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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这样写,已经是相当明显的了,他应该明白。
万一……,我轻叹一声!万一章德鉴心上真的无我,我的措辞也不算太失礼吧?总还有转弯的余地,彼此看成是多年老朋友与宾主关系,我向他首先报道婚事告吹的消息与原因,也是应该的。
主意既定,人更轻快。从抽屉中取出了纸、笔,摊平在书桌上,开始写我的陈情表。
笔有千斤重似,写了又撕,撕了又写。弄了整整一个多小时,才算有了一个草稿。
真佩服那些作家,可以写这么多传情达意的文章,把心里头要讲的话,一泻千里,那种快感,不言而喻。
掷下笔,望向天花板,突然有种海阔天空的感觉。耳畔传来叩门声,我才把浮游的心情收回来,说:
“请进来!”
方婉如抱着一人叠的文件走进来,歉疚地说:
“对不起,功夫实在很赶。没有了你的签批,不能交到会计部去支钱。”
“啊!对不起,我立即签给你。”
真歉疚,每天一回公司来,我必定要火速签发重要文件,从不积压以免影响下属工作的。
今天,竟成例外。
就是为了处理自己的大事,名副其实的因私忘公。
“阮小姐,你今早见过老板没有?”方婉如问。
“没有。”我立即抬起头,神情有一点点的紧张。
“待会你一定会去见他,是不是?”方婉如一直笑容满面。
“也许。”
“老板真是鸿运当头呢,业务发展得这么顺利,如今又另有喜讯,连我们跟在他身边的人都高兴得不得了!真可算是双喜临门了。”
我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方婉如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呢?
她难道已窥探出我的心事与行动吗?
刹那间,一脸的烫热,心上怦怦乱跳。
随即想,完全没有可能的。这两天之内发生的事,连退婚的决定,都只是静静地进行,其余的更只是个人的心里斗争、克服与反应,根本不会为人所知。
那么,章德鉴有什么喜事呢?
我的神情立即变得紧张,方婉如分明看得出来,说:
“阮小姐,想你已听到老板要结婚了?我们章氏企业真的好福气,两个头头人物都一齐大喜。”
我呆住,脑海里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我和章德鉴的两宗喜事,是没有相互关系的。
“婉如,我并不知道。真的,我并不知道。”
双手开始冰冷,我立即把手指互相紧扣着,极力要自己镇定。
方婉如说:
“老板要跟麦小姐结婚了,这才是昨晚自旅游部那边传出来的消息。”
我把身子微微靠椅背移,一定要让自己感觉到有点倚靠的势力,才会支持得住。
我问:
“是哪一位麦小姐呢?”
“不就是麦忠信的女儿?同事们都在议论纷纷,怪不得麦先生这么愿意出卖整个旅游生意给老板了,反正会结成亲家,早晚把业务交到女婿手上,是顺理成章的!”
我的双唇—直微微抖动,很想驳斥方婉如什么,然,最终还是无能为力,没法子哼出一个字来。
不能说这是阴谋。
章德鉴从没有答应过我什么。别说在私情上一点表示都没有,就在公事上,他也不曾做过什么承诺。
把麦氏的旅游生意买下来辛苦经营,直至今时今日,业务如日中天,成为本埠极具地位的一间旅行社,完全是我自动自觉去履行职员的责任而已。
半点罪名也不可以往章德鉴以至任何人身上搁。
我欲哭无泪,干睁着眼,望住方婉如,不知如何反应。
“阮小姐,你是不是先签批这些文件呢?”方婉如问。
我这才如梦初醒,点了点头,机械地签了好多好多个名。
方婉如退出我的办公室后,还以为自己会立即伏案嚎啕大哭。
然,没有。
我只想笑,好好地大笑一场。
我相信有我这种际遇的女孩子,在今日世界还箅不少,真正是吾道不孤。
回顾过去的这些年,辛辛苦苦地寒窗苦读,过五关斩六将,才把那张大学文凭弄到手。
往周围一看,有那张文凭者,简直是人山人海。惨是惨在没有了它更沦落无依而已,有了它呢,亦不外如是。
再劳劳碌碌,奔奔波波,找到了一份工,有最基本的受惠条件,同时,也有齐各种做伙计的疑堆杂症。
说到恋爱与婚姻,更加心淡。
爱情故事似乎只有往畅销小说中寻。现今连电影都流行打打杀杀或无厘头式的喜剧。
无他,潮流所趋,一就是江湖上的你争我夺,明抢暗斗,人们仍觉得刺激。否则,嘻嘻哈哈笑一场,把烦恼遮盖掉算了。
我们这一代,已进入了鸡肋世纪。
正如本城各人对这土生土长的原居地心态,留下来不移民,诚惶诚恐。远涉重洋,屈居异乡,又不情不愿。
总之,学业、事业、家事、国事等等,全部有种食而无味,弃之可惜的气氛。
一旦要异军突起,寻求突破,就又连连碰壁,以致于头破血流。
像如今,几经挣扎,下定决心,挺起胸膛,去寻找自己的幸福归宿,一手推翻那宗鸡肋婚姻,回转身来,那人不在灯火阑珊处,却是携了别家女孩的手,走进教堂去。
你说.好笑不好笑?
