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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年-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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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歇尔·弗莱夏。”
  这时,女贩用粗大的手抚摸婴儿的小脑袋,问道:
  “小家伙多大了?”
  母亲没有听懂。女贩又说:
  “我问你她多大了?”
  “呵!”母亲说,“一岁半。”
  “够大了,”女贩说,“她不该再吃奶,应该断奶了。我们给她喝汤。”
  母亲开始放心了。睡醒的那两个孩子好奇甚于恐惧,正在欣赏羽饰。
  “呵!”母亲说,“他们真饿坏了。”
  接着又说:
  “我没有奶了。”
  “我们会给他们东西哈,”中士大声说,“也给你。不过还有一件事。你是什么政治观点?”
  女人瞧着中士,没有回答。
  “你听见我的问题了吗?”
  女人结结巴巴地说:
  “我很年轻就被送进修道院,但我给了婚,我不是修女。修女们教我说法语。村子被人放火烧了,我们急急忙忙逃了出来,我连鞋也来不及穿。”
  “我是问你的政治观点。”
  “我不知道。”
  中士又说:
  “现在常有女奸细。女奸细是要枪毙的。来,你说吧,你不是波希米亚人吧。你的祖国在哪里?”
  她仍旧瞧着他,仿佛听不懂。中土重复说:
  “你的祖国在哪里?”
  “我不知道。”她说。
  “怎么,你不知道哪里是你的老家?”
  “呵,老家,我知道。”
  “那好,哪里是你的老家?”
  女人回答说:
  “西斯夸尼亚庄园,在阿泽教区。”
  这回中士吃惊了。他沉思片刻,问道:
  “你是说……”
  “西斯夸尼亚。”
  “那可不是祖国。”
  “那是我老家。”
  女人想了一下又说:
  “我明白了,先生,您是法国人,我是布列塔尼人。”
  “那又怎样呢?”
  “这不是同一个地方。”
  “可这是同一个祖国呀!”中士喊叫了起来。
  女人又说:
  “我从西斯夸尼亚来。”
  “西斯夸尼亚就西斯夸尼亚吧。你家里人是在那里吗?”
  “是的。
  “他们做什么?”
  “他们全死了。我没有亲人了。”
  中士是个爱说话的人,又继续审问:
  “见鬼,你总有亲戚吧,至少从前有。你是谁?说话呀。”
  女人听着,目瞪口呆,这句“至少从前有”不像是人的语言,而像是动物的吼叫。
  女贩感到自己应该介入了。她又抚摸吃奶的孩子的头,用手拍拍另外两个孩子的脸颊。
  “吃奶的女孩叫什么名字?”她问道,“这是个女孩吧。”
  母亲回答说:“若尔热特。”
  “老大呢?这淘气鬼是男孩吧?”
  “勒内-让。”
  “小的呢,他也是男孩吧,脸颊鼓鼓的。”
  “胖阿兰。”母亲说。
  “这些孩子多好哇,”女贩说,“都已经像大人了。”
  中士继续问:
  “你说吧,太太,你有家吗?”
  “有过。”
  “在哪里?”
  “在阿泽。”
  “你为什么不呆在家里?”
  “家被烧掉了。”
  “谁干的?”
  “不知道。是战争。”
  “你从哪里来?”
  “从那里。”
  “你去哪里?”
  “不知道。”
  “说正题吧,你是谁?”
  “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是谁?”
  “我们是逃难的人。”
  “你是哪一派?”
  “不知道。”
  “是蓝党还是白党①?你和谁站在一起?”
  
  ①蓝党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激进派,白党是保皇派。
  “和我的孩子们。”
  沉默。女贩说:
  “我没有生过孩子,没有时间生孩子。”
  中土又问道:
  “那你的父母呢?听我说,太太,告诉我们你父母是什么人。我叫拉杜,我是中土,我是从谢尔什米迪街来的,我父母原先在那里,我可以谈我的父母。你谈谈你的父母吧。他们原先是什么人?”
  “他们姓弗莱夏,就这些。”
  “是呀,弗莱复是弗莱夏,拉杜是拉杜,可总有个职业吧。你父母的职业是什么?原先是干什么的?现在干什么?你的这些弗莱夏,他们弗莱夏些什么呢?”
