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顷刻,秋平夹着一阵风进来了。他还没有换下上班穿的衣服,深灰色的笔直的西裤,灰色的烫得很整齐的短袖衬衣,灰色的有些反光的丝质领带,干净的皮鞋,修理得短短的头发。拎着一个式样很大方的公文包。他看见了沪妮,微笑着走过来,微笑里也透着阳光的味道。沪妮的心抖了抖,她就要失去他了。
“今天这么好的兴致?”秋平在沪妮的对面坐了下来,看定了沪妮,抓住沪妮柔软白皙的手,送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然后低声地说:“每天都好想你。”
心里有碎裂的声音,感觉到疼痛,沪妮抽回自己的手,端起咖啡杯猛地喝了一口。
“怎么?你抽烟?”秋平看见了烟灰缸里的烟蒂。
服务生拿了水酒单站在了旁边,秋平没有看一下,就说:“来杯咖啡吧。”现在要什么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和谁坐在一起。
“来瓶酒吧。”沪妮说。
秋平有些出乎意料之外地看了沪妮,问:“长城干红?”他高兴沪妮今天有这样的兴致。
沪妮点点头。
秋平又握住了沪妮的手,暖暖的手心,给过她多少的安慰和爱抚。沪妮贪恋着,不舍得再把手拿开。
“这几天还好吗?”秋平问。
沪妮点点头,“我打算换一份工作。”
“为什么?有好的去处了吗?”秋平不经意地问。
“还没有,准备重新去找。”
服务生把酒送了上来,一人面前倒了浅浅的一杯,动人心魄的红。沪妮让自己往黑暗里再躲了躲,掩藏她不能细看的憔悴。
“现在这份工作做起来没劲了?”秋平还是随意地问,他不在乎沪妮想怎样工作,或是换不换工作,他已经想好了他们的未来,他有足够的能力让他们两人过上富足的生活,沪妮的工作只是让她自己觉得充实一点而已。像沪妮那样一个月两、三千的工资,在深圳这样的地方,也就是勉强养活自己而已,想成家立业,还是很具体的。而且,他不想让沪妮为生计担心。在他骨子里是有些大男子主义的。
沪妮看着神情轻松的秋平,想要说的话全都不想说了,这样多好,就这样该有多好。
“怎么啦?”秋平问。
“……秋平,你想知道我离开你以后的生活吗?”
秋平沉默了一下,眼睛里浮上些许的隐忍:“怎样?你小舅舅他们对你还好吗?”
沪妮点点头,说:“我想说的是我考上大学以后的生活。”
“你不是在深大读的自考吗?”
沪妮摇了摇头说:“我以前考上大学了的,在重庆的一所大学。”
秋平看着她,很平静地。
沪妮喝了一口酒,有些酸涩的味道。她接着说,说她的贫穷,一天就靠三个馒头来维持生命,生命里只剩了饥饿,铺天盖地的饥饿。还有艰难的寻找工作的经历,怀揣着用菜票换来的两块钱,坐上了去街区的中巴车,肮脏灰暗的灯光下,像商品一样地坐着,等待别人的挑选……
秋平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沪妮控制着自己的颤抖,躲在阴暗的角落里,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张扬的红。秋平要走了,她不会怪他,她本来就没有得到他的权利,只是她还是忍不住地哭,眼泪滴落下来,掉在腿上,摔得破裂了,有很清脆的响声,原本眼泪也是有生命的啊。
低着头,没有勇气看着秋平离开。山顶上伫立的少年,只能永远孤独地留在记忆里了。
身边却温暖起来,她颤抖的身体被抱住了,被一个很温暖的身体抱住了。突然地没有了一点力气,偎在温暖的身体里,就给眼泪找一个归宿吧。但这归宿也只是暂时的啊。沪妮坚持着要离开,秋平坚持地拥着她,坚持地制止着她的挣扎,他说:“沪妮,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些离开吗?你太小看我了……你的什么我都可以接受,你还不明白,我们之间是什么都可以接受的……我们要的是未来……”
沪妮奋力地挣扎着,说:“不行的,我给不了你的!你家里也不会答应的。”沪妮站起来,拿了包向外走去。
服务生诧异地看着黑衣女子快步地走出去,高大的男子把一张钞票放在桌上就跟了出去。服务生走过去,拿了钞票,追出去向男子叫起来:“先生!找您钱!”
