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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金莲之前世今生 作者:李碧华-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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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天的地方摆了方木桌、轿凳。桌面有青花大海碗、红漆筷子、啤酒汽水。

武汝大最开心了。头戴小卜帽,还曾花挂红。他一边照镜子装身,一边拚命把卜帽上的孔雀翎拔高些,捐苗助长,好使自己看来也高些呀。

伴郎是同村兄弟。过来他身旁,讲了一句话。

伴郎好似狠心照:“你一定‘支了上期’啦!”

这样的一句话,便把武汝大得罪了。他气得涨红了脸,表情古怪。当然他希望可以支上期,不过他没有,他不敢。也便骗自己,这是对她的尊重。

如果有就好了。

所以他根这不识时务的东西。哪壶不开提哪壶。

武汝大马上翻脸,转身登登登地走了。伴郎不知讲错了什么话,颤着屁股在他身后拚命解释,讨好……一直跟了很远。

这边厢,穿金戴银,脖子上挂了金小猪胸牌的单玉莲自调堂中那暂辟为新娘房的小室出来了。她的头发烫过,指甲涂上艳红的寇丹,脸上化了浓浓的新娘妆,果然千娇百媚,喜气逼人。她往哪儿走,哪儿便荡漾一片红光。武汝大看得呆了,也忘了生气。

他又喜又怯地唤她:“老婆!老婆!”

单玉莲见这环境,满目都是窥望她的人,陌生而权威,便把小手交予武汝大,由他牵着过去了。

“老婆!过来斟茶。”

一干长辈都在热闹熙攘中就座。

有个大岭姐,负责照应新娘子。端了茶盘,便领她见过一个怪物。

“这是太婆。”

单玉莲不看犹可,这老妇,便是一把晒久了的菜干,颧骨往上翘,嘴角往下弯。全脸是十分细致而整齐的皱纹,花白的头发,所余无几,核棱的一个秃顶,强装组成一个偎智,客边插了朵鲜花。因是喜庆日,脸上非得带点表情,像只余败絮的一个柑。看来差不多一百岁。

太婆是村中的人瑞,搅不清她是谁家的曾祖,反正她毕生伟大的贡献,是生了十四个子女,然后又自傲地活到今天,如同神祗,武氏宗族但凡须敬酒奉茶的场合,她是第一个来领受的。

单玉莲把茶双手递上。

她猛地一怔,喃喃:“哎呀,你走呀、你走呀。”

“太婆,饮茶啦。”

“查?你来查什么?”

她不接过茶,望定新娘子,目光怪异:“狐狸精呀。”

单玉莲愕然了。

太婆太接近死亡了,她一定明白一点玄机。但她又太老了,总是无法表达她的心事。只见她把枯瘦的皮裹着骨的小手,赶呀赶,像无意识的动作。

“你不要来!你不要,你番归啦!”

后来,还是众人做好做歹,方才哄她喝了茶。过了一关,又到另一关了。

这是一个空座位。代表过世的人。

武汝大指一指:“我爹。”

单玉莲一怔,不知所措,大好姐把茶交给她,武汝大捉住她的手,把茶洒在地面上,然后对着空气道:“爹,饮新抱茶啦!”

横来一只小脚,赫然是太婆的,把地面上的茶渍踩呀踩,向着空座位,非常关切地道:“她太靓了,靓过头,你要看紧一点!你究竟理不理你的儿子?”

单玉莲只觉氛围迥异。马上,又被引领去见另一个女人了。她同武汝大一般矮胖,像是同一个饼印拓出来。使是她的新奶奶。

“奶奶饮茶。”

她不接,忽地含悲带泪,对武汝大诉衷情:“汝大,真想不到你这样大了,又娶老婆了。仔,你不要忘记阿妈呀!你不要有了老婆就反骨呀!呜呜呜!”

单玉莲暗叹了一口气,她还得去面对另外六个小矮人。武妆大—一招呼:“我大家姐。”

“大姑奶饮茶。”

“我二家姐。”

“二姑奶饮茶。”

‘我三家姐。“

“三姑奶饮茶。”

见过一干人等,新娘子已疲态毕呈。这批小气女子,全部在摆款,辗转不肯接过她的奉茶,以示下马威。

单玉莲的委屈,好心肠的武汝大瞥见了,在她耳边安慰。

“她们太矮了,找不到人家,还未出门,所以不高兴我出头了。”

她垂眼。他也矮呀,不过,他找到自己。

武汝大继续爱怜:“没事、没事,过了今晚没事。”

今晚,一层一层的,揭发他家庭状况,真是一人侯门深似海了。还听得姑奶奶的评议,窃窃私语。

“你看,前凸后凸,像个S型。”

“是呀,谋财害命格!”

