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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国焘沉吟了一会儿,慢吞吞地说:
“刚才我只讲了一个方面,只讲了客观条件,还有主观条件也不具备。一、四方面军会合以后,本来应当团结得很好,可是现在传出的一些话很难听,说什么四方面军土匪主义啦,军阀主义啦,还说什么不该撤出鄂豫皖苏区啦,不该撤出川陕苏区啦,更有甚者,竟说我张某人是老机会主义者啦,等等等等,大家憋着一肚子闷气,怎么去打仗呢?”
张国焘说完,望了毛泽东一眼,就转过眼睛望着别处。
毛泽东一看张国焘攻上来了,就哈哈笑道:
“国焘,这些闲话是听不得的呀!有人就说,我毛泽东是曹操,中央是汉献帝,我是挟天子以号令诸侯。这些闲话如何能听得?如果相信这些闲话,岂不误了大事?挑拨离间的人总是有的,我们还是先解决大事要紧。”
张国焘微微涨红着脸,继续争辩说:
“事情不止这一桩嘛!还有人在小报上发表《列宁论联邦》的语录,好象我们成立西北联邦政府也搞错了。这些难道都是小事?”
毛泽东又笑道:
“这些政治问题,可以留到环境许可时从容讨论。我们找个地方,肚子吃得饱饱的,争论它几天几晚也不妨嘛!”
张国焘设置的路障被毛泽东机智地摆脱过去,暂时不说话了。他紧紧咬着下颚,转着眼珠,仿佛在盘算着一个重大问题。终于他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影响大家情绪的,远远不止这些。”张国焘望着毛泽东说。“四方面军的同志都认为,一、四方面军会合之后,在组织问题上已经不适应会合后的新形势。这决不是我个人的看法,我声明,也绝不是我个人要当什么,而是整个四方面军同志的反映。一、四方面军会合之后,四方面军是十万人,但是在组织上没有他们的代表,我不得不替他们讲话。象徐向前同志为什么不可当副总司令?象昌浩同志为什么不可当总政委?还有些同志为什么不可以到中央工作?还有……”“哦,”毛泽东暗暗想道。“问题的实质到底讲出来了。”
毛泽东望望张国焘圆鼓鼓的胖脸,沉默了好几秒钟。顿时,张国焘的形象在他心目中破灭了。他觉得坐在面前的,与其说是一位政治家倒不如说是一个正在同党讨价还价的商人。
张国焘因为抛出了自己最重要的意图而显得轻松了许多。他端起茶缸喝了点水,呵呵笑道:
“关于打松潘的问题,很好说嘛!我刚才再三说过,松潘不是不需要打,也不是不可以打,只要大家心气顺了,这好说嘛!哎,润之,为这样的事,你只要打个电话不就可以了嘛,真是,还亲自跑了一趟……”
毛泽东的脸色有些严肃,勉强笑着说:
“今天你谈的问题,我回去可以和大家研究。研究之后再答复你。”
说着,起身告辞。
张国焘将他们送到门外。一切严重问题都淹没在有礼貌的微笑中了。
毛泽东回到中芦花自己住的房子里,周恩来、王稼祥、张闻天、朱德、博古等人都很快来了。他们围在火塘边,纷纷急迫地问:
“谈得怎么样?”
毛泽东把同张国焘的交谈经过说了一遍,最后说道:
“他主要要求解决组织问题。”
周恩来说:
“刚刚接到陈昌浩一个电报,要求任命张国焘为中央军委主席,并且要求有‘独断决行’权。”
在座的人一个个都气得脸色发黄。张闻天气愤地说:
“价钱是越来越高了,任命他作军委副主席,难道不算是解决组织问题?他怕人说他是军阀,实际上他就是军阀。”
王稼祥因为刚才爬楼梯喘吁吁的,憔悴的脸上挂着汗珠:“他说是代表四方面军发言,叫我看是代表他自己发言。”
“军队不是个人的。如果说,谁的人多谁就称王,谁就当领袖,那还算什么无产阶级的党呢!”博古推了推滑下来的眼镜激愤地说,“老毛,我看对这样的人不能让步。”
毛泽东见大家很激愤,就笑着说:
“可是,根据现实情况,不让步也不行呵!”他一面说,一面掰着指头,“不让步就打不了松潘;打不了松潘就不能北进;不能北进川陕甘计划就要落空,我们究竟是让步还是不让步呢?”