  “他们种地。我父亲是残废,不能做工。他挨过老爷他的老爷,我们的老爷的棍子,这还算老爷开思,因为父亲偷了一只兔子,这够死罪,老爷发善心,让手下人只打了我父亲一百根,从那时就落下了残疾。”
  “还有呢?”
  “我爷爷是胡格诺派①,被本堂神甫送去服苦役。那时我很小。”
  
  ①十六至十八世纪法国天主教徒对新教徒的称呼。
  “还有呢?”
  “我公公是私盐贩子,被国王送上了绞架。”
  “那你丈夫呢,他是干什么的?”
  “那些天里他打仗。”
  “为谁打仗?”
  “为国王。”
  “还有呢?”
  “为领主老爷。”
  “还有呢?”
  “为本堂神甫先生。”
  “真是他**该死的畜生!”一位士兵大声说。
  女人一惊,显得惶惶不安。
  “你瞧,太太,我们是巴黎人。”女贩和蔼地说。
  女人双手合十高声说:
  “呵天主耶稣基督!”
  “不要迷信!”中上说。
  女贩在那女人身边坐下,将最大的孩子拉到自己两膝之间,孩子乖乖地听从了。儿童常常莫名其妙地安然顺从或认生害怕,大概内心里有一种暗示吧。
  “我可怜的好心大嫂老乡,你有这么漂亮的孩子,多好哇。我能猜出他们的年龄,老大四岁,弟弟三岁吧。你瞧瞧,吃奶的这小家伙可真贪嘴。呵,小鬼!别这样啃妈妈,好不好?我说,太太,你别怕,你应该加入我们这个营,和我一样干活。我叫乌扎尔德,这是绰号。我喜欢叫乌扎尔德,不喜欢像我母亲一样叫比科尔诺小姐。我是伙食贩。军队相互开火,相互残杀时,给他们酒喝的女人就叫伙食贩,干这行的人可不少。我们两人的脚差不多大,我把鞋给你。八月十日①我在巴黎,给过韦斯特曼②酒喝,一切顺利。我看见路易十六上断头台,就是人们称作的路易·卡佩。他不愿意。你听听看,就在一月十三日③,他还烧栗子吃,和家里人笑笑闹闹哩。后来他也不得不在我们称作的摇板上躺下,没穿礼服上装,没穿鞋,只穿着衬衫、凸纹布外衣、灰呢短裤和灰色丝袜。这些我可是亲眼见过。运地来的马车涂的是绿漆。我看你就来我们这里吧,这个营里都是好小伙子。你来当第二号伙食贩,我教你怎么干,呵,简单得很。你带上桶和铃铛,走到闹哄哄的、枪弹炮弹飞来飞去的地方,你大声喊:‘孩子们,谁要喝一口?’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了。我呀,无论是谁,我都给酒喝,给白军,也给蓝军,我是蓝军,是忠诚的蓝军,但我的酒是给所有人的。伤员们总是口渴。人死是不分观点的。人们死时应该相互握手。打仗真是件蠢事!你来我们这里吧。我要是被打死了,你就接我的班。你瞧,我就是这个脾气,但我既是好心的女人又是正直的男人。你不要害怕。”
  
  ①一七九二年八月十日,巴黎起义公社袭击议会,国王被“停职”。
  ③参加八月十日革命行动的法国将军。
  ③路易十六于一七九三年一月二十一日被处死。
  女酒贩停住了,那女人哺响说:
  “我们原先的邻居叫玛丽-让娜,仆人叫玛丽-克洛德。”
  此刻,拉杜中立正在训斥那个士兵:
  “闭嘴,你吓坏了这位太太。在女人面前不该说粗话。”
  “对有教养的人来说这也是不折不扣的屠杀呀。”士兵反驳说,“这些人可真是奇怪,岳父被领主打残废了,爷爷被神甫发配服苦役,父亲被国王吊死了,可他们还打仗,真他**,还不造反,还为领主、神甫、国王卖命!”
  中士喝道:
  “在队伍里不许说话!”
  “不说话,中土。”士兵又说,“可是,这样漂亮的女人为了教士去送死,这总说不过去吧。”
  “士兵,”中上说,“我们这里可不是梭枪俱乐部。别耍嘴皮子。”
  接着他转身问那个女人:
  “你丈夫呢,太太?他在于什么?他现在怎么样?”
  “没了。被杀死了。”
  “在哪里?”
  “在树篱那边。”
  “什么时候?”
  “三天以前。”
  “是谁干的?”