“惨啦,汝大迟早被她阴干的!”

七嘴八舌中,大家便就座吃盘菜了。

04
女人的座位设于洞堂侧边,风俗如此——女人坐不得正中。

单玉莲逼得与这批女人同席了,每来一名,便让座一次,恭敬而受气,虽然她们都唤她:“坐啦。”

但,哪儿有她立足的地方?像八仙桌旁的老九。她只好笑说:“不要紧,我劳动惯了。”

寄人篱下的感觉,随黄昏渐浓。

锣鼓喧嚣,村中的兄弟抬了一头斑斓的彩狮出来,大头佛持着破葵扇在诱动。

狮开始舞动了,威猛地舞到树堂中心庆贺。只见矫健的腿,马步扎实,功架十足,一路的满怀豪情壮志,纵横跃动。到了庭前,狮头猛地一举。

单玉莲如着雷顿地盯着这头狮、这张脸、这个人。

众乡夫猎户,约有七八十人,先把死大虫抬在前面,一个兜轿抬了武松,便游街去。欢呼声中,英雄重演打虎佳迹: “但见青天忽然起了一阵狂风,原宋云生从龙,民生从虎。一阵风过,乱树皆落黄叶。扑地一响,跳出一只吊睛白额虎来,我便从青石上翻下来,提梢棒,尽平生气力,打、打、打……

在帘下磕瓜籽儿的潘金莲,打扮光鲜,眉目嘲人,双睛传意,满目只是一个英雄。

她—手扶在桌面上,受惊过度,桌面被着力一倾,青花大海碗应声倒地碎裂,把单玉莲自虚幻中急急唤醒。

大家用奇怪的眼光看着摇摇欲坠、失态但又强撑的新娘子。

她见到这个舞狮的男人,赤着膊,一身的汗,在胸肌上顺流,由一点一滴,汇聚一行,往下流……

他是武龙!

是他!

在此时、此地,她见到他!

武龙自洞开的彩狮巨口中,隔着难喻的因由,也见到她了。

像一整盘娇小玲珑如女儿舌尖的红瓜子,被奋力倒泻在床上,散乱不堪重拾。

他也得跟随一群男人,玩新娘去。

“汝大,你想入洞房?先把瓜子一粒一粒地给拾起来。”

“对呀,否则我们不走!”

众人起哄,还拎来一瓶酒,强灌武汝大三杯。

“嗜,味道真怪,胆的。”

“很正吧?这是虎鞭酒!”

一个装作难以置信:“虎鞭?人鞭吧!”

大众便怂恿着新郎了。

“快喝、快喝,保管你今晚人始变虎鞭!”

‘努!“武汝大在兴头上:”那我多喝三杯!“

众人轰奖,嫉妒而歪邪地、会心地望着娇艳欲滴的新娘子,很不得把武汝大增出新房,自己上马。

单玉莲只悄悄望向人丛,心神恍惚,刚才他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他竟悄然引退了,他看不得她的新婚夜?

武汝大半醉,色胆壮了,便赶入:“走啦、走啦,走啦、走啦!”

人声斯沓,空气突然沉闷。单玉莲坐在一塌胡涂的床线,望着粉红色的纱帐,不知如何,自己会得嫁了给他?

一个三寸钉、将树皮,憨憨地笑着,迎面而来。单玉莲一见,下意识地指着他:“我见过你!”。

武汝大笑。一手把灯按熄了:“当然见过,又不是盲人。”

他趁自己竟然在状态中了,还前浪费吗,马上把单玉莲息拥上了床,接近施暴,惟恐骤失良机。她一手推拒,在惶恐中,心神大旯。武汝大不是大丈夫,他自己明白……

她毫无乐趣,不痛不疼,只是道:“我——真的见过你,很久以前。不过看不清!”

他还在顽强地抽动,一听,便很兴奋:“看不清,不如亮着灯做——”

言犹在耳,灯不亮,人也失灵。

措手不及,一声惨叫,这个男人已经完事了。

一泄如注,还在自我安慰,喘气;“莲妹,我最劲儿是这次了!好浪漫呀!”

一翻身,他已疲累不堪。未见,即熟睡如小猪,睡得十分甜蜜,嘴角还有口涎。

单玉莲站开掉在她两顿和脖子上的头发,感觉到这床单温湿而籍腻,很脏。

新房中有一面大镜。

她在这心生木盆的静夜中,难以入寐,望向贴了红花剪纸的大镜,幻成旧时月色。

一样迷离的银光,像一个远古的梦——梦中,是一个不知名的朝代,不知名的里弄,斗室中,潘金莲银牙咬碎,把她的小脚,踹向沉沉大睡的武大,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粪土上,乌鸦怎配鸳民?红烛泪干。女人泪涌。

月色照在一盘卖剩的炊饼上。

她将一生一世,伴着这些不上路的炊饼不登样的狠衰老实酒臭货色么?

