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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谈爱情
除了手中的那把手术刀,庄建非最为着迷的便是体育运动。尽管他与人玩什么球都输,
但他精通看。他是欣赏球类运动的行家。内行得可以纠正国际一流裁判的误判,指出场上教
练的失策。
他还在母亲肚子里就经常观看体育赛事——那当然是他母亲应酬他父亲的贤惠举动。
而他却似乎由此获得了胎教,三十年来,庄建非已确认自己与体育赛事之间有一种特殊
的感应,赛场上总是龙腾虎跃,生机勃勃,健康壮美,毫无伪饰造作,充满激烈竞争,去掉
了生活的平庸,集中了搏击的智慧,实在是人生的浓缩。不迷体育赛事,算什么男人!
所以,在今天之前,庄建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看不成尤伯杯女子羽毛球决赛和汤姆
斯杯男子羽毛球决赛。只要是有中国队参加的国际性决赛,庄建非总是非看不可。
在他工作的六年时间里,全外科乃至全医院都已充分领教了他的迷劲。外科主任会很自
然地在有重大赛事的晚上不安排他的夜班。这次依然如此。
主治医生曾大夫,号称外科的第二把刀。年过五十,面皮白净,衣着考究。近年来心脏
不太好,戒了看比赛的瘾,只好寄托于听讲解和了解最后结局。他认为宋世雄的讲解嗓音太
尖利,感情太冲动,并且经常用词不当。庄建非则成了曾大夫的理想讲解员。
而庄建非凑巧又十分乐意事后有机会与人共同回味一番。这一老一少成了配合默契的老
搭档。今天下班的时候,曾大夫特意候在楼梯口,对庄建非说:“庄大夫,明天见。”
庄建非会意地答:“明天见。”
如果今晚没有尤伯杯赛,他们决不会打这个招呼。天天见面的同事,最多打个哈哈。
***
和往常一样,妻子吉玲已经做好了饭菜。和往常不同的是,庄建非没有摩拳擦掌地围绕
菜肴转圈,说:“嗬,好菜!”
庄建非不停地看钟。
饭没吃完,比赛开始了。庄建非立刻放下碗,坐到了客厅的电视机前。
决赛在中国队和南朝鲜队之间进行。众所周知,近几年这个小小的南朝鲜在体育界像只
出山饿虎恨不能吞掉全世界。这可是场血战呢。
中国队的第一单打是李玲蔚。李玲蔚看上去有点有气无力。讲解员解释说这位世界羽坛
皇后刚刚发了几日高烧。庄建非一拍椅背,身上忽地出了汗。第一盘李玲蔚果然输了。“太
糟了!”庄建非冲着电视屏幕大声叫喊。他猜测队医准是个开后门混进去一心想出国捞外币
的家伙,连个发烧都治不好,应该吊点钾,否则她怎么会有劲?
庆幸的是李玲蔚到底不失“皇后”的体面,二、三盘都赢了。为中国队获得了宝贵的一
分。
庄建非甩了一把汗,用掌声热烈欢迎第二单打韩爱萍。凡是湖北的选手,庄建非就倍感
亲切,好像有种血缘关系。了不起的韩爱萍凶猛老辣,几拍子将南朝鲜小姑娘打了下去。两
盘连胜,第三盘就用不着打了。
第三单打是新秀辜家明。一个小丫头。又是湖北的。不由得令人无比振奋。
辜家明还没上扬,妻子吉玲突然跑上来挡住了电视屏幕。
“我敢打赌,辜家明准赢!”
吉玲没有移动身子。
“你怎么了?”
庄建非这才发现妻子的表情异常严肃。此时此刻他希望任何环节都不要发生什么故障。
他用化险为夷的微笑说:“来来,坐在这儿,陪我看球。我妈妈就老是陪我爸爸看球的。”
吉玲说:“我不是你妈。”
“你怎么了?”
“本来嘛。我不是你妈。”
庄建非笑不下去了。
“好了。第三单打开始了。”
吉玲冷冷地扭过头,依然屹立着。
庄建非说:“请让开。”
吉玲将头倏地转了一个方向。
“吉玲,我请你让开!”
讲解员在吉玲身后激动万分地叫道:“好极了!”吉玲笑了,晃动了一下,“嗒”地一声,
电视熄灭了。
庄建非跳了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
“关电视。”
“谁让你关的!”
“用不着经过谁的批准。”
“真是蛮不讲理!”
