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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主任,我昨晚确实没有睡好。同时,我还要同两位师长商量一下,也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
“行,行,你回去同他们商量商量也好。”
郑不凡说过,又是诡秘地一笑。这次的交谈就算结束。
王家烈晕头胀脑,恨不得一步回到家中,同他的夫人一起作出最后决策。他的夫人也在他的临时官邸眼巴巴地等着他,有些坐立不安。
王家烈一只脚刚刚进屋,穿着红色丝绒旗袍的万淑芬就急火火地问:
“那个姓郑的鬼鬼祟祟,到底来干什么?”
王家烈把军帽一摘,神情颓唐地仰在沙发上。他把刚才的情况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他们会这样绝吗?”万淑芬疑惑地问。
王家烈把两臂一摊:“你瞧,这是刚刚经过的事。”
“这些狗杂种,来得好快!”万淑芬咬着她的红嘴唇愤恨地骂道。“我在南京见他们的时候,对我可亲热啦,那老狗还说,你回去叫家烈好好干,专心剿共,不要想得太多,过去的事我早记不得了。现在没有几天工夫,他就变了卦!”
“这就叫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共产党不是走了嘛!”
两个人骂了一阵,就开始讨论;讨论了一阵,接着又骂。王家烈平时有何疑难,经过夫人那聪明的头脑,就立时迎刃而解,今天要从两种官职中作一抉择,虽英明果断如夫人者,也不灵了。最后,还是夫人建议,赶快把白师长和赫师长叫来共同商议,因为一来他们是自己的心腹,二来不管采取何种方案,都要取得他们的支持。
两个人匆匆吃过一次最没有味道的午饭,就在床上摆起大烟灯,一面养精蓄锐,一面等候。
两位师长来了。他们习惯地坐在床前。
王家烈对他的两个心腹、亲戚又兼生死之交的亲信,慷慨陈辞,义愤填膺地讲述了两天以来的经历。他原来预料这些话不是激起爆炸的反应,就是激起感人肺腑的同情。哪知讲完以后,两位师长反应并不强烈,只是淡淡地表示了几句同情而已。而且令人惊异的是,他们似乎是故作惊讶而又并不十分惊讶。
王家烈和躺在那里烧烟的万淑芬都愕然了。
王家烈坐在床沿上,鼓着两个带血丝的金鱼眼,盯着白师长问:
“老白,你说该怎么办?”
白师长那张白皙,漂亮的脸上,显出为难的神情,笑了一笑,说:
“既然现在最高领导都说了话,我也不好说!”
“有什么不好说,你说嘛!”
“这个……既然上面说叫从军长和省主席两者中任选一个,也只有取其一了。”
王家烈的金鱼眼瞪得更大了,他紧逼着问:
“你看,我取哪一个?”
白师长又笑笑,转过脸望望赫师长:
“你叫老赫先说。”
赫师长虽然平时比白师长鲁钝一些,但此刻反应却很快,立刻反击说:
“干吗要我先说?”
万淑芬在小灯上不动声色地烧着大烟,其实她的每根神经都紧张地支着天线,以最高的灵敏度在感知着外界的变化。
她从眼角里偷觑着白师长。
“咳,其实我有什么高招?”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又望了望王家烈和万淑芬的脸色,试探着说,“既然要取其一,是否当省主席好些,现在的军队也不好干。”
这时,只听乓哒一声,大烟枪从万淑芬的纤手中掉落在烟盘上。
“噢!他是要我离开军队呀!”王家烈心里暗暗地想,“这就是我那换过金兰谱的兄弟!”
他狠狠地盯了白师长一眼,随后又对着赫师长,问:
“老赫,你认为呢?”
赫师长一进来就惶惑不安。他那矮胖的身躯、大大的肚子在椅子上不时地移动。那张布袋脸一时看看王家烈,一时又转过去看看万淑芬。在亲戚又兼恩人的面前表态,不啻是一座最大的难关。正捉摸着搪塞几句,王家烈已经问到自己头上来了,他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脸红着,口吃着:
“这这这……这样的事,我怎么好说什么。”
“自己弟兄还不好说吗?”