东方渐发白。

墙角有只蜘蛛,寂寥地吐着银丝,困围着自己。

这是一只一模一样的千岁蜘蛛。

单玉莲倚在墙角,望定它。

元朗“馨香”是远近驰名的饼店,客似云来。武汝大继承祖业,顾客也是一代一代地传诵,有好奇的,听得武汝大讨了新娘子,左右街坊、浮浪子弟,日“逐在门前买一两个老婆饼,乘机偷偷地看上一两眼。背地嘲戏:”咦?怎么会让他得手了?“

单玉莲忽地发狠。

随手就拎起一个纸盒,把蜘蛛一下一下一下地拍死了,蜘蛛进出绿色的浆汁。她把千愁万恨,都拍死了。——她看不见它,自己的噩梦一定也消失无踪吧。想要哭出来也不可能。

这样的举动,把在店里帮工的姑奶奶们都呵了一跳,身后又有非议声:“看!无端白事浪费了一个纸盒,真败家!”

只有武汝大,穿梭在他的店子里,情绪高涨,非常开心地寻找爱妻。

“老婆!老婆!”

店员刚自厨房把一盘新鲜出炉的老婆饼捧出来,便答:“老婆来了。”

武汝大风骚地强调:“我是找‘我’的‘老婆’!”

才把千岁蜘蛛干掉的单玉莲,回过头来。并无他的得意:“你的丁屋怪怪的——”发噩梦吧?“

“我,见到穿古装的人。”

“哦!”武汝大连忙开解她:“是呀,太婆也经常见到污糟野的,闲事吧,见多些也就惯了。你不惹它,它也不会犯你。”

“你是说——”单玉莲有点惶恐。

他只觉失言,又改口了:“乡下人才这样传吧。”

“我不喜欢住在乡下。好闷!”

武汝大左右一瞥,避过他姐姐耳目,拖着单玉莲的小手,来至柜面,收银机“叮”一声,弹了开来。

只见里头夹着一个大信封,还绑着粉红色大蝴蝶,做非常之浪漫状,写着:“送给亲爱的老婆”。

她连忙打开一看,呀,是一座复式花园洋房的图样呢!

店员过来,把钞票交给她:“老板娘,收钱!"她是老板娘了,她又将拥有华厦了,一切的不快,暂且忘却。啊,远离那地方,那个人。

单玉莲向她丈夫把手:“老公!”

武汝大挺着笑脸,享用这个号称,他过去,微微仰起头,瞅着她。单玉莲当着所有的店员和顾客面前,吻了他额一下,留下艳艳的唇印。

他飘飘然,整个人仿佛长高了两寸,胖胖的脑袋瓜摇晃起来,几乎想念诗,整个人如诗如画。她笑:“你真好,我不用侍候七个小矮人了,我只是对着你一个就够了。”

那天她一推开门,踏在地毯上,满目部是绚丽的色彩,一个各国家具纷陈的家。

连厕所,都设计新颖,水龙头不是扭的,是板上扳下的,弄了好一阵方才晓得,一按掣,抽水马桶便出水了,还有蓝色的清河农渔。开了花酒,有热水呢,单玉莲大喜过望:‘哇,以后不用奈尔,随时都可以洗澡!真开心户一回到房中,飞身倒在弹弓床褥上,不停地受动,又一弹而起,拎着一个扁平小盒子,遥控电视选入:咽,是“无线”。咽,是“亚视”。哟,是英文台。

在床上,望向那梳妆镜,那么宽大绵远,照见她灵魂深处。她对着镜后头,只用眼角看着自己的情影,真是越看越美。又变一个角度,换一个姿势,手托在漏间,卖弄风情,眉目嘲人,且说与自己知:“人不能穷。有了钱,连感情也稳阵了。”

再思再想,自己觉有如此一番风光,又忍不住,指着镜中人:“发达啦!发达啦!”

难掩一点羞耻,转瞬又被欢欣盖过。一生一世,过着这等简单、安定、美满的生活,也好。

武汝大又在楼下大喊:“老婆!老婆!”

她飞快地下楼去。二人世界,他是她的米饭班主,他爱她,这就够了。不要有杂质,不要有杂质。

哇,他又为她换了一辆红色的小房车!

她得到一件名贵的玩具。

忘形地挥手,笑着,看车去。

“好漂亮!好威风!”

武汝大一边展览他的大手笔,一边把一个人唤过来:“阿龙,以后阿嫂要到哪儿去,你负责接送她。”

单玉莲方才发觉,大吃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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