横摆在目前的至大疑难是,我要不要到章德鉴面前去道贺呢?
不能硬充好汉,只怕“恭喜”二字,老出不了口。或硬生生地在唇边吞吞吐吐的,欠了诚意,反添疑惑。
恭贺章德鉴与麦浩铃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一定是对我至大的讽刺。
忽然想起了跟麦浩铃曾有过的嫌隙,更加一额头冷汗。
江湖上人有句经常挂在嘴边的笑话:
“千万别开罪女人,因为她随时有本事成为你的老板娘!”
实在是太好笑了。
更好笑的,当然是如今正正应验在自己的身上。
女强人在公司会议室内所提交的业绩报告,无论如何不及女人在枕边所打的小报告权威。
过往为争取章氏利益而跟麦浩铃发生冲突,至今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的愚昧与幼稚,竟如此之甚。
江山到底是别人的江山。本城著名的一位行政人员在一个教导年轻人如何踏入社会工作的专题演讲会上说:
“对你的工作付予热诚,但切勿爱上你的机构。”
为什么?因为前者是投资在自己的能力表现之上,后者则是把注码押在别人操纵的玩意之中,二者是有点分别的。
那一线之差,必须是过来人才能领会到其中的奥妙。
像我这种道行不深的人,何只爱上了自己的机构,且爱上了自己的老板,简直大错特错。
封建时代早已过去,还单独存在封建思想的人,当然是要碰钉子的。
千错万错,所有的行差踏错,都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这份涵养,我还是有的。
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第一个念头,就是辞职不干。
单是从今后要尊敬老板娘这一口气,就难以咽下。
章德鉴结婚,何只热辣辣地打了我一大巴掌,简直是左右开弓,打得我金星乱冒,面目无光。既粉碎了一个美梦,踩踏了我的自尊,且把我经年在事业上的功绩都抹煞掉。
世界上哪有大公无私这回事。
从前公事上头,谁有道理,谁就得直。
现今呢,一定是麦浩铃有道理,她得直,麦浩铃没有道理,也是她得直。
我是什么?一个小伙计而已。
不错,一念至此,我伤心欲绝,万念俱灰,不如归去。
人在最情绪低落之时,都应该晓得为自己的安全设想,否则,更容易头头沾着黑了。
也别以为我肯在章氏机构内苟且偷生,忍辱负重,就可以偏安。
没有这回事的。
我已有不少江湖历练,看得出来,如果真有胸襟涵养的人,必不会有如麦浩铃的嘴脸。
小家子气的人,说一句话,做一件事,就露了底牌。
我不能对她寄以厚望。
故而,妄想在章氏得过且过,只会徒惹咎戾。
是非走不可了。
况且,朝夕再跟章德鉴相对,情何以堪?
过往为他而拼命苦干的劲道,已经荡然无存,工作表现;必会一落千丈。更何必予人口实?
女人的一切能量,始终源自感情,先天上的这种缺憾,是注定要吃亏的了。
我把写给章德鉴的信,撕成片片碎。
再自抽屉取出另外一张雪自纸来,轻轻放进我专用的电脑打字机内。
亲自打下了辞职信。
八'梁凤仪'
世情变幻莫测,才不过是六十分钟的功夫,写的一封信,送呈是同一个人,效果可以由相亲相爱变为相分相离,奈何?