  “不知道。”
  “怎么,你不知道是谁杀死了你丈夫?”
  “不知道。”
  “是蓝军?是白军?”
  “是一颗子弹。”
  “三天以前?”
  “是的。”
  “在哪个方向?”
  “靠埃尔内。我丈夫倒下了,就是这样。”
  “他死了以后,你干什么呢广
  “领着孩子逃走。”
  “去哪里?”
  “往前走呗。”
  “在哪里过夜?”
  “地上。”
  “吃什么呢?”
  “不吃东西。”
  中士以军人的方式撅起嘴,髭须碰到了鼻子。
  “不吃东西?”
  “在荆棘里找去年剩下的黑利李和桑果,还有越桔种子、颇草的嫩枝。”
  “好嘛,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最大的孩子仿佛听懂了,说:“我饿。”
  中士从衣袋里掏出一块配给面包,递给母亲。母亲将它掰成两半给了孩子们。两个小家伙贪婪地啃起来。
  “她自己一口也不吃。”中士咕哝说。
  “因为她不饿。”一位士兵说。
  “因为她是母亲。”中士说。
  孩子们停了下来。
  “我渴。”一个孩子说。
  “我渴。”另一个孩子也说。
  “这个鬼树林里没有小溪吗?”中土问。
  女酒贩从腰带上摘下那只和小铃销挂在一起的钢杯,旋开斜背在身上的木桶的开关,往林里倒了几滴酒,将杯子凑近孩子们的嘴唇。
  第一个孩子喝了,做了个鬼睑。
  第二个孩子喝了,吐了出来。
  “这可是好喝的东西。”女贩说。
  “是烈烧酒?”中土问道。
  “对,上等酒,可他们是农民。”
  接着,她擦擦杯子。
  中士又问:
  “你就这样逃命吗,太太?”
  “只能这样呗。”
  “穿过田野,好像有人跟在后面?”
  “我拼命跑,然后走,然后倒下来。”
  “可怜的教民!”女贩说。
  “人们在打仗,”女人结结巴巴地说,‘周围都是枪弹。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丈夫被打死了,我只明白这一点。”
  中士用枪托敲着地,大声说:
  “愚蠢的战争!真他**!”
  女人接着说:
  “昨天夜里,我们在一棵埃穆斯里睡的觉。”
  “四个人?”
  “四个人。”
  “睡觉?”
  “睡觉。”
  “那是站着睡觉了。”中士说,接着又转身对土兵们说,“同志们,这里有一种枯死的空心树,里面只容得下一个笔直站立的男人。这些野人们管这树叫埃穆斯。有什么办法呢?他们不可能是巴黎人呀。”
  “在树洞里睡觉!”女贩说,“还带着三个孩子!”
  “要是孩子叫喊起来,过路的人只听见树在喊:‘爸爸,妈妈’,可什么也看不见,那可真古怪。”中士说。
  “幸好现在是夏天。”女人叹息说。
  她看着地面,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气,目光中流露出对灾难的困惑。
  士兵们默默无语,在苦难的女人四周围成一圈。
  一个寡妇,三个孤儿,逃亡,遗弃,孤独,四面八万轰响的战火,饥饿,干渴,以草根为食,以天空为屋顶。
  中士走近女人,瞧着吃奶的婴儿。婴儿放开了奶头,轻轻转过头,用漂亮的蓝眼睛瞧着向她俯身的那张野兽般毛茸茸的、令人害怕的脸,微笑了起来。
  中士直起身来,一颗大泪珠在脸颊上滚下,停在髭须尽端,像一粒珍珠。
  他提高声音说:
  “同志们怕于这一切,我决定咱们营收养这些孩子。同意吗?咱们收养这三个孩子。”
  “共和国万岁!”士兵们高呼。
  “好,一言为定。”中士说。
  于是他将两手伸到母亲和孩子的头部上方:
  “这就是红色无檐帽营的孩子们。”
  女贩兴奋得跳了起来,喊着说:
  “一顶帽子下的三个脑袋①。”
  
  ①富有寓意的文字游戏,表示三个人共一个观点。这是大革命时期人们的梦想。原编者注
  接着她又大哭起来,狂热地亲吻那可怜的寡妇,说道:
  “这小家伙看上去已经很淘气了。”
  “共和国万岁!”士兵们再次喊道。
  中士对那位母亲说:
  “来吧,女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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