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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到广东才知道,我们撤退后,敌人也撤了,两败俱伤。但我们吃
亏,因为我们兵力本来就不充实,以劣势兵力同优势敌人拼消耗,我们拼不
过。另外,敌人有广东的大地盘,我们没有站住脚。所以,在战略上就被动
了。
9 月30 日早晨,我们从汤坑撤退, 10 月1 日退到离潮州20 余里处,
因潮州已被敌人占领,就转向揭阳炮台。当晚,过一条小河,就在河西村落
宿营。1992 年11 月,我到广东海丰县参加纪念海陆丰苏维埃建立65 周年纪
念大会后,又专程去揭阳炮台,看看当年战斗过的地方。揭阳炮台大变样了。
记得我们从汤坑撤到揭阳炮台的那天,部队都挤在一起住。现在街道有一里
多长,也宽了,繁华了许多。
在街上围观的人群中,我问了一个年纪比较大的老婆婆:“60 多年前,
叶挺部队从这里经过,你知道吗?”
老婆婆连声说:“知道,知道。那年我16 岁,见到了。”
我说:“你怕不怕?”
她伸出大拇指,说:“那是好队伍,不扰老百姓,我不怕。”
我问她:“你还记得部队是从哪里过河去的?”
她向街道西头(街道东西向)指着不远处一条河,说:“就是那里。”
“我过去看了看。河面波光粼粼,河水湍湍流着。
那老婆婆也跟了过来,指点渡口给我看。又说:“我从小就在街上住,
已有几十年了。小时候的事我都清楚。当年,好多部队从这里过,我们弄不
清是怎么回事,但都晓得这是好兵,不骚扰老百姓的兵。”听了这话,我感
慨万千。当年从汤坑败退的叶挺部队,在老百姓的心中还留着那么好的印象。
人心是秤,英雄岂能以成败而论?
在揭阳炮台渡河后, 10 月2 日,到贵欤宿营。有个传令兵从我连经过,
向我打听20 军第1 师的驻地。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传命令。”
说着便把一封没有封口的信给我看。我打开一看,是总指挥部的命令,
要部队向海陆丰前进。汤坑战斗后,我们先向南,又向西,也不知要往哪里
去,看到这个命令才明白是去海陆丰。
海陆丰,我早知是彭湃做农民运动最有基础的地方,有“小莫斯科”之
称,现在要向海陆丰去,方向对了。
3 日,我们从贵欤出发,向海陆丰前进。走了三四十里,来到一个大平
坝,停下休息,生火做饭。这时,部队还有六七千人的样子,人喧马嘶,挺
热闹。
吃过饭,继续前进。走到白马流沙,突然遭到敌人袭击,20 军和11 军
24 师被拦腰截断。我营奉命阻击敌人,到天黑时我连还有三四十支枪,右边
70 团一个连也在抗击。我们坚持打了一夜,第二天退往贵欤。这时,贵欤挤
满溃兵,乱成一团,已经无战斗力了。
轰轰烈烈,震惊中外的南昌起义军,经过两个月,行程数千里的南征,
终于在强大的敌人围攻之下失败了。
革命遭受了挫折,我个人也经历了一段落难的日子。
第五章从潮汕到湘南
南昌起义军兵败流沙,我所在的第24 师被分割,溃散了。第二天返回贵
欤,我这个连还剩下约20 个人。到处乱哄哄,群龙无首,兵荒马乱。
我知道汤坑战斗后上级原计划是去海陆丰,便决定带着这20 人单独行
动。我向部队说,“不要灰心,只要到了海陆丰彭湃那里,就有希望!”
