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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雪明做了个手势,自有陪侍女子上前,将那九只狮子头一一分入众人面前的餐碟中。老者待大家动筷后,自己也吃了一口,然后抬头问道:“诸位觉得如何啊?”
姜山品了片刻,回答:“鲜香浓郁,入口即溶,这些都不必说了。单从创意想法上来讲,四鲜争艳和一味独霸各居胜场,倒也难分高下。”
“嗯。”老者看看身后的段雪明,“能得到这样的评价,你也该知足了。徐老板的‘四鲜狮子头’独霸扬州这么多年,你能有求变的想法,这创新出来的菜肴能和‘四鲜狮子头’分庭抗礼,实属不易。”
段雪明听着老者的话,连连点头,眉宇间颇为欢喜,看似老者几句简单的褒奖便可让他心花怒放一般。
姜山的话却似乎还未说完,他停顿片刻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从原料上来说,这两款狮子头的贵贱,就相差的比较多了。”
徐丽婕一愣,姜山这话,意思自然是“鲍汁狮子头”贵而“四鲜狮子头”贱,那么说来,父亲终究还是输了,她瘪了瘪嘴,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可抬头一看,段雪明却耷拉着眉毛,全无获胜后的欣喜。老者也摇着头,沉吟片刻后,说道:“此话有理啊,你用了超出十倍价格的原料,最终做出的菜肴也只能和别人斗个旗鼓相当。你要想在‘狮子头’这道菜上有所超越,看来这个方法是行不通了。”
徐丽婕听了这话,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姜山以贵贱论菜,言下之意却是父亲的“四鲜狮子头”稍胜一筹。得意之下,忍不住转过头去,隔着屏风神气地看了“一刀鲜”一眼。隐约可见“一刀鲜”微微颔首,哑着嗓子说道:“好,说得好。”也对姜山的观点表示赞同。
三道主菜都已上齐,意味着这“三头宴”也接近了尾声。
吃完碟中的狮子头后,诸人各自放下了筷子,厅中气氛逐渐凝重。
谁都知道,今天的宴席只不过是个序曲,见证“一刀鲜”和姜山之间的厨艺比试,才是大家来到红楼宴厅的真正目的。
当序曲结束的时候,正戏就应该开始了。
诸人都看向主座上的老者,目光中充满期待。
老者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拿起桌上的面巾,先擦了擦嘴,然后折叠了一下,又开始擦手。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着,极为仔细,似乎这双手马上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快擦完的时候,他抬起头,看了屏风后的“一刀鲜”一眼。
“一刀鲜”轻轻点了点头。
老者放下纸巾,不紧不慢地说道:“今天我既然代做这个东道主,那也得献个丑,奉上一道菜肴,一来给大家助助兴,二来也有劳姜先生品评品评。”
老者语气平和,但最后一句话中的挑战意味却极为明显。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这肯定是“一刀鲜”事先安排好的一步棋。老者虽然归隐多年,但却是不折不扣的扬州人,在此时出手,如果能胜过姜山,自然可算扬州厨界获得了胜利;即使落败,后面还有“一刀鲜”押阵,老者也算是起到了投石问路的作用。
姜山心中对此形势更是清清楚楚,禁不住暗暗捏了一把汗。这老者不但厨艺极高,而且自己对他的来历底细一无所知,比试起来,并无必胜的把握。不过好不容易查到了“一刀鲜”的下落,绝不能在最后的关头功亏一篑。想到这里,他仍是一副自信的表情,笑着说:“品评两个字不敢当。老先生如果能够一显身手,让大家观摩学习,我倒也求之不得呢。”
“好啊,这下热闹了。”沈飞眉飞色舞,似乎唯恐天下不乱,“老先生,您今天要做什么呢?‘神仙汤’还是‘金裹银’啊?”
