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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议论,他们说一乐这个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许三观,一乐这孩子的嘴巴长得像许玉兰,
别的也不像许玉兰。一乐这孩子的妈看来是许玉兰,这孩子的爹是许三观吗?一乐这颗
种子是谁播到许玉兰身上去的?会不会是何小勇?一乐的眼睛,一乐的鼻子,还有一乐
那一对大耳朵,越长越像何小勇了。
这样的话传到了许三观的耳中,许三观就把一乐叫到面前,仔细看了一会儿,那时
候一乐才只有九岁,许三观仔细看了一会儿后还是拿不定主意,他就把家里唯一的那面
镜子拿了过来。
这面镜子还是他和许玉兰结婚时买的,许玉兰一直把它放在窗台上,每天早晨起床
以后地就会站到窗前,看看窗外的树木,看看镜子里的自己,把头发梳理整齐,往脸蛋
上抹一层香气很浓的雪花膏。后来,一乐长高了,一乐伸手就能抓住窗台上的镜子;接
着二乐也长高了,也能抓到窗台上的镜子;等到三乐长高时;这面镜子还是放在窗台上,
这面镜子就被他们打碎了。最大的一片是个三角,像鸡蛋那么大。许玉兰就将这最大的
一片三角捡起来,继续放到窗台上。
现在,许三观将这面三角形的残镜拿在了手中,他照着自己的眼睛看了一会儿,再
去看一乐的眼睛,都是眼睛;他又照着自己的鼻子看了一会儿,又去看一乐的鼻子,都
是鼻子……许三观心里想:都说一乐长得不像我,我看着还是有点像。
一乐看到父亲眼睛发呆地看着自己,就说:
“爹,你看看自己又看看我,你在看些什么?”
许三观说:“我看你长得像不像我。”
“我听他们说;”一乐说,“说我长得像机械厂的何小勇。”
许三观说:“一乐,你去把二乐、三乐给我叫来。”
许三观的三个儿子来到他面前,他要他们一排坐在床上,自己搬着凳子坐在对面。
他把一乐、二乐、三乐顺着看了过去,然后三乐、二乐、一乐又倒着看了过来,他的三
个儿子嘻嘻笑着,三个儿子笑起来以后,许三观看到这三兄弟的模样像起来了,他说:
“你们笑,”他的身体使劲摇摆起来,“你们哈哈哈哈地笑。”
儿子们看到他滑稽的摆动后哈哈哈哈地笑起来了,许三观也跟着笑起来,他说。
“这三个崽子越笑越长得像。”
许三观对自己说:“他们说一乐长得不像我,可一乐和二乐、三乐长得一个样……
儿子长得不像爹,儿子长得和兄弟像也一样……没有人说二乐、三乐不像我,没有人说
二乐、三乐不是我的儿子……一乐不像我没关系,一乐像他的弟弟就行了。”
许三观对儿子们说:“一乐知道机械厂的何小勇,二乐和三乐是不是也知道……你
们不知道,没关系……对,就是一乐说的那个人,住在城西老邮政弄,经常戳着鸭舌帽
的那个人、你们听着,那个人叫何小勇,记住了吗?二乐和三乐给我念一遍……对,你
们听着,那个何小勇不是个好人,记住了吗?为什么不是好人?你们听着,从前,那时
候还没有你们,你们的妈还没有把你们生出来,何小勇天天到你们外公家去,去做什么
呢?去和你们外公喝酒,那个时候你们的妈还没有嫁给我,何小勇天天去,隔几天手里
提上一瓶酒,后来,你们的妈嫁给了我,何小勇还是经常上你们外公家去喝酒,你们听
着,自从你们的妈嫁给我以后,何小勇就再也不送酒给你们外公了,倒是喝掉了你们外
公十多瓶酒……有一天,你们的外公看到何小勇来了,就站起来说:‘何小勇,我戒酒
啦。’后来,何小勇就再也不敢上你们外公家去喝酒了。”
城里很多认识许三观的人,在二乐的脸上认出了许三观的鼻子,在三乐的脸上认出
了许三观的眼睛,可是在一乐的脸上,他们看不到来自许三观的影响。他们开始在私下
里议论,他们说一乐这个孩子长得一点都不像许三观,一乐这孩子的嘴巴长得像许玉兰,
别的也不像许玉兰。一乐这孩子的妈看来是许玉兰,这孩于的爹是许三观吗?一乐这颗
种子是谁播到许玉兰身上去的?会不会是何小勇?一乐的眼睛,一乐的鼻子,还有一乐
那一对大耳朵,越长越像何小勇了。
这样的话一次又一次传到许三观的耳中,许三观心想他们一遍又一遍他说,他们说
起来没完没了,他们说的会不会是真的?许三观就走到许玉兰的面前,他说:
“你听到他们说了吗?”