我把信封平放在台面,呆望了很久。
因为想起孩童时代看一些粤语片,那男主角为环境所迫,把一纸休书交到妻子手上去时,那可怜巴巴的女人,一副欲哭无泪、决意牺牲、以示成全的表情,相信正正是我如今的模样。
太滑稽了,是不是?
已经是九十年代的今天,女人还是不能真真正正地独自站起来,仍然希望能靠到男人的肩膊上去。
一旦没有了依恃,就傍徨、就失色、就无助。
这封辞职信跟休书何异?
连一份养活自己的职业,都要失掉了。
从明天起,茫茫人海,又再浮再沉,不知何日,始登彼岸!
从前的女人,集饭碗与婚姻于一身。也叫做没法子的事。
然,身为现代妇女,还如此不智,硬把事业与爱情,押在一场大小之上,真是不可原谅!
丑妇总要见家翁。我缓缓地站起身来,准备到章德鉴的办公室去。
身子站直时,只觉腰酸背痛,筋骨松散。
人要坚挺正直地站到人前去,原来由里而外的要受一点苦。
多么的无奈。
我还未伸手推门出去,就有人推门进来。
彼此都怔一怔。
互相凝望了一刹那。
人家说,一刹那可以足永恒。
是吗?
我低下头去,不欲对方看到我湿漉漉的目光。
心里想,我是会记牢这一刻的感觉,怕要在年老时回想从前,也能清晰地想起,如今心头所承受过的震荡,一种类似生离死别的震荡。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浓不可化的强烈感觉。
纵使难忍的是离情别绪,而非欢愉的山盟海誓,仍属刻骨铭心。
章德鉴问道:
“你刚要出去吗?我阻了你的时间。”
我走向写字台的一边,趁机昂起头,背着他深呼吸一下,把所有愁绪都硬压下去。
“没有,没有,请坐。”
“不坐了,进来只为要告诉你一个消息。”
我回转身,勇敢地对他微笑,说:
“你的喜讯?”
“嗯。”他竟然晓得脸红,有点期期艾艾地说,“你已有所闻?”
“不是街知巷闻了吗?”
无可否认,我这句话是有着酸气的。
蓦然发觉自己的不得体,立即补救,笑容在一秒钟内浮到脸上去,说:
“恭喜,恭喜!我还忘了道贺,太失礼了!”
“失礼的其实是我,你与致生宣布了喜讯,我还没有什么表示!”
章德鉴说罢,随即在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来,双手奉上:
“这是我买备了多时的礼物,一直打算送你。”
章德鉴的神情是有点尴尬和紧张的,或者新郎倌总是这模样子。钟致生的确也曾有过这种似笑非笑,腼腆而又慌张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早在听到你的好事近时,就把礼物买下来的,总未有机会相赠。希望合你心意,你会喜欢。”
我接过了,随口应了一句:
“一定喜欢的。”
抬眼望住章德鉴,他也正在看我。
我甩一甩那头短发,强自欢笑,说:
“其实,你不必送我礼物。”
理由是:我跟致生已解除婚约。
可是章德鉴并不知道,他问道:
“是俗语所谓亲家两免吗?不成呢,这么些年来,就算是感谢你对我辅助的一点小心意,也是应该的。”
我笑道:
“老板,我回赠给你的礼物,希望你不会太震惊和失望。”
“什么?”
我双手奉上了那个白信封。
章德鉴接过了,有点愕然。显然地,他意会到内里乾坤,于是立时拆阅。
阅毕,章德鉴慢慢抬起头来看我。
在他的脸上没有多少惊骇,只有一种淡然的无奈。
轮到我不想再看他,微垂着头。
“对不起,不能为章氏继续服务了。”
说着这话时,我心上翳痛。
“我明白。”章德鉴说。
我霍地抬头,问:
“你明白?”
“你要专心做归家娘,是致生的意思吗?”
世间上多的是美丽的误会,然而,这一个却是残酷的。
我连在他面前装笑的权利,都得自动放弃。
何必要在这最后关头还露出马脚来?
既然是翩然无由而来,也得潇潇洒洒、干干净净而去。
“祝你永远幸福!”
我微笑称谢!
“同样的祝福,给予你和麦小姐!”
章德鉴把那自信封在手上连连拍打了两下,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转身就离开我的办公室。
门在快重新关上时,他再探了半个头进来,说:
“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