老者摇摇头:“这样的市井儿科,怎么能在行家面前拿出手。段经理,带我去后厨吧,顺便也给我打打杂。”
“好的。”段雪明做了个请的手势,老者起身离座,跟在段雪明身后,一同向后厨走去。
淮扬众厨看着两人的背影,都有些愕然。段雪明自二十年前横空出世,担任红楼宴厅的经理以来,虽然很少抛头露面,但其名望绝不亚于扬州任何一家酒楼的总厨。现在居然有人让他来“打打杂”,而他还毕恭毕敬,毫无怨言。这种事情,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老者身份的神秘和高贵,也由此可见一斑。
这边的陪侍女子们忙碌不停,这次却连众人的碗筷餐具都换了。新上的餐碟色泽微绿,原是用上好的碧玉制成,筷子细巧白腻,自是以象牙为原料。见到这等阵势,众人都是暗自咂舌,陈春生更是心痒难挠,琢磨着须给“镜月轩”也添几套这样的餐具,这才那凸显出酒楼的档次来。
过了约一刻钟,仍是段雪明当先,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宴厅中。
只见段雪明手捧一只银质高脚餐盘,上覆圆顶盘盖,小心地走至桌前,将餐盘放下。那餐盘锃亮光洁,周壁用金丝嵌着游龙的图案,栩栩如生,看起来甚是华贵。
见到这样的餐盘,众厨的目光一下在全被吸引了故去,并且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于一名烹饪高手来说,盛菜的餐具是非常讲究的。这并不是说餐具越贵重越好,而是指餐具的韵味风格要和内盛的菜肴一致。要知道,一道菜在端上桌的过程中,食客们首先看到的便是盛菜的餐具,并由此产生对菜肴的第一印象,因此出色的厨师总是会想方设法通过餐具来激起食客相关的感觉和食欲。
比如说清蒸鱼通常会配以细浪花的青瓷盘;淡爽的蔬菜则多盛于纯净的白瓷盘中;褐陶罐能让人产生饥饿感,用来盛放红烧的鸡鸭肉类极为合适;看到砂锅,则不用多说,里面多半是长时间炖制而成的浓汤。
不过淮扬一带的酒楼是极少用金银制器来盛放菜肴的。这是因为淮扬菜系素来重精巧而轻华贵,重典雅而轻靡俗,这样的菜肴若与大富大贵的金银相衬,往往会不伦不类,在观感和意境上大打折扣。
老者技艺高深,当然不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选用镶金的高脚银盘来作容器,里面的菜肴必定也是异常华贵才对。可众人想来想去,淮扬菜系中似乎并无这样的菜肴,一时间是既诧异又好奇。
老者重新坐定,冲段雪明点点头,段雪明会意,右手一翻,揭开了盘盖,里面的菜肴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只见银盘中或红或绿,四下点缀着各色鲜果菜蔬,晶莹玉润,如同许多玛瑙翡翠一般。正中处洁白如玉,卧着一条蒸好的桂鱼。
“嗯……”马云略一沉吟,说道,“这道菜以形取胜,外裹金银,内有奇石宝玉,满目琳琅,确实有富贵之气,不知道菜名叫做什么?”
老者微微笑了笑:“要说富贵之气,诸位现在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说着,他站起身,将手中的象牙筷插入鱼腹,轻轻一挑,“请看我这道‘老蚌怀珠’!”
那条桂鱼原来早已从鱼腹处剖开,此时一挑,上半片鱼身随之翻开,便如同一只展开的蚌壳,藏在桂鱼体内的热气腾腾而出,银盘中立时如烟如雾。烟雾渐散之后,众人眼前都是一亮,只见打开的鱼腹中,竟藏有一斛洁白圆润的璀璨明珠!
只见这斛明珠整齐划一,粒粒如指尖大小。其间椒红葱绿,衬着诸色细丝,艳丽照人。更有几颗滚出了鱼腹,在银盘内滴溜转动,与旁边的“玛瑙”、“翡翠”争艳斗趣,一时间满盆珠光宝气,令人目不暇接。
姜山站起身,冲老者恭敬地行了个礼,问:“老先生,您难道是当年江宁织造曹家的后人?”
姜山这么问是有道理的。大多数世人只知道曹雪芹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殊不知这位清代的文学巨匠,在烹调上也曾是当时的绝顶高手。“老蚌怀珠”这道菜,相传就是由曹雪芹所创,后曾记载于《红楼梦》中,不过语焉不详,其具体做法到后世已经失传,尤其是鱼腹中的明珠到底以何为料,多年来一直是厨界中的一个谜团。现在老者能将这道菜做出,当然和曹家有些瓜葛。
老者笑着说了句:“我也姓曹。”这句话无疑是认同了姜山的猜测。满桌人全都惊讶不已,就连沈飞也收起了嘻笑的表情,神情尊敬。马云心中的另一个疑惑此时也随之解开,他看看段雪明,向老者客气地问道:“曹老先生,这位段经理想必就是您的高徒了?”
