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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晚,宝玉李嬷嬷已睡了,他见里面黛玉和鹦哥犹未安息,他自卸了妆,悄悄进来,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息?”黛玉忙让:“姐姐请坐。”袭人在床沿上坐了。鹦哥笑道:“林姑娘正在这里伤心,【甲戌侧批:可知前批不谬。】自己淌眼抹泪【甲戌侧批:黛玉第一次哭却如此写来。甲戌眉批:前文反明写宝玉之哭,今却反如此写黛玉,几被作者瞒过。这是第一次算还,不知下剩还该多少?】的说:‘今儿才来,就惹出你家哥儿的狂病,倘或摔坏了那玉,岂不是因我之过!’【甲戌侧批:所谓宝玉知己,全用体贴功夫。蒙:我也心疼,岂独颦颦!】因此便伤心,我好容易劝好了。”袭人道:“姑娘快休如此,将来只怕比这个更奇怪的笑话儿还有呢!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你伤感不了呢。快别多心!”【蒙侧批: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境先到矣。[应知此非伤感,来还甘露水也。]】黛玉道:“姐姐们说的,我记着就是了。究竟那玉不知是怎么个来历?上面还有字迹?”袭人道:“连一家子也不知来历,上头还有现成的眼儿,听得说,落草时是从他口里掏出来的。【甲戌侧批:癞僧幻术亦太奇矣。蒙侧批:天生带来美玉,有现成可穿之眼,岂不可爱,岂不可惜!】等我拿来你看便知。”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甲戌侧批:总是体贴,不肯多事。蒙侧批: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大家又叙了一回,方才安歇。
次日起来,省过贾母,因往王夫人处来,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蒙:补不完的是离恨天,所余之石岂非离恨石乎。而绛珠之泪偏不因离恨而落,为惜其石而落。可见惜其石必惜其人,其人不自惜,而知己能不千方百计为之惜乎?所以绛珠之泪至死不干,万苦不怨。所谓“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
第四回 薄命女偏逢薄命郎 葫芦僧乱判葫芦案
【蒙:阴阳交结变无伦,幻境生时即是真。秋月春花谁不见,朝晴暮雨自何因。心肝一点劳牵恋,可意偏长遇喜嗔。我爱世缘随分定,至诚相感作痴人。】
【请君着眼护官符,把笔悲伤说世途。作者泪痕同我泪,燕山仍旧窦公无。】
【题曰:捐躯报君恩,未报躯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诚可待。】
却说黛玉同姊妹们至王夫人处,见王夫人与兄嫂处的来使计议家务,又说姨母家遭人命官司等语。因见王夫人事情冗杂,姊妹们遂出来,至寡嫂李氏房中来了。
原来这李氏即贾珠之妻。【甲戌侧批:起笔写薛家事,他偏写宫裁,是结黛玉,明李纨本末,又在人意料之外。】珠虽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贾兰,今方五岁,已入学攻书。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甲戌侧批:妙!盖云人能以理自守,安得为情所陷哉!】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甲戌侧批:未出李纨,先伏下李纹、李绮。】至李守中继承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甲戌侧批:“有”字改得好。】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甲戌侧批:一洗小说窠臼俱尽,且命名字,亦不见红香翠玉恶俗。】因此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甲戌侧批:此时处此境,最能越理生事,彼竟不然,实罕见者。】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甲戌侧批:一段叙出李纨,不犯熙凤。】今黛玉虽客寄于斯,日有这般姐妹相伴,除老父外,余者也都无庸虑及了。【甲戌侧批:仍是从黛玉身上写来,以上了结住黛玉,复找前文。】
如今且说雨村,因补授了应天府,一下马就有一件人命官司详至案下,乃是两家争买一婢,各不相让,以至殴伤人命。彼时雨村即传原告之人来审。那原告道:“被殴死者乃小人之主人。因那日买了一个丫头,不想是拐子拐来卖的。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银子,我家小爷原说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门。【甲戌侧批:所谓“迟则有变”,往往世人因不经之谈误却大事。】这拐子便又悄悄的卖与薛家,被我们知道了,去找拿卖主,夺取丫头。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 胁 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小人告了一年的状,竟无人作主。望大老爷拘拿凶犯,剪恶除凶,以救孤寡,死者感戴天地之恩不尽!”