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服务生笑笑,把门一拉,回去了。
沪妮在前面奔跑起来,低着头仓促地奔跑着,感觉到没有边际的痛,把她整个人全部淹没了。她想要他,很想要他,她希望他能接受她,但她发现自己不允许自己把事情说完,要离开,也要离开得美好一点,毕竟他是秋平啊。
她被拉住,继而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她熟悉的气息,那样亲切的体温,多想就偎在里面,停顿下来。
“沪妮,你听我说,我不介意,真的!”秋平低声地说,用她那样喜欢的语气和声调。
沪妮沉默着,倔强地坚持。
沪妮还是要往回走,她挣扎着,秋平就抓住了她的手,他喘着气,执着地看着她,街道上有人在看他们。沪妮是没有一点知觉的,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他知道路人在看他们,但他无所谓,他只在乎她。
沪妮有了一些平静,他拉着她的手向她的宿舍走去,他不时担心地看看她,就像小时候,他接了她,拉着她的手,走着,都要不时地看看她,看她还在哭吗,看她还好吗。看到她,心里的塌实就会多一点。她还是在拒绝他,他不担心这点,他会让她明白她在他这里是多么的美好和重要,不管她经历过什么。
两个人就这样扯扯绊绊地走着,扯扯绊绊地上楼,开门,站在沪妮的房间里。沪妮挣扎着,要挣脱他的手,他固执地握着。
“我的手好痛!”
他惊觉,他是太用力了。放开手,看到她白皙瘦小的手腕上乌红的手指印。他的心疼起来,皱了眉,一迭连声地问疼不疼,捧着她的手,就像捧着易碎的豆腐。沪妮摇着头,说:“你走吧。”
秋平固执地站在她面前,说:“除非你不要再提那样的话,不然我不走。”
沪妮转过身去,不想让他看到流泪后零落的脸,她说:“我是认真的,我们不能在一起的。”
“我不管别的,我只要你的将来,我们可以像我的父母一样,一生一世,不管发生什么变故,都不离不弃,我们可以做到的……”
沪妮艰难地转过头,推开秋平,她定定地看着他,说:“相信我秋平,我不能!”
“为什么?”秋平不解地问。
沪妮沉默了,慢慢地,把自己吊带裙的肩带褪了下来。
“沪妮!你干什么!”秋平按住她继续向下滑的手,他的眼睛里在冒火,他对她的感情是干净的。
沪妮平静地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她的目光坦然而冷漠。那个疼痛的初夏,那个粉碎性的初夏,天知道,她曾经把她埋葬在了那个初夏,她忘不掉,不是因为她还眷恋他,是因为她是那样地痛过,那种疼痛,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随时,都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撕裂的痛。慢慢地褪下裙子,光洁匀称的上半身展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渴望过许多遍的身体。他看到她平坦柔软的小腹上横卧的蚯蚓一样的疤痕,那样的醒目。他抬头看她的脸。她的脸上有死亡一样地沉寂。她梦呓一样地说:“因为宫外孕,输卵管被切除,我以后永远不可能有小孩了。”两行眼泪从她深潭一样的眼睛里流出来,冰凉凉地挂在腮上,无奈的祭奠。
他呆住了。
她到底经历了多少,堕胎,宫外孕,输卵管切除,她到底还经历了多少。可她明明就是他爱的那个女子,从小到现在,一样的温顺,一样的美丽,连眼睛里透着的些许苍凉,都没有一点的改变。可是,在这些后面,她到底还经历了多少。他发觉自己是嫉妒的,嫉妒别的男人在她的身体上留下了永远的痕迹。
沪妮彻底地失望了,她知道结局是这样的,她说:“你走吧,我想休息了。”
“沪妮。”秋平心痛地低呼,他何尝没有颠覆的疼痛。
“出去!”沪妮发狂一样地把他推了出去,关上门,听见自己的身体里发出压抑的撕裂的号哭。门外很安静,他走了。
世界毁灭后的沉寂,有一只蟑螂很快地爬过,沪妮看着它,一直爬到了书架的下面。
颓然地倒在床上,身体上,手上还有他留下的余温,因为这一点,她就更加地爱了自己,她珍惜地看他在她手腕上留下的指印,把脸贴了上去,指印上落上两滴晶莹的水滴,顺着手腕滑落下去。
一直哭着,除了哭还能怎样,一张不大的床承担了虚脱无力的身体,每每脆弱的时候总会想到妈妈,二十几年前的陈旧的阳光下微笑的妈妈,她在床头柜上的小镜框里存在着,唯一的依靠,唯一的安慰,却虚无得没有一点现实的痕迹。
慢慢地,没有眼泪了,却怎样也是睡不着的,就这样躺着,动也不要动一下,耳边有蚊子“嗡——嗡”的声音,让它咬吧,不想去插灭蚊器了。
“铃——!玲——!”手机来电的声音,一定是自己在想象,这样的深夜,谁会惦记你呢。“铃——!玲——!”声音是真实的,是他!沪妮跳下床,地上撒了一大堆她擦眼泪鼻涕的纸团。光了脚跑到门边,捡起掉在门边的手提包,她心痛地发现,她还是那样的期待他。
手机上显示的却是小言的号码。
她痛哭流涕地说,我想结婚了,我要结婚了,随便什么样的人都可以,小言,你要给我介绍一个,一定!