“不错。”段雪明替师父回答,“而且我的先祖,便是在曹家担任后厨的总管。”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段雪明在老者面前是这样一种半仆半徒的身份,所以态度会如此谦卑。而他对红楼宴厅情有独衷,也就不足为怪了。
“诸位,请品尝菜肴吧。这些明珠,都是用野生的麻雀蛋制成,滋味别有一股鲜香。”老者说着,自己率先夹起了一颗,咀嚼一阵后,闭眼颔首,似乎颇为满意。
众人也纷纷伸筷,各自去夹盘中的“明珠”。沈飞更是扁着筷子,一下夹起了两颗,然后得意洋洋地送入了口中。
姜山一颗“明珠”下肚,诚心赞叹:“桂鱼的鲜味已经完全渗入了雀卵之中,口感外嫩内糯,这样的口福享受堪称美绝。”
“一刀鲜”嘶哑的嗓音再次响起:“听说姜先生善于评点菜肴,尤其对各色菜品中的缺陷,往往能提出一针见血的观点。不知道这道菜在你的眼中,会有什么缺憾?”
姜山想了片刻,认真地说:“这道菜不但味道口感无可挑剔,而且一端上来,顿时满屋珠光宝气,富贵逼人,让人如同身置曹家昔日的奢华生活中。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这确实是一道味意俱全的杰作。”
“哦?”老者不动声色地问道,“哦,这么说,你挑不出这道菜的毛病?”
“挑不出。”
马云和陈春生对看了一眼,面露喜色。沈飞打了个哈哈,笑着对姜山说:“那你对老先生的厨艺是很佩服罗?嘿嘿,老先生久居扬州,也算得上是扬州厨界的人呀。”
“这道‘老蚌怀珠’我今天第一次见到,确实是大开眼界。”姜山微微一顿,又说:“如果老先生不介意的话,我倒很想在这里现场仿制一遍。”
众人立刻明白了姜山的用意。老者做的菜虽说无可挑剔,但并不代表就能够胜过姜山。要分出高低,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两人同时做出相同的菜来,那厨艺上的优劣,就直观可见了。
“好!”姜山这句话正中老者的下怀,他挥了挥手,“请带姜先生去后厨!”
在一名陪侍女子的带领下,姜山起身而去。
“老先生,这道菜您已经做到了极致,几十年的功力在这里。姜山临时仿制,怎么可能超过您?我看这次他是输定了。”姜山刚一离开,陈春生就忍不住说道。
“不错。”孙友峰也跟着附和,“如果给这道菜打分,那已经是满分的作品,根本没有进一步突破的空间,这场比试,老先生您肯定至少是个不输的局面。”
马云和彭辉虽然没有说话,但从表情上看,显然也认同了前两人的观点。
凌永生却摇了摇头,在他看来,姜山是一个天才。如果用普通人的眼界去对天才进行分析,那显然会得出错误的结论。
“嘿嘿,你们就顾说话吧。这‘明珠’可快被我吃完了。”沈飞一边说,一边夹起菜肴往嘴里填。看大家不动筷子,他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给自己打起了圆场:“不过不要紧,一会还有一份的。”
老者沉默不语,静待结果。屏风后的“一刀鲜”更是一动不动,如同入定了一般。
终于,后厨的脚步声响起,众人的目光立时齐刷刷地向着出口处射了过去。
同样的银质餐盘,里面是否也盛着同样美味的菜肴呢?姜山把盘盖揭开,那答案自然也随之揭晓了。
“请看我仿制的这道‘老蚌怀珠’!”姜山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仅底气十足,脸上也挂满了微笑,自信的微笑。
可在座的其他人看着盘中的菜肴,一时却全都愣住了。
那银盘中,红红绿绿的玛瑙翡翠依然夺目,只是那洁白的桂鱼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青黑色的长圆之物。
“这是……甲鱼?”凌永生迷惑地挠了挠头皮。
老者看着姜山,正色道:“姜先生,我祖传的曹家菜谱中,这‘老蚌怀珠’可是用桂鱼为原料的,到了你这里,怎么却变成了甲鱼?”
“不错。”姜山的神色坦然自若,“用甲鱼是我突发灵感,在这道菜的基础上做出的一个小小创新。”
“创新?”徐丽婕一听便来了兴趣,“那这里面肯定有你自己的一套说法罗?”她虽然对老者也颇多尊敬,但还是希望姜山能够胜过对方。
姜山胸有成竹地对老者说:“老先生,在您家祖传的菜谱中,之所以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