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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逐流不愿戴家父子担忧,说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既然回国,京都总是要来玩一次的。”心想:“且待过了萨福晶的寿期之后,再告诉他们也还不迟。”金逐流是准备在那一天去大闹寿堂的。
戴谟笑道:“可惜我现在是孝子的身份,要留在家中守灵,如是不能赔你出去玩了。”
载均道:“好在你从来没有到过北京,大约没有什么人认识你。不过,这几天三山五岳的人物来给萨福鼎贺寿的很是不少,金老弟,你的本领虽然高强,也还是小心一点的好。”
金逐流应了一个“是”字。但他是个闲不着的性情,第二天就抽空出去玩,一连玩了三天,京中的名胜差不多都逛过了,第四天游兴勃发,心里想道:“明天就是萨福鼎的寿期,今天可得先去逛一逛万里长城才对。否则明天万一出了意外,说不定会给人打死打伤,不游览过万里长城,岂非终身遗憾?”于是这一天绝早起来,城门一开,他就往居庸关去了。
八达岭上的居庸关离京只有一百余里,万里长城就在那里蜿蜒而过。金逐流怕有人认出他那匹坐骑,徒步而往。一大清早,路上还没有人行,金逐流施展绝顶轻功,不到两个时辰,日头刚出不久,他就已经到了八达岭。
万里长城从嘉峪关到山海关,在丛山峻岭中,蜿蜒一万二千余里,居庸关这段通过八达岭。金逐流爬上陡峻的山岗,只见万里长城在群山之中起伏,就像一条其长无比的长蛇。居庸关城关屹立在南口北面,两旁高山夹着一条狭小的山沟,山岗上山花烂漫,青草郁茂,好像是碧波翠浪,织成一幅美丽的图案。这就是有名的“燕京八景”之——“居庸叠翠”了。
金逐流游赏了一会,从关城西去,不远处有一座石台叫做”云台”,全部用汉白玉砌成,刻有四大天王像,浮雕精英,神情威猛。四大无王的像间,刻着梵、藏、西夏、蒙、汉五种文字的佛经。“台顶”上还有“曼陀罗花”的浮雕,其中有无数具体而微的佛像。
这座“云台”是中国著名的一个佛教建筑,对佛典和古代文字的研究具有很高的价值。但金逐流对佛学乃是个门外汉,只是欣赏了一会那些巧夺天工的浮雕,对上面所刻的佛经却是毫无兴趣。看了一会,也就走了。
一路走去,总过了“五郎像”“六郎影”“穆桂英点将台”等处名胜。这一连串名胜都是北末抗辽名将杨家将的“遗迹”,其实说是“遗迹”,毋于说是民间附会的传说,例如“穆挂英点将台”不过是一块大石头,穆桂英当年是否曾经在这块石头上点过将,谁也不知道。甚至有没有穆桂英此人,在史书上也还找不到确证。恐怕多半是虚构出来的人物。不过,金逐流游了这几处“名胜”,心中却是甚有感触:“传说也好,附会也好,这总是代表了民间对抗敌英雄的景仰。”在“穆桂英点将台”下,不禁思潮起伏,低回良久。
忽听得铮铮琮琮之声,忽高忽低,若隐若现。金逐流知道附近有个“弹琴峡”,是由于水流音响清脆如琴音得名。金逐流心想:“果然真像琴声。”也不怎样留心去听。
过了“穆桂英点将台”,到了八达岭的高处,只见在一处悬崖上凿了“天险”二字,山势极为险峻,万里长城就在山隘处爬过。金逐流上了城墙,纵目远跳,只见山峰重叠,一望无尽,居庸关屹立北方,万里长城有如一条看不见首尾的长蛇在翻山越岭,关外莽莽平原似是与天边的白云相接。金逐流披襟当风,豪情勃发,顿觉天地之大与个人之小!