赫师长被挤到角落里了,只好涨红着脸说:
“叫我说,白兄说得有理,现在军队的事确实也不好干。”
这话刚刚落地,只听大烟枪在烟盘子里呛啷一声跳了起来。随着这声音,穿着红旗袍的万淑芬从床上呼地坐了起来,有些青黄的脸上顿时涨满了红潮,瞪着圆圆的眼睛,指着两位师长说:
“好哇!你们俩是想把你大哥赶走哇!我告诉你们,不行!
办不到!这个军长他当定了!”
王家烈很气愤,尤其是他这位嫡亲表弟也说出这话,更使他怒不可遏;但他毕竟有些涵养,何况现在大局未定,还不知鹿死谁手,怎敢造次。他这样盘算了一阵,立刻劝慰夫人道:
“咳,何必如此!两位兄弟不过是给我们出个主意,也没有说要赶走我们吧!”
白师长连忙站起身来,躬身陪笑道:
“还是大哥说得对,小弟不过是出个主意嘛!”
赫师长的脸上却带着几分惊惧的表情,走到万淑芬的身边,说:
“表嫂,你别这样。小弟语言不周,你当我没说也就是了。”
两位师长走后,万淑芬大骂“忘恩负义之辈”不下一个小时。王家烈对他这两位兄弟的变化,也深感蹊跷。夫妻二人对于军长与省长的抉择,又几乎用了一夜工夫才制定出实施方案:还是以担任军长为宜。
次日清晨,王家烈就赶到郑不凡的住处,告知他考虑的结果。不料这位特使听了之后,眯着眼笑了一笑,仰起脸说:
“我料到你会这样决定。军人出身嘛!一直耍枪杆子嘛!
不过,这里面有难处哩!”
王家烈见他话里有话,急问:
“有啥子难处?”
“唉,你们内部的事,我怎么好说。”
王家烈一听,更坐不住了。他有些迫不及待:
“郑主任,我们虽然是初交,可是慕名久矣,有啥子话,你可不要瞒我才好。”
郑不凡见他情急意切,觉得时机已至,就叹了口气,说:
“这话我本来不当说,可是我要不说,也不够朋友,觉得对不住你。……”
“你说!你说!”
郑不凡长长地叹了口气:
“咳,你们内部有人不赞成你嘛!”
“不赞成我?”王家烈一听急了,探着身子,把耳朵伸过来。
“谁?是谁?”
“还有谁,就是你那两个师长嘛!”
“他们说什么了?”
“他们说,叫他去当省主席吧,军长他干不了。”
“噢,我这才明白了!”
这个打击对王家烈简直是难以想象的沉重。在他离开郑不凡的时候,脚步都有些走不稳了。没有什么比亲朋的叛卖更使人感到痛苦、气愤和难以忍受。他来到军部立刻通知两位师长前来见他。
两位师长来到,一看军长气昂昂地坐在那里,两眼圆睁,气氛很不寻常,不由倒退了半步。白师长勉强镇静了一下,笑着上前搭讪说:
“大哥,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你可说呀!”
王家烈把桌子猛地一拍,怒冲冲地吼道:
“你们干的啥子事,难道自己不知道吗?”
白师长望望赫师长,眨巴眨巴眼,说:
“我们干啥子事了,你挑明,就是死了也不落个冤枉鬼嘛!”
王家烈用手一指:
“你们见郑不凡说什么了?”
“咳,原来是这个。”白师长嘿嘿一笑,“逢场作戏嘛,你怎么当起真来?”
王家烈更火了,把桌子又啪地一拍:
“好一个逢场作戏!我问你,你姓白的原来是一个什么,你不过是一个不为人知的小排长。你现在在遵义城有高楼大厦,在银行里有大批存款,现在你是一个师长了,你倒想把我一脚踢开。姓白的,你摸着良心想一想吧!”
白师长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正要上前争辩,赫师长拦住他,满脸陪笑地走上前说:
“表哥,你别生气。郑主任我们确实见了,是他找我们的。
我们并没有许他啥子,也不过是几句空话。”
“空话?啥子空话?你也不老实!”王家烈气愤地说。
白师长一看是个说话机会,就抢上去,说:
“大哥,你刚才说话,是一时气恼,说过分了,我这当兄弟的,也不能同大哥计较。大哥对我,确是恩重如山,可是,大哥,您是个聪明人,你在官场上混过,你想必知道蒋介石现在势力很大,除了共产党谁不怕他!他现在名义上是委员长,实际上也就是当今的皇帝;他今天派人来,也就是过去的钦差大臣。钦差大臣说的话我们就是不赞成,是不是也得应付几句。别说我们年轻无知,就是你老哥遇到这种场合,人家去找你,也不能拍屁股就走嘛!”