我们向南走了一程,便拐向西,想绕过流沙到海陆丰。没有地图,又没
有向导,只靠看天辨方向,方位不准,几乎是盲目行动。
一路上,不断遇到反动民团的拦阻,子弹消耗得差不多了,人也精疲力
竭。有的人丢掉枪悄悄溜走;有的人干脆坐下不走了。不到半天, 20 人的
队伍仅剩下七八个人。
当地的老百姓喜欢枪,人们都挤在路边看我们。有些生病或疲惫的兵士
掉队二三十步,就会有人突然从围观的群众中跳出来,抢了枪便跑。走在队
尾的兵发现后,惊呼不迭,我们赶紧放枪威胁,抢枪的人一下钻进人群就找
不到了。这样的事在行军中发生过几次。
一天下午,经过一个村子,刚到村口,就有人打枪,村的侧面也传来枪
声。我们还击了几分钟,仅剩的子弹打光了。眼见村里和村边有人向我们冲
过来。一个班长对我说:“看样子不是敌人,东江的百姓就是要枪。”说完,
他把枪往路边一甩就跑了,别的人也边跑边扔枪。
村里的人追上来,我回头看看,果然是老百姓。我刚松口气,又有人围
上来了,是国民党第13 师的部队。
我们都被俘虏了。
当天黄昏,我们被押到潮阳,关进一个大祠堂。祠堂里已有一二百人,
都是叶贺部队的官兵。我们进去,连插脚的地方都没有。
第二天,我们又被押往汕头,关进离13 师司令部不远的一个大院子里。
院里关押二三百人,人们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不打招呼。
敌13 师的军官经常来查看,每次都要大声发问:
“你们中间有没有共产党?”
我们几乎异口同声地答道:“没有。”
那时,军队中党员数量少,而且身分不公开,这样的回答也很自然。
我除了党员身分,还是连级军官。被俘前,我连的士兵对我说:“实在
走不动了,如果被抓住我们就说你是司务长。”被俘后,我一直称自己是司
务长。但我知道,俘虏中有不少人认识我,身分恐怕隐瞒不住。
有一天,一个军官来审问,他直接了当地说:“你是叶挺的连长,知道
叶挺、贺龙是共产党吗?”
我见行政身分已暴露,便不再掩饰,说:“贺龙是20 军的,我不认识。
叶挺是我们的军长,但我平常见不到他。军人就是服从命令,我们下级哪里
知道上级的事?”他又问:“部队里有没有共产党?”我说:“去年我们从
广东北伐,今年从湖北二期北伐,回到湖北后,又从江西到广东,我们听到
的就是孙总理、国民革命和三民主义这些,旗子、军装、帽子和你们现在一
个样。”
他见问不出什么,就回去了。打这以后,我便从楼下搬到楼上。楼上原
有两个军官,更便于监护。
有一天,我和同监的几个人在楼下散步,一个看管我们的敌军官也凑过
来与我们闲谈,说:“叶挺、贺龙在南昌造反,张发奎回到广东向李军长(济
深)报告了,李军长就下命令打你们。但李军长还有一个命令,说叶挺部队
是属他指挥的第4 军,俘虏都不准搜身。你们不要怕。”
说起来,叶挺部队与李济深确实有些关系。叶部从广东出发北伐时,李
济深为4 军军长。当时4 军有4 个师,副军长陈可钰率两个师和叶挺独立团
参加北伐;李济深率两个师留守广东。参加北伐的队伍在两湖战场打得好,
称为铁军。到武汉后扩编了,又成立了一个4 军和一个11 军,与李济深虽没
有建制关系,但原是李的旧部。我们兵败以后,李济深对旧部采取收容政策,
也是笼络军心。
当时,我身上有十几块钱,从潮阳押往汕头时,国民党军的一个班长向
我要钱。我拿出几块钱给他,对他说:“我就剩下这些钱了,你们拿去买点
东西吃吧。”那班长看看我,没有要我的钱,也没有搜我的腰包。后来在我
流落时,这十几块钱起了大作用。
被俘后不久我就病了,肚子痛得厉害,隔一会儿便要去趟厕所。我估计
是得了痢疾,因当时拉痢疾的人很多。流沙失败后,我极度紧张、劳累,抵
抗力差了,很容易染上这个病。
我搬到楼上住了几天,病越来越重。由于经常要去厕所,上下楼不方便,
又把我换到楼下。我瘦弱不堪,没有力气,不愿说话,也懒得动,整天想睡
觉。
这期间,我被讯问过几次,都是重复地问叶挺、贺龙和共产党的事,我
还是照样回答说不知道。
有一次,他们问我:“以后你打算怎样?”