“到底怎么了?”小言的声音有些失控,酒精腐蚀了的声音和意志:“现在要不要过来?找点乐子?”
“不要,我要结婚,好想结婚!”
“好,要结婚还不简单?怎么,和你的孟秋平闹蹦了?”
“小言,我真的累了。”沪妮突然发现,面对别人,她的自卑是很少的,她没有想过别人会不会接受她,她只想的是自己能不能接受别人。爱和不爱,决定了累或轻松。面对秋平,她是累的。那么,就找一个不会感到内疚和累的人吧。
说了很久的胡话,流了许多的眼泪,沪妮才慢慢地安静下来,有声音的夜晚,变得不是那么的寂寞。
天亮的时候,从床上坐起来,身体的感觉是虚脱的,和心理上的感觉一致,床头的烟灰缸里,满满的一堆烟蒂,都是昨夜燃烧过后的灰烬。勉强地梳洗,换衣服,镜中的自己是不忍多看的,二十八岁的红颜是怎样的脆弱,她急速地憔悴了,眼睛还是红肿的。马马虎虎地收拾一下,就出门了,想着今天还要辞职,明天或者过几天,就要去人才市场找工作,生命是低调的,但还得继续。
跨出门,白花花的太阳射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天是蓝的,世界是怎样的多彩,但在她的眼里,却是暗的,无聊的。
慢慢地走下楼梯,他会在下面等她吗,就像以前一样。
下意识地看了一下楼道旁边,他不在。太好了,可是,心里却深深地失望。
或许,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他们彼此远离,一个轻松的结局。
突然成长的过往(九)
金子
递上辞职报告,两天后被通知移交手头的工作。一切都很快,很顺利。
中午休息的时候,翻看着报纸,是否有合适自己的工作。工作,在人的生命里占了多重要的位置。有人算过这样的帐,一天二十四小时,人们睡觉的时间不会超过八小时,吃饭的时间不会超过八小时,做爱的时间不会超过八小时,休闲的时间更不会超过八小时,偏偏工作的时间却在八个小时以上,人生活在世界上是身不由己的。可是不工作显然是不行的,你要吃饭,要穿衣,要生活在人群中,如果你还不想完全地蜷缩在自己狭小的龟壳里,你就得工作。还好,深圳应该算中国最好找工作的城市之一,这里不需要凭关系,只要有文凭,能胜任这份工作,你就一定能在这个城市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这也是沪妮留在这里的主要原因。所以,怎么也要在工作之余,去深大考文凭。
下午,工作就移交得差不多了。用一个小纸箱收拾自己的东西,水杯,文具,一些自己的资料。部门的人都沉默着,偶尔经过,就用很平常的语气对沪妮说:“有空来坐坐!”没有人会问你原因,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事。工作人员的流动性是很大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离开,认识的人走了,再来了不认识的人,然后再走了,就这样重复着,这是一个漂浮的城市,你永远不知道要在哪里停下来,你惟有前进,不敢有一丝怠慢地前进。
两天,都没有秋平的电话,他真的离开了。
去财务室结了账,捱到了下班时间,才抱了纸箱离开,不习惯在上班的时间走在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