许玉兰知道许三观问的是什么,她放下手里正在洗的衣服,撩起围裙擦着手上的肥
皂泡沫走到门口,一屁股坐在了门槛上,许玉兰边哭边问自己: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
许玉兰坐在门口大声一哭,把三个儿子从外面引了回来,三个儿子把她围在中间,
胆战心惊地看着越哭越响亮的母亲,许玉兰摸了一把眼泪,像是甩鼻涕似的甩了出去,
她摇着头说:
“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呵?我一没有守寡,二没有改嫁,三没有偷汉,可他们说我三
个儿子有两个爹,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我三个儿子明明只有一个爹,他们们说有两个
爹……”
许三观看到许玉兰坐到门槛上一哭,脑袋里就嗡嗡叫起来,他在许玉兰的背后喊:
“你回来,你别坐在门槛上,你哭什么?你喊什么?你这个女人没心没肺,这事你
能哭吗?这事你能喊吗?你回来……”
他们的邻居一个一个走过来,他们说:
“许玉兰,你哭什么……是不是粮票又不够啦……是不是许三观欺负你了,许三观!
许三观呢?……刚才还听到他在说话……许玉兰,你哭什么?是不是丢了什么东西……
是不是又欠了别人的钱……是不是儿子在外面闯祸了……”
二乐说:“不是,你们说的都不是,我妈哭是因为一乐长得像何小勇。”
他们说:“噢……是这样。”
一乐说:“二乐,你回去,你别在这里站着。”
二乐说:“我不回去,”
三乐说:“我也不回去。”
一乐说:“妈,你别哭了,你回去。”
许三观在里屋咬牙切齿,心想这个女人真是又笨又蠢,都说家丑不可外面,可是这
个女人只要往门槛上一坐,什么丑事都会被喊出去。他在里屋咬牙切齿,听到许玉兰还
在外面哭诉。
许玉兰说:“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我一没有守寡,二没有改嫁,三没有偷汉,我
生了三个儿子……我前世造了什么孽啊,让我今世认识了何小勇,这个何小勇啊,他倒
好,什么事都没有,我可怎么办啊?这一乐越长越像他,就那么一次,后来我再也没有
答应,就那么一次,一乐就越长越像他了……”
什么?就那么一次?许三观身上的血全涌到脑袋里去了,他一脚踢开了里屋的门,
对着坐在外屋门槛上的许玉兰吼道:,
“你他妈的给我回来!”
许三观的吼声把外面的人全吓了一跳,许玉兰一下子就不哭了,也不说话,她扭头
看着许三观。许三观走到外屋的门口,一把将许玉兰拉起来,他冲着外面的人喊道:
“滚开!”
然后要去关门,他的三个儿子想进来、他又对儿子们喊道:
“滚开!”
他关上了门,把许玉兰拉到了里屋,再把里屋的门关上,接着一巴掌将许玉兰掴到
了床上,他喊道:
“你让何小勇睡过?”
许玉兰捂着脸蛋呜呜地哭,许三观再喊道:
“你说!”
许玉兰呜呜地说:“睡过。”
“几次?”
“就一次。”
许三观把许玉兰拉起来,又掴了一记耳光,他骂道:
“你这个婊子,你还说你没有偷汉……”
“我是没有偷汉,”许玉兰说,“是何小勇干的,他先把我压在了墙上,又把我拉
到了床上……”
“别说啦!”
许三观喊道,喊完以后他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就说:
“你就不去推他?咬他?踢他?”