我想了想,说:“我有病,不服广东的水土,去年春天刚从师范毕业,
和一些同学跑出来当兵,现在想回家去继续读书。”
过了一天,吃过早饭,看守说:“下午不开饭了!”我们正纳闷,有人
把院门打开,还吼着:“快走!快走!”我们这才明白是被释放了,赶紧收
拾自己的行李,离开了被暂作监狱的大院。
在汕头街上,有一两千被俘又释放了的起义军官兵流落街头。幸亏我身
上还有些钱,就找个地方住下,买点药吃,赶紧治病。痢疾止住了,体力也
慢慢恢复,但钱花得差不多了。
下一步怎么办?部队没有了,熟人也找不到。举目无亲,四野茫茫。我
一个人在街头踱来踱去,苦无良策。
突然,一声汽笛,把我从沉思中惊醒。抬眼望去,一条轮船正停靠在码
头上,旅客蜂拥着往船上挤。
我连忙打听这船开往何处,有人说是去广州的。一听是去广州的船,我
顾不得思索,三步并作两步,跑向码头,跨过栏杆。这时,船刚好起锚,在
离岸有一米远时,我纵身一跃,跳上了轮船。
从汕头到广州,海路要一两天。我在甲板上站着,心里想,到了广州总
会有办法的,那里曾经是革命的大本营,我又住过半年,总会找到熟人,找
到党组织的。
大约是1927 年11 月初,我到了广州。
这时的广州已没有昔日的革命气氛了。街道上军警林立,岗哨森严,行
人稀稀落落,一片白色恐怖。
我顺着熟悉的街道,去寻找往日的亲友,毫无着落,更说不上党的组织
关系了。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还是音讯杳然。这时,我已是囊空如洗,饥
肠辘辘。但我并没有消极失望。我决心,一息尚存,就要找党。为了生存,
为了找党,我不顾自己出身书香门地,也不顾曾是一名铁军的军官,放下架
子去讨饭。
我到纸张铺买来中小学生笔记本,用从武汉带来的钢笔,写了一个哀怨
真切的自述,开头是:“诸君,我今天以至诚之心,向你们说几句衷肠话。”
接着,介绍自己的出身、学历,在北伐军中做过什么,然后讲:“前不久我
还是一名北伐军的军官,由于政局变化,不幸流于楚囚。。”。末尾是“。。
如今,我肚子饿,身上冷,病未愈,想找工作,又无处可找,难道老天要绝
我生路不成?请问,这是我的罪过,还是社会的罪过?”
我拿着这篇自述,就到书店去给人看。我想:逛书店的人一般都有文化,
有文化的人看到我的陈情,会同情我的遭遇。果然,不少人看了我的自述,
都唏嘘不已,有的掏出一毛二毛小银洋给我。慢慢地,我就有了几块钱,暂
时解决了吃饭的问题。
但我想,不能总这样下去,还得找个事来糊口。一天,我在街上转悠,
路过一个卖字的摊子,见那卖字的老先生面容慈祥,说话和气,就走上前去
问他:
“老先生,我来分一口饭吃行吗?”
老先生看看我,问:“你是干什么的?从哪里来?”
我答道:“我是一个打了败仗的小军官,流落此地,现在生活无着,请
老先生发点慈悲。”随即又把我的陈情交给他看。
老先生沉吟半晌,用手指了一下摊在桌面上的纸和笔,说:“你先试试
吧。”
我拿起笔,先写了一行颜体字,又写了一副隶书的条幅。我在私塾就练
过这些书体,写的时候,老先生看我用笔;写完后又端详了好一会儿,终于
点点着,对我说:“好吧,你就帮我的忙吧。”
从此,我过起了以卖字为生的日子。平常,先生写字作画,我铺纸磨墨,
客人多时,我也写上几幅颜体或隶书,一天还能挣得几毛钱,勉强维持生计。
解决了糊口的问题,我找党的心情更加迫切。有事外出和帮人写字时,
我都设法打听消息。
一天,我在街上偶然遇到一个嘉禾师范的同学,兴奋极了,大声喊他,
他看看我,打个招呼,不冷不热。见他这样,我一肚子的热呼顿时凉了。我
问了他的情况,他只简单地告诉我,他在第4 军教导团,驻广州。我有些失
望,好不容易碰到一个熟人,却是这个态度。可我哪里知道,他所在的教导
团,就是由叶剑英任团长的我党领导的武装;而这位同学是教导团的秘密党
员(他的党员身分,是在广州起义失败后逃回家乡时我与他接触中知道的)。
当时广州正处于严重的白色恐怖时期,我们这种身分的人,都比较谨慎,他
随教导团从南昌到广州后,习惯于秘密环境,所以对于老同学,在身分未明
之前,只能漠然处之。
我日夜思念,苦苦寻找党组织的一次机会,竟这样失之交臂了。
回到住所,我心里盘算:广州虽大,但白色恐怖太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