“谁蛮不讲理?我想你只要稍稍回忆一下,就会发现你从进家门起除了看钟没看别的。
我没说过话,没出过厨房。我一直在等你!等你问我。”
“问你什么?”
庄建非飞快在头脑里搜索了一遍,似乎没什么需要问的。一切正常。他说:“我不记得
有什么问题。如果有,请你提醒我。现在你快打开电视。”
吉玲闭上眼睛,难过地摇了摇头,再睁开眼睛时已是满眶泪水。她怨恨交加,喊道:“不!
我不打开!”
庄则非一把捏住吉玲的胳膊往旁边拖,吉玲挣扎着,用脚踢庄建非。
电视机开了。辜家明一个漂亮的扣杀,一拍扣死。讲解员又叫:“好极了!”
吉玲扑上去,狠命揿下开关钮。庄建非上前抱住她的胸。吉玲用修得尖尖的涂了指甲油
的指头向丈夫抓去。片刻,吉玲胜利了。她披头散发,狮子般占领了电视机。她哭着。说:
“好!动武了!庄建非,你打老子,你这个婊子养的!”
庄建非不禁后退了好几步,目不转睛望着妻子就像望着一个奇迹。这完全不是他恋爱两
年结婚半年的吉玲。吉玲嘴里从来没有一句脏话,一直是个学生型的纯情少女呢,在这尴尬
的瞬间里他甚至想笑,这戏法变得他都蒙住了。谁能蒙住他?谁又蒙住过他?
吉玲捶着胸脯,继续哭声哭气地怒吼:“你打吧,有种的朝这儿打,往死里打,不敢上
的是他妈乌龟王八蛋!”
庄建非手中摸着了一只玻璃杯。
这是一套进口高级咖啡具中的一只。玉绿色。式样里透出一种异国情调。往事历历在目:
那是婚前的一天,他俩冒着大雨跑遍了武汉三镇,为的是买套合意的茶具。最后是失望加疲
惫。他们拖着脚步钻进一家商店准备歇口气,没料到这是一家新开张的贸易商店。就是这晶
莹的玉绿色咖啡具在货架上像星星一般光彩闪烁。他们不约而同“哟”了一声,不约而同把
手伸向对方说:“买了!”
买了。一只杯子八元九角九分人民币。他们谁也没踌躇,没嫌贵。光是那心有灵犀一点
通的瞬间也是千金难买的呀。
这套玻璃杯在家里一直备受珍爱。
庄建非举起玻璃杯,狠狠朝地上砸去。在痛快淋漓的破碎声中,吉玲的声音比玻璃还尖
利。
“啊!你这狗杂种!”
***
中国银行是幢巨石砌成的巍峨洋房。在这个六月的夜晚,庄建非爬上最高的一级台阶,
一屁股坐在石条上,一口气嚼完了五支雪糕。他在对自己的婚姻作了一番新的估价之后,终
于冷静地找出了自己为什么要结婚的根本原因,这就是:性欲。
庄建非出身在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是研究训诂学的专家,母亲是中文系当代文学教授。
他们事业心很强,庄建非很小的时候他们便都在各自的领域里有所建树。庄建非在学山书海
里长大。他天赋不错,很有灵性,热爱读书,从小学到大学一直是班级里的尖子。他的缺陷
在不为常人所见的阴暗处:老想躲开人的眼睛干点出格的事。
他在幼儿时期就感觉到了一种特殊的愉快来自生殖器。没有任何人教唆,他无师自通。
小学快毕业时,他从一本《赤脚医生手册》上知道这种事有个恶心的名称:手淫。
因此他曾有一个阶段停止了地下活动。但青春期以排山倒海之势淹没了他。深夜,庄建
非把自己关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纵情地想象白天他不屑一顾的漂亮女孩,放肆地自我满足。
白天的庄建非是教授的儿子,好学生,到处受人关注和赞扬。博得不少女同学的青睐,他却
一概淡薄,拒绝她们到家里来玩,以取得父母的信任。
要是他母亲知道了这一切准会痛不欲生。
庄建非干得滴水不漏,多少年都滴水不漏。谁要以为搞手淫的男人千篇一律都是姨娘样
或都眯着一双色迷迷的眼睛,那就上大当了。正人君子与流氓歹徒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前者
通过了手淫的途径之后希望结婚,后者却发展成强奸或乱搞。庄建非是正人君子,他的愿望
是结婚。