这个白师长如此能言善辩,竟把王家烈的怒气泄去了一半。王家烈竟一时不言语了。白师长觉得意犹未足,就向王家烈身边贴近,继续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亲昵地说:
“大哥,我问你,看问题你是看表面,还是看内心?你要看表面,那我啥子话也不讲了;你要是看内心,小弟我倒是有几句话想说一说。大哥,咱弟兄在一块不是一天半天了,啥事我不是向着你?他郑主任虽然有权有势,我的心就真的向着他了?不要说他,就是蒋介石,我的心也不会真向着他!大哥呀,你的大恩大德,我报还报不及呢,我怎么能够对你有二心呢!……”
白师长的才能没有白费,头一席话,使王家烈的气消了一半;这一席话,使王家烈基本上恢复了正常的表情。王家烈刚想要说点什么,白师长又乘机扩大战果,上前抓住王家烈的膀子,无限委屈地说:
“大哥呀!大哥!你可把小弟我屈死了呀!你骂我打我都可以,你不能这样屈我呀!……走,走,咱们一起到城隍庙去!”
“到城隍庙去干啥子?”王家烈拿出大哥的架势申斥道。
白师长神色异常激动,坚持地说:
“大哥,咱们是磕头弟兄,咱们是在神灵面前烧过香,盟过誓的。今天出了这事,咱们还得到那里盟个誓,这样当大哥的放心,当小弟的我也不觉着屈了!”
白师长说着,眼里几乎要滚下泪来。
王家烈的语调和缓下来:
“咳,说清楚就行了,不要去了。”
白师长连忙摆手说:
“不不,一定要去!你已经不把小弟当人看了。”
赫师长见此情景,就插进来说:
“反正也不远,去去也好。不然我这心里也不好受。”
两个人半劝半推,就一同往城隍庙走来。城隍庙确实不远,几乎就在隔壁,没有多大工夫,三个人就来到那座虽然败落但仍旧气象森严的阎罗宝殿。
阎王老爷正襟危坐在高高的祭坛上,浑身蒙着厚厚的灰尘。而那粉面绣服,依然显得雍荣华贵,气宇不凡。白师长仰面看了看阎王老子和两侧狰狞的牛头马面,也不管是否有失军官的体态,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用近于朗诵诗的音调恳切说道:
“阎王老爷在上,过往神灵听真:我白某与王大哥结交已数年于兹,情同手足,肺胆相照。今后如心怀贰志,定遭五雷轰顶,五马分尸,肝脑涂地,万剐凌迟。……”
说过,磕了一个头。王家烈将他拉起来,说:
“咳,兄弟,有个意思就行了,何必说得这么重!”
白师长两眼泪汪汪地吗咽着说:
“如果我有二心,我那良心就算叫狗吃了!”
赫师长跪下来磕了一个头,刚要盟誓,王家烈于心不忍,一把将他拉起来了。
王家烈夫妇既然制定出了较为妥善的方案,现在内部团结又已得到巩固,于是他就郑重其事地通知了郑不凡:决定辞去省主席职务,专任二十五军军长。郑不凡当天回贵阳向蒋介石回报,第二天报纸上就公布了王家烈辞去省主席的消息;就在同一张报纸上,公布了新的省主席的任职。同时,还公布了由汪兆铭署名的行政院二三五六号训令。训令内称:
案准国民政府文官处二十四年四月十九日第二零七五号公函开:“案奉四月十七日国民政府令开:贵州省政府委员兼主席王家烈呈请辞职,专理军务,情词恳切,王家烈准免贵州省政府委员兼主席职。此令,又奉令开,任命吴忠信为贵州省政府委员。此令,又奉令开,任命吴忠信兼省政府主席。此令,各等因;奉此,除由省府公布并填发任状外,相应录案,函达查照。……”
经过几天的折腾,王家烈已被弄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幸而这步棋总算平稳度过,获得了暂时的平静。但是过了没有几天,那个侍从室主任又从贵阳衔命而至。他表示,王军长此次辞去行政职务,专理军务,委员长甚为高兴。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