人们沉默了。空气显得凝重。光线也显得更幽暗了。人们在苦苦地思考着。
周恩来低着头一个劲儿捻他的长胡子,忽然抬起脸说:
“这样吧,我把总政委让出来给张国焘。”
大家心中不禁一震。周恩来一向不在乎权力地位,这一点作为他的突出品德为全党所敬重。今天,在这个重要时刻他又作出此种表示,大家不禁用尊敬的眼光望了望他。“不行,军权不能让给他!”张闻天气昂昂地说,“我把总书记让出来,让他当这个总书记算了。”
说过,把头偏到一边,在他那软塌塌的帽檐下,眼睛闪射出愤怒的光。
大家又沉默了。毛泽东掏出烟斗装满了从王稼祥那里弄来的自制烟叶,巴哒巴哒地抽起来,把整整一锅烟抽完,才说:
“我看就让出总政委吧。总书记是全党的事,如果利用这名义搞起意料不到的事,那影响可就大了。不知诸君意下如何?”
“泽东同志说得有理。”朱德从沉重的思虑中抬起头来。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
第二天,军委公布了命令,由朱德任红军总司令,张国焘任红军总政委。一两天后,又任命徐向前为前敌总指挥,陈昌浩为政治委员,叶剑英为参谋长,李特为副参谋长。接着,在中芦花一家富裕藏民的楼上,召开了中央政治局会议。会上由张国焘报告了四方面军的情况,徐向前作了补充发言,接着进行了讨论。
看来问题是解决了。大家都轻松地喘了口气。周恩来又重新起草了攻打松潘的作战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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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部队自黑水北行,经过了三百余里的艰难跋涉,越过长征路上的第四座大雪山——打鼓山,来到了毛儿盖。
毛儿盖是比较开阔一些的山谷,山谷里隆起一道岗子,几个小小的寨子就分布在这道岗子上,下面就是不宽的毛儿盖河。几个寨子合在一起也不过几十户人家。这儿的藏族寨子和黑水堡垒式的石头房子不同,都是两层宽大的木楼,下层是饲养牲畜的地方。其中的索花寨子有座金碧辉煌的喇嘛寺,被胡宗南的部队逃跑时烧毁,只留下些高大的红墙。山谷里是一片片青稞地,透出诱人的杏黄,可是因藏民逃避一空,仍然显得荒凉。四外山上都是黑压压密层层的原始森林,更给人增添了神秘恐怖之感。
毛儿盖几间有限的房子,怎么能容纳下这样大的部队,自然绝大多数的指战员都是露营。村头,巷尾,田坎,树下,到处搭的都是“人”字形的窝棚,或者是用一条被单几根树枝搭的比鸟窝大一点的棚子。此处平地就海拔三千公尺,何况已进入八月,地高风寒,一早一晚红军战士已经冻得瑟瑟战抖。吃的仍然是清水煮野菜,或者只能说是能吃的青草,加很少一点粮食弄成糊糊。人原本越来越瘦,现在却得了浮肿病,变成黄蜡蜡的虚胖。病号每天都在增加。随着无望的滞留,人们情绪低落,怨言愈来愈多。
金雨来的心情越发烦躁了。他不了解为什么还不赶快去打松潘,为什么要在这鬼地方滞留不进,因为这些牵扯到上层的分歧,当时无法公之于众。部队经常出去筹粮,几乎成了一件主要工作。樱桃还在这里协助他们。这个营人数过少,已经编成一个连了。
这天早晨,他正和樱桃坐在小窝棚里闲谈,杜铁锤急匆匆跑来,很懊丧地说:
“营长,我们排又有两个病号不行了。”
“怎么回事?”
“没有药,他们又不肯吃饭,昨天晚上,我给他们端去两碗野菜,都没有动。”
“那叫什么饭!好人都不愿吃,病号怎么吃得下去!”
“早晨我见他们老不起床,一摸已经没有气了。”
铁锤的脸上有刚刚擦去的泪痕。金雨来望了望这位铁匠,过去他是又黑又壮,现在也瘦得不象样了。
“现在这个上级不知道怎么搞的!”金雨来实在压制不住,“象这样一天饿死几个,不用打仗也死光了!”
“战士们都说,宁愿打死也不愿饿死!”
樱桃见两个人满腹牢骚,就笑着劝慰说:
“算了!算了!现在中央这样复杂,咱们在这里说说有个屁用。还是商量一下怎么筹粮吧!”