雨村听了大怒道:“岂有这样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来的?”因发签差公人立刻将凶犯族中人拿来拷问,令他们实供藏在何处,一面再动海捕文书。正要发签时,只见案边立的一个门子,使眼色儿不令他发签。雨村心下甚为疑怪,【甲戌侧批:原可疑怪,余亦疑怪。】只得停了手。即时退堂,至密室,侍从皆退去,只留门子服侍。这门子忙上来请安,笑问:“老爷一向加官进禄,八九年来就忘了我了?”【甲戌侧批:语气傲慢,怪甚!】雨村道:“却十分面善得紧,只是一时想不起来。”那门子笑道:“老爷真是贵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甲戌侧批:刹心语。自招其祸,亦因夸能恃才也。】不记当年葫芦庙里之事?”雨村听了,如雷震一惊,【甲戌侧批:余亦一惊,但不知门子何知,尤为怪甚。】方想起往事。原来这门子本是葫芦庙内一个小沙弥,因被火之后,无处安身,欲投别庙去修行,又耐不得清凉景况,因想这件生意倒还轻省热闹,【甲戌侧批:新鲜字眼。】遂趁年纪蓄了发,充了门子。【甲戌侧批:一路奇奇怪怪,调侃世人,总在人意臆之外。】雨村那里料得是他,便忙携手笑道:“原来是故人。”【甲戌侧批:妙称!全是假态。】又让坐了好谈。【甲戌侧批:假极!】这门子不敢坐。雨村笑道:“贫贱之交不可忘,【甲戌侧批:全是奸险小人态度,活现活跳。】你我故人也,二则此系私室,既欲长谈,岂有不坐之理?”这门子听说,方告了座,斜签着坐了。
雨村因问方才何故有不令发签之意。这门子道:“老爷既荣任到这一省,难道就没抄一张本省‘护官符’【甲戌侧批:可对”聚宝盆“,一笑。三字从来未见,奇之至!】来不成?”雨村忙问:“何为‘护官符’?【甲戌侧批:余亦欲问。】我竟不知。”门子道:“这还了得!连这个不知,怎能作得长远!【甲戌侧批:骂得爽快!】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个私单,上面写的是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乡绅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时触犯了这样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连性命还保不成呢!【甲戌侧批:可怜可叹,可恨可气,变作一把眼泪也。】所以绰号叫作‘护官符’。【甲戌侧批:奇甚趣甚,如何想来?】方才所说的这薛家,老爷如何惹他!他这件官司并无难断之处,皆因都碍着情分面上,所以如此。”一面说,一面从顺袋中取出一张抄写的‘护官符’来,递与雨村,看时,上面皆是本地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其口碑排写得明白,下面所注的皆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石头亦曾抄写了一张,【甲戌侧批:忙中闲笔用得好。】今据石上所抄云:
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甲戌侧批: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二十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
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甲戌侧批:保龄侯尚书令史公之后,房分共十八。都中现住者十房,原籍现居八房。】
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甲戌侧批: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公之后, 共十二房。都中二房,馀皆在籍。】
丰年好大雪,【甲夹批:隐“薛”字。】珍珠如土金如铁。【甲戌侧批: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内府帑银行商,共八房分。】
雨村犹未看完,【甲戌眉批:妙极!若只有此四家,则死板不活,若再有两家,又觉累赘,故如此断法。】忽听传点,人报:“王老爷来拜。”雨村听说,忙具衣冠出去迎接。【甲戌侧批:横云断岭法,是板定大章法。】有顿饭工夫,方回来细问。这门子道:“这四家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的。【甲戌侧批:早为下半部伏根。】今告打死人之薛,就系丰年大雪之‘雪’也。也不单靠这三家,他的世交亲友在都在外者,本亦不少。老爷如今拿谁去?”雨村听如此说,便笑问门子道:“如你这样说来,却怎么了结此案?你大约也深知这凶犯躲的方向了?”
