走进圣堂去的男人,我爱的人其实是你!”
实在是太不可思议,太困难了。
然而,真的不回头了,就此嫁掉了吗?
不,不,不,更加不可能。
安排公事,我有条不紊,头头是道。。
竟没想到,在私情的处理上,我那么的杂乱无章,诚惶诚恐。
天色已近微明。
亮光缓缓自大厦的倾斜度滑进窗帘轻纱的缝隙来。
我还躺着,不知如何是好?
不。我坐直了身子,伸一下懒腰。
事不宜迟,不单是鸡鸣即起,且要迅速把这个越来越缚得紧的结打开,决不能使它成为一个再解不开的死结。
像是公事般去把这项困难解决掉吧!
千头万绪,不知从何着手的话,就先行解决掉最不应该做的事,再去进行应该做的。
不把不应该做的事制止,会酿成祸害。
这后果的严重性、破坏力更不可忽视。
影响尤在做应该做的事所获得的功能之上。
最不应该做的事就是把终身辛福作为赌气的本钱,后果必定是得不偿失。
在生意上头,我晓得如此斤斤计较,小心营运,连银行贷款的四分之一厘利息的差别,我都不放过,要精心挑选对自己绝对有利的业务拍档,争取最大盈利。又怎能在私事上如此的草率了事?
不错,如果我今日错过了结婚机会,可能影响终身幸福。然而,嫁给自己不爱恋、不敬慕的人,百分之一百令两个人抱憾终生。如今临崖勒马呢,两个人都有重出生天,另外找到理想对象的机会,就算只一人成功了,还是一盘胜数。
绝对不可以轻重倒置,舍本逐末。
我如何会糊涂若此了?立时间惊出一身冷汗。
出了这身冷汗之后,整个人都好像清爽起来,很精神奕奕。
无眠一夜,而思索出这番道理来,也真是太值得了。
我立即换过衣服,赶出门去。
母亲叫着我:
“楚翘,起得这么早?”
“嗯!”我应了一声。
“给你弄早餐好不好?你喜欢吃什么?”
“不,妈,我这就要出去了。”
“楚翘,别说我罗唆,这些天来,我知道你心情紧张,可是,也不能一下子就瘦掉几磅肉,连面颊都微微凹陷了。哪有这样憔悴的新娘子……”
“妈!”我不耐烦地遏止了她。
听到“新娘子”三个字,尤其刺耳。
不应该做的事,应该立即中止。
事不宜迟。
我从来办事,主意一定,勇往直前,速战速决。
于是,就立即抓起电话筒,摇电话给钟致生。
在电话里头的致生声音是迷糊的,一定还是在睡梦之中。
我低声,诚心诚意地表达歉意,说:
“致生,很对不起,吵醒了你!”
“啊!无关系,是应该醒的时候了。”
说得多对。
“致生!”我讷讷地说:“我很想见你,我有些话要跟你说。”
“好,好,什么时候?现在吗?”
“就现在吧,我们去吃早餐。”
母亲站在一旁微笑:
“看,都快是人家的媳妇了,跟致生说一句要想见他的话,竟然会连耳根都红起来,真是!”
我哑然。
“原来一大清早爬起来,就为跟他去吃早餐!总是夫婿比亲娘紧要,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母亲的怨言,夹杂太多的甜丝丝,听得出来。
我无法再在家逗留,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大门去。
跟致生约好了在中环的美心餐厅吃早点。
他比我到得还要早,神情是异常兴奋的。我才坐下来,他忙拿着餐牌问:
“要选煎双蛋还是吃西多士?”
“我只要杯浓咖啡。”
“吃点东西吧,干喝咖啡对肠胃怕不好。”
“致生,谢谢你,你真的关心我。”
他笑,从来没发觉他能笑得如此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