金雨来见樱桃提醒,也觉得在下级面前随便说也不很好,就问樱桃:
“你看今天到哪里去?”
“是不是过毛儿盖河,到东边一带去试试?因为西边的筹粮队太多了。”
金雨来同意,决定只带一个精干的排,其余的全留在家里。他嘱咐杜铁锤带上足够的白洋作为收购粮食的费用。
不一时,金雨来和樱桃就带着一支三十多人的精干小队出发了。
他们沿着毛儿盖河向北走着。走出没有几里,金雨来就觉得浑身无力,头也有点晕眩。想来是连日在外露营,受了风寒。他有点不想去,在下级面前又说不出口,何况也不能把这事推给樱桃。他只好强打精神走着,别人也没有觉察出来。
他们向北走出十余里,来到一处渡口。这里河水清浅可以徒涉。他们正解开绑带准备蹚水时,对岸山上的密林中响起了枪声。金雨来一看部队正暴露在河岸上,极为不利,就命令人们奔到一带矮树丛里隐蔽。可是有一名战士已被击中。当同志们把他拖到树丛里时,因失血过多,已经停止呼吸。
出师不利,使金雨来极为懊恼。他观察了一下对岸,山头上的树挤成了疙瘩,乌黑一片,根本看不见人。打也无从下手。一位轻机枪射手,气得不行,向刚才响枪的地方打了几发,也不过起点威慑作用罢了。
“误了时间也不好,还是绕到上面过吧!”樱桃提议。
金雨来考虑了一下,觉得只好如此。他们匆匆在河岸上掩埋了这位红军战士,就沿着河岸继续北行。
又走了十余里,金雨来选择了一处水浅的地方进行徒涉。樱桃也解了绑带,把裤管挽得高高的,手里提着小小的草鞋蹚过去了。
过了河,大家进入了一条山沟。此时天已过午。早晨吃了一点野菜,早已饥肠辘辘。这种世界上特有的饥肠辘辘声,有时相当响亮,彼此都可以听到。而且音调丰富多采。有的如长天雷吼“咕咕咕咕咕”响个不停,有的则是一声悠然长鸣“咕———”地一声便戛然而止。这样,前面,后面,此起彼落,互相呼应,简直可叫作百肚争鸣了。当过兵的人都会有体会的。
还是樱桃眼尖,她发现半山间的山崖上似乎有个石洞。这样,大家便凭空增加了一点信心和毅力,顺着山坡向上爬去。山坡上尽是密林,脚下是枯枝败叶,十分难走。说实话,如果不是一个希望在支持着,他们是很难爬上去的。
“看,有人!”不知谁欢叫了一声。
金雨来举目望去,从那个青灰色的石洞口,跑出一对穿着藏袍的男女,还有两个半大孩子,他们在树林间一闪,就匆忙地跑到山后去了。
“不要跑!我们是红军!”樱桃用她那尖尖的声音喊。
“老乡,不要害怕!”其他人也跟着喊。
可是,这些喊声都没有用。等他们喘吁吁地爬到山洞口,人早已跑得无影无踪。金雨来看了看,山洞口还失落一只鞋子。他拣起一看,鞋不大,显然是那个半大孩子跑脱了的。他提着这只小鞋进了洞子,把它放在洞子里了。
一家藏民的逃跑,对金雨来无疑是一个精神上的打击,作为一个人民的子弟,他突然有一种很难受的悲凉之感。他打量了一下这个自然洞,洞不大,只有一间房子大小,地上铺了一些乱草,一床不知盖了多少年的打着许多补丁的红被子,几件破烂衣服,还有半口袋粮食,一口破锅。看到这些,心里更加感到凄凉。
樱桃跟着走了进来,刚才兴奋的情绪消失了,脸色也很难看。
金雨来解开口袋看了看,里面是金红色的老玉米。提了提,最多不过四五十斤。他重新把口袋扎上,没有说话。
饥饿的战士们都爬上来了,纷纷问:
“有粮食吗?”
没有人回答。战士们看到营长脸上这样严肃,也不好再问。
“怎么办?”一个小鬼实在忍不住了。
金雨来仍然没有说话。沉了好半晌,才指指那几件烂衣服,摇了摇头:
“不行。咱们走吧!我看这是一家贫农。”
“给他们留下白洋不行吗?”小鬼又问。
金雨来瞪了他一眼:
“我们一走,他们吃什么呢?你没见有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