门子笑道:“不瞒老爷说,不但这凶犯的方向我知道,一并这拐卖之人【甲戌侧批:斯何人也。】我也知道,死鬼买主也深知道。待我细说与老爷听: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甲戌侧批:真真是冤孽相逢。】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最厌女子。【甲戌侧批:最厌女子,仍为女子丧生,是何等大笔!不是写冯渊,正是写英莲。】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甲戌侧批:善善恶恶,多从可巧而来,可畏可怕。】遇见这拐子卖丫头,他便一眼看上了这丫头,立意买来作妾,立誓再不交结男子,【甲戌侧批:谚云:“人若改常,非病即亡。”信有之乎?】也不再娶第二个了,【甲戌侧批:虚写一个情种。】所以三日后方过门。谁晓这拐子又偷卖与薛家,他意欲卷了两家的银子,再逃往他省。谁知又不曾走脱,两家拿住,打了个臭死,都不肯收银,只要领人。那薛家公子岂是让人的,便喝着手下人一打,将冯公子打了个稀烂,抬回家去三日死了。这薛公子原是早已择定日子上京去的,头起身两日前,就偶然遇见这丫头,意欲买了就进京的,谁知闹出这事来。既打了冯公子,夺了丫头,他便没事人一般,只管带了家眷走他的路。他这里自有兄弟奴仆在此料理,也并非为此些些小事值得他一逃走的。【甲戌侧批:妙极!人命视为些些小事,总是刻画阿呆耳。】这且别说,老爷你当被卖之丫头是谁?”【甲戌侧批:问得又怪。】雨村笑道:“我如何得知?”门子冷笑道:“这人算来还是老爷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芦庙旁住的甄老爷的小姐,名唤英莲的。”【甲戌侧批:至此一醒。】雨村罕然道:“原来就是他!闻得养至五岁被人拐去,却如今才来卖呢?”
门子道:“这一种拐子单管偷拐五六岁的儿女,养在一个僻静之处,到十一二岁,度其容貌,带至他乡转卖。当日这英莲,我们天天哄他顽耍,虽隔了七八年,如今十二三岁的光景,其模样虽然出脱得齐整好些,然大概相貌,自是不改,熟人易认。况且他眉心中原有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从胎里带来的,【甲戌侧批:宝钗之热,黛玉之怯,悉从胎中带来。今英莲有痣,其人可知矣。】所以我却认得。偏生这拐子又租了我的房舍居住,那日拐子不在家,我也曾问他。他是被拐子打怕了的,【甲戌侧批:可怜!】万不敢说,只说拐子系他亲爹,因无钱偿债,故卖他。我又哄之再四,他又哭了,只说:‘我不记得小时之事!’这可无疑了。那日冯公子相看了,兑了银子,拐子醉了,他自叹道:‘我今日罪孽可满了!’后又听见冯公子令三日之后过门,他又转有忧愁之态。我又不忍其形景,等拐子出去,又命内人去解释他:‘这冯公子必待好日期来接,可知必不以丫鬟相看。况他是个绝风流人品,家里颇过得,素习又最厌恶堂客,今竟破价买你,后事不言可知。只耐得三两日,何必忧闷!’他听如此说,方才略解忧闷,自为从此得所。谁料天下竟有这等不如意事,【甲戌侧批:可怜真可怜!一篇《薄命赋》,特出英莲。】第二日,他偏又卖与薛家。若卖与第二个人还好,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