从理论上说,结婚并不只是意味着有了睡觉的对象。庄建非当然明白这一点。结婚是成
家。是从各方面找一个终身伴侣。是创造一个稳定的社会细胞。基于这种理智的思考,庄建
非一直克制着对女性的渴念,忍饥挨饿挑选到二十九岁半才和吉玲结婚。
现在看来二十九岁半办事也不牢靠。问题在于他处在忍饥挨饿状态。这种状态总会使人
饥不择食的。
干嘛要让他偷偷摸摸忍饥挨饿?他恨恨的可又不知心里恨谁。
坐在中国银行最高一级台阶吃雪糕的庄建非出神地望着大街,心情复杂地想起了梅莹。
梅莹是本市另一所医院的外科医生。她是那种身体丰盈,风韵十足的妇人,身上有一股
可望不可即的意味。在一次听学术讲座的常规性小型会议上,庄建非和梅莹坐到了一块。整
个下午,庄建非都若隐若现地嗅到邻座那单薄的夏装里边散发出的奶香味。按说她更应该有
消毒药水味的。梅莹记笔记时戴一副金边眼镜,不记就摘下眼镜放在活动桌上。会议进行到
一半的时候,梅莹一不小心,碰掉了她的金边眼镜。庄建非没让眼镜掉在地上,他海底捞月
做了个十分敏捷的动作,接住了眼镜。
梅莹这才看了庄建非一眼,说:“谢谢。”不知为什么又添上一句:“老花镜。”
一听是老花镜庄建非忍不住笑了,说:“是你奶奶的纪念品吧。”
梅莹也笑了。
过了一会儿。梅莹小声说:“我叫梅莹。”
“我叫庄建非。”
他们一起笑起来,都觉得正正经经通报姓名很好笑。会议宣布结束,人们顿作鸟兽散,
只有他们俩迟迟疑疑的。谈话很投机,正是方兴未艾的时候,于是,他们一块儿去餐馆吃了
晚饭。
尽管这事已经过去了三年多,但那顿晚餐的菜肴庄建非依然能够准确地回忆起来。
梅莹走在他前面,径直上了“芙蓉”川菜馆的二楼雅座。她雍容大方,往那儿一坐,对
服务员就像女主人对仆人一样,和蔼可亲却又不容置疑地吩咐:“来点普通菜。辣子鸡,火
爆猪肝,麻辣牛肉丝和一盆素汤。”
庄建非暗叹自愧弗如。他一直自持有良好的家庭教养,这时才发现吃的教养完全是空白。
无形中庄建非已经着了迷。被梅莹的风度迷住了。
吃罢川菜,他们满心满腹热情似火。沿着一处不知名的公园小径漫步走去,梅莹给他指
出了一条路。
“你不应该搞腹腔外科。腹外在武汉市有个裘法祖,留过德,又有个德国妻子作后盾。
不管你的刀子耍得如何漂亮,你的名气压不过他。被他压个十年二十年,你这辈子就输了。
你赶快想办法转行搞胸外。胸外当然也有名家高手,但你年轻,眼疾手快精力充沛腕劲过人,
你一定能超过他们。我感觉你的气质适合干飞速发展的新技术,胸外正是当代的热门,你会
在这个领域遥遥领先的。”
面对强手如林的全国胸外专科,初生牛犊庄建非不免有些将信将疑。
“我能行吗?”
“能!”
梅莹轻轻捶了捶庄建非坚实的臂膀。“我的眼光不会错,你是一个难得的人才。”
事后,庄建非认真地反复地考虑梅莹的建议,决定予以采纳。没料到改专科后不久他就
遇上了一例较复杂的心血管手术。更没料到的是手术竟如神话一般成功。全院为之轰动,多
少人对他刮目相看。
庄建非秘密地来到了梅莹家。梅莹穿着家常睡裙,高高扎起发束,春风满面。桌上为他
摆着庆贺的精致家宴。庄建非关上房门就狂热地拥抱了她。梅莹紧贴着他,抚摸着他脸颊上
的青色胡茬,问他想喝葡萄酒还是白酒?
庄建非说:“喝你!”
但是,当梅莹的肉体横陈在他面前时,他显出了初欢的笨拙和羞涩。
梅莹咯咯笑了,说:“我非常乐意帮助你。真的!”
庄建非向来都是个高材生。短短的一夜,他不仅学成出师,最后还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
趋势。天亮时分,梅莹终于向她的徒弟举手投降了。在被深色窗帘遮掩了的光亮里,梅莹流
了泪。
“为什么我年轻时没有你?”
次日晚上,庄建非又来了。这次几乎没有任何语言,只有行动。行动范围也突破了床的
界限。地板,椅子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