“我推了,我也踢了。”许五兰说,“他把我往墙上一压就捏住了我的两个奶子……”
“别说啦!”
许三观喊着给了许玉兰左右两记耳光,打完耳光以后,他还是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他说:
“他捏住了你的奶子,你就让他睡啦?”
许玉兰双手捧着自己的脸,眼睛也捧在了手上。
“你说!”
“我不敢说,”许玉兰摇了摇头,“我一说你就给我吃耳光,我的眼睛被你打得昏
昏沉沉,我的牙齿被你打得又酸又疼,我的脸像是被火在烧一样。”
“你说!他捏住了你的奶子以后……”
“他捏住了我的奶子,我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你就跟他上床啦?”
“我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是他把我拖到床上去的……”
“别说啦!”
许三观喊着往许王兰的大腿上踢了一脚,许玉兰疼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了。许三观说:
“是不是在我们家?是不是就在这张床上?”
过了一会,许玉兰才说:
“是在我爹家。”
许三观觉得自己累了,他就在一只凳子上坐了下来,他开始伤心起来,他说:
“九年啊,我高兴了九年,到头来一乐不是我儿子,我白高兴了……我他妈的白养
了一乐九年,到头来一乐是人家的儿子……”
许三观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他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对着许玉兰又吼叫起来:
“你的第一夜是让何小勇睡掉的?”
“不是,”许玉兰哭着说,“第一夜是给你睡掉的……”
“我想起来了,”许三观说,“你第一夜肯定是被何小勇睡掉的,我说点一盏灯,
你就是不让点灯,我现在才知道,你是怕我看出来,看出来你和何小勇睡过了……”
“我不让你点灯,”许玉兰哭着说,“那是我不好意思……”
“你第一夜肯定是被何小勇睡掉的,要不为什么不是二乐像他?不是三乐像他?偏
偏是一乐像那个王八蛋,我的女人第一夜是被别人睡掉的,所以我的第一个儿子是别人
的儿子,我许三观往后哪还有脸去见人啊……”
“许三观,你想一想,我们的第一夜见红了没有?”
“见红了又怎么样?你这个婊子那天正在过节。”
“天地良心啊……”
许三观卖血记
第六章
许三观躺在藤榻里,两只脚架在凳子上,许玉兰走过来说:
“许三观,家里没有米了,只够晚上吃一顿,这是粮票,这是钱,这是米袋,你去
粮店把米买回来。”
许三观说:“我不能去买米,我现在什么事都不做了、我一回家就要享受,你知道
什么叫享受吗?就是这样,躺在藤榻里,两只脚架在凳子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享受吗?
就是为了罚你,你犯了生活错误,你背着我和那个王八蛋何小勇睡觉了,还睡出个一乐
来,这么一想我气又上来了。你还想让我去买米?你做梦去吧,”
许玉兰说:“我扛不起一百斤米。”
许三观说:“扛不起一百斤,就扛五十斤。”
“五十斤我也扛不起。”
“那你就扛二十五斤。”
许玉兰说:“许三观,我正在洗床单,这床单太大了,你帮我揪一把水。”
许三观说:“不行,我正躺在藤榻里,我的身体才刚刚舒服起来,我要是一动就不
舒服啦。”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来帮我搬一下这只箱子,我一个人搬不动它。”
许三观说:“不行,我正躺在藤榻里享受呢……”
许玉兰说:“许三观,吃饭啦。”
许三观说:“你把饭给我端过来,我就坐在藤榻里吃。”
许玉兰问:“许三观,你什么时候才享受完了?”
许三观说:“我也不知道。”
许玉兰说:“一乐,二乐,三乐都睡着了,我的眼睛也睁不开了,你什么时候在藤
榻里享受完了,你就上床来睡觉。”
许三观说:“我现在就上床来睡觉。”
许三观卖血记
第七章
许三观在丝厂做送茧工,有一个好处就是每个月都能得到一副线织的白手套,车间
里的女工见了都很羡慕,她们先是问:
“许三观,你几年才换一副新的手套?”
许三观举起手上那副早就破烂了的手套,他的手一摇摆,那手套上的断线和一截一
截的断头就像拨浪鼓一样晃荡起来,许三观说:
“这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