暮听得琴声又起,金逐流吃了一惊,这次他听得清楚了,原来是真的有人弹琴,并不是水流音响。
金逐流心道:“是谁人在万里长城之上弹琴?想来不是高人就是雅士的了。有缘相会,倒是不妨去与他结交结交。”于是寻声觅迹,在城墙上一路走去,走到近处一看,不禁大感意外。
在金逐流的想象中,以为这个弹琴的高人应该是个有三络长须的隐土,谁知却是一个年纪和他差不多的年轻人,至多不过比他大三两岁而已。
金逐流向他走去,这年轻人似是视而不见,专心注意的只是弹琴。
金逐流的母亲谷之华是吕四娘最得意的弟子,吕四娘则是明末清初大侠吕留良的女儿。因此谷之华不但得了吕四娘剑术的衣钵真传,琴棋诗画亦是无所不能,金逐流幼承家学,对古琴一道,虽骤未有母亲的造诣,却也是妙解音律。
此时,这年轻人正在弹奏楚辞九歌中“湘君”的一节:“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州?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这是一对在恋爱中的男女对话,女的在问:“你有什么心事犹豫不前?为了谁把小舟搁浅在州中呢?”男的在答:“还不是为了你吗?为了你妙丽的容颜,我乘坐走得很快的桂舟来追赶你,见了你我就不想走了。“要眇”是形容容貌妙丽,“宜腹”则足妆扮得恰到好处的意思。金逐流听了这节琴声,眼前不禁浮现史红英那“要眇宜修”的婷婷俏影,忍不住按拍低和。
琴音一变,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弹的仍是楚辞,不过改为了“离骚”中的一书:“……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汨余若将不及兮,恐年岁不吾与。朝搴陛之木兰兮,夕揽州之宿莽。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危”是“彼在身上”的意思。“江离”是一种香草名,又名藤芜。“辟在”是长在幽隐地方的香草,“纫”是“用线穿上”。“塞”是“拔取”。“毗”是“小山”。“宿莽”是一种能够耐寒在冬天生长的野草。这一节“离骚”把孤臣孽子之心寄托于美人香草,慨时光之易逝,叹美人之迟暮。
金逐流反复吟哦最后四句:“日月忽其不淹兮,春勾秋其代序。惟革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不禁又想起了史红英来,“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与她相见?”即使是她老了,方得重逢,她在我的眼中也还是美人的。”“我所忧虑的只是一事无成的‘迟暮’之感,若只是‘美人迟暮’,那又算得了什么?”
虽然金逐流心中的感情和这人所弹的离骚并不一样,但这人弹得实在太好了,金逐流竟也在不知不觉之间受他感动,但觉悲从中来,难以断绝,潸然泪下。不知不觉间已是走到这少年的身边。少年此时方才好似发觉了金逐流的存在,但也只不过看了他一眼,依然继续弹琴。
琴音越发缠绵徘恻,这少年边弹边唱:“白驹歌已逝,伊人水一方;杂揉芳与泽,相见忍相忘?”第一句用的是诗经“白驹”篇的典故,说是他想把远方的客人留住,把客人的白马拴起来,可是终于还是留不住的,因此说是“白驹歌已逝”。第二句用的是诗经“蒹霞”篇的曲故,“兼茵苍苍,自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泅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那意思是说他所仰幕、所要道求的人儿,可望而不可即。第三句用的是楚辞“思美人”篇的典故,意思是说爱人爱了委屈,好像香花(芳)混在浊草(译)中间。第四句是说,在这样情势之下,相见之后也还是互相忘掉的好,但又怎忍相忘呢?
金逐流听得痴了,心中想道:“他这一曲竟似是为我而歌,史姑娘不是正像歌中那位受了委屈的莫人么?但却不知他所思念的人又是谁?”
琴普戛然而止,金逐流赞道:“弹的好琴,但人生百年,又何必自苦若是?”
这少年看了金逐流一眼,推琴而起,说道:“你听得懂我的琴韵,想必亦是解人。愿聆雅奏。”说话虽然客气,却也带有几分倔傲的味道。
金逐流也不推辞,坐了下来,接过那张方琴,放在膝上。金逐流是个识货的人,见这琴古质斑谰,琴的一端,木头上有火烧过的痕迹,在不识货的人看来,这不过是一段烧焦了的烂木头,金逐流却知道这是一张无价之宝的古琴,在琴谱上名为“焦尾琴”。
余逐流赞了一声:“好琴。这大概是春秋时代的古物。”
少年露出几分诧意,说道,“不错。据说这张琴就是伯牙给钟子期弹奏高山流水的那张琴。”
金逐流笑道:“高山流水的琴韵我是弹秦不出来的,我弹的只是下里巴人之调,兄台体要取笑。”说罢,一拨琴弦,叮叮咚咚地弹了起来。
弹到急处,恍如万马奔腾,千军赴敌。金逐流引吭高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琴韵歌声,苍凉沉郁,但如并无悲伤的味道,有几分思古的幽情,更多的却是抒发胸中的豪气!与少年刚才所奏的缠绵徘恻之音大异其趣,但却也是异曲同工。
这少年道:“兄台果是知音。你既然喜欢这张琴,好,这张琴我就送给你了。”金逐流吃了一惊,说道:“如此厚礼,小弟怎受得起?”
少年一声长笑,说道:“场意不逢,抚凌云而且措,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渐,人生难得知音,区区一张焦尾琴何足道哉?”
金逐流本来就是个潇洒不羁的性格,见这少年说得豪爽,心里想道:“我若不受,倒显得我是有世俗之见了。”于是接过古琴,笑道:“兄台雅奏,怕牙想亦不过如是,我却不配做钟子期呢。承以知音相许,我是既感羞愧了。兄台好意,小弟不敢推辞,只是我受了你的厚赐,却不知如何报答了。”
少年笑道:“你要报答么?那也容易。”指一指金逐流腰悬的长剑,说道:“吾兄佩剑独行,想必精于剑法。我给你弹琴,你给我舞剑如何?”
金逐流豪情顿起,说道:“我是学过几年剑术,粗浅得很。不过,我听了你的三曲琴音,我回报了一曲,也是有点说不过去,我的琴技与你相差太远,不敢再班门弄斧了。好吧,我兄既然喜欢观赏舞剑,我就耍一套博你一笑。”
金逐流捏了一个剑诀,青钢剑扬空一闪,登时‘便是银光匝地,紫电盘空,剑花错落,剑气纵横。少年赞了一个“好”字,拿起金逐流放下的古琴,铮铮琮琮的也弹起来。
金逐流有心表演看家本领,把天山剑法中最精妙的“大须弥剑式”使将出来,心无旁骛,那少年弹些什么,他可没有留意。
舞到急处,忽地心神一分,险些乱了一招,原来他在不知不觉之间,受了琴音的影响,忽觉琴音和他的剑术不大合拍,他这才省悟过来。
那少年微微一噫,说道:“吾兄剑术果然是当做无双!”重理琴弦,再弹起来,这次他全神贯注,琴声顿挫抑扬,果然与金逐流所使的剑木丝丝入扣。金逐流大为惊异,心想。”难道他也懂得大须弥剑式,否则他的琴音何以竟能如此合拍?”
金逐流若有所思,舞剑就未能专注,此时他正使到收剑之前的一招“横卷六令”,这一招剑术是要使得非常绵密的,他急于收式,使得快了一些,那少年忽地抓起了一把石子,向他一洒。
只听得叮叮咚咚这声,宛如繁弦急奏,那一把石子在剑光圈中化成了粉屑,但有一枚小小的石子穿隙而进,打中了金遂流。
金逐流大吃一惊,连忙收式。这一枚小小的石子,对他毫无伤害,令他吃惊的是,他的剑法只是稍露破绽,使给这少年看了出来。
金逐流一收式,只听得这少年笑道,“刚才是我错了,这一次却恐怕是你错了!”
全逐流哈哈一笑,收了剑式,拱手说道:“兄台法眼,明鉴秋毫,小弟好生佩服。原来兄台也是个剑术的大行家,却不知家师是哪一位?”
少年笑道:“什么大行家啊?我这不过是家传的几手三脚猫功夫而已。我是最不会客气的,说老实话,你的琴技比我稍有不如,你的剑术却是比我高明多了。”
金逐流心里惊疑不定,暗自想道:“这套大须弥式是爹爹从天山剑法之中变化出来的,内中还揉合了乔祖师的秘笈中的招数,难道他家传的剑术竟然与我爹爹所创的不谋而合?”但刺探别人武学的秘密乃是江湖的禁忌之一,是以金逐流虽有所疑、知也不便追问下去。
金逐流觉得这少年的性情和自己很是投合,于是说道:“谬承吾兄以知音相许,若蒙不弃,咱们就结为异姓兄弟如何?”小弟姓金,名逐流。今年刚满二十。”
少年缓缓说道:“哦,金——逐流?有位名满天下的金世遗大侠,不知是金兄何人?”金逐流道:“正是家父。”少年面色微变,说道:“如此,我可是高攀不起了。”
金逐流大笑道:“你刚才还责备我有世俗之见,怎的你也说出这等话来?我的爹爹是个名满天下的大侠,我却只是个不见经传的小叫化!”
少年不禁哈哈大笑,说道:“金老弟,你真有意思,想不到你我一见如故,知己难求,我是非和你结交不可了。我姓李名南星,今年二十有二,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