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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官司要银子用?捎这一千两当得什么事?这也不见得在那里想我!”口里说着,心里也要算计起身,只是丢珍哥不下。算计托下家人合家人娘子照管,又恐怕他们不肯用心。欲待不去,那良心忒也有些过不去。左右思量,还得去走一遭才是。且是看京师有甚门路,好求分上搭救珍哥。
次日,带了许些任上的吃物,自己又到监中和珍哥商议,珍哥甚是不舍。说道到京好寻分上的事,珍哥也便肯放晁大舍去了。商量留下照管的人,晁大舍要留下李成名两口子。珍哥说:“李成名我不知怎么,只合他生生的,支使不惯他;不然,还留下晁住两口子罢。”晁大舍道:“要不只得留下他两口子罢,只是我行动又少不得他。”晁大舍在监里住下了,没曾出来。晁凤那日也往乡里尹家看晁大舍的妹子去了,得三日才回来。
晁大舍看定了四月十三日起身,恐旱路天气渐热,不便行走,赁了一只民座船,赁了一班鼓手在船上吹打,通共讲了二十八两赁价,二两折犒赏。又打点随带的行李;又包了横街上一个娼妇小班鸠在船上作伴,住一日是五钱银子,按着日子算,衣裳在外;回来路上的空日子也是按了日子算的,都一一商量收拾停当。
一连几日,晁大舍白日出来打点,夜晚进监宿歇。十二日,自己到四衙里辞了典史,送了十两别敬,托那典史看顾,又与捕衙的人役二两银子折酒饭;又送了典史的奶奶一对玉花、一个玉结、一个玉瓶、一匹一树梅南京段子,典史欢天喜地应承了。又把晁住媳妇安排到里面,叫晁住白日在监里照管,夜晚还到外面看家。
到了十三日早晨,晁大舍与珍哥难割难离的分了手。珍哥送晁大舍到了监门内。晁大舍把那些禁子都唤到跟前嘱付,叫他们看顾,又袖内取出银子来,说:“只怕端午日我不在家,家里没人犒劳你们,这五两银子,你们收着,到节下买杯酒吃。”那些人感谢不尽,都说:“晁相公,你只管放心前去,娘子都在我们众人身上。相公在家,娘子有人照管,我们倒也放心得下;若相公行后,娘子即如我们众人娘子一般,谁肯不用心?若敢把娘子曲持坏了一点儿,相公回来,把我们看做狗畜生,不是人养的!”晁大舍叫晁住媳妇子,说:“你合珍姨进去罢。”
晁大舍噙着两只满眼的泪,往外去了。到了家,看着人往船上运行李,锁前后门,贴了封皮,嘱付了看家的人,坐上轿,往河边下了船,船头上烧了纸,抛了神福,犒赏了船上人的酒饭。送的家人们都辞别了,上岸站着,看他开船。鼓棚上吹打起来,点了鼓,放了三个大徽州吉炮。
那日却喜顺风,扯了篷,放船前进。晁大舍搭了小班鸠的肩膀,站在舱门外,挂了朱红竹帘,朝外看那沿河景致。那正是初夏时节,一片嫩柳丛中,几间茅屋,挑出一挂蓝布酒帘。河岸下断断续续洗菜的、浣衣的、淘米的,丑俊不一,老少不等,都是那河边住的村妇,却也有野色撩人。又行了三四里,岸上一座华丽的庙宇,庙前站着两个少妇,一个穿天蓝大袖衫子,一个上下俱是素妆。望见晁大舍的船到,两个把了手,慢慢的迎上前来,朝着舱门口说道:“我姊妹两人不往前边送人了,改日等你回来与你接风罢。”晁大舍仔细一看,却原来不是别人,那个穿天蓝大袖的就是计氏!那个穿白的就是昔年雍山下打猎遇见的那个狐精!晁大舍唬得头发根根上竖,鸡皮垒粒粒光明,问那班鸠见有甚人不曾。班鸠说:“我并不见有甚人。”晁大舍明明晓得自己见鬼,甚不喜欢,只得壮了胆,往前撞着走。正是:青龙白虎同为伴,凶吉灾祥未可知。且看后来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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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回 刻薄人焚林拨草 负义汉反面伤情
世态黑沉沉,刻毒机深。恩情用去怨来寻。
到处中山狼一只,张牙爪,便相侵。
当日说知心,绵里藏针。险过远水与遥岑。
何事腹中方寸地,把刀戟,摆森森?
——右调《增字浪淘沙》
话说太监王振虽然作了些弥天的大恶,误国欺君,辱官祸世,难道说是不该食他的肉,寝他的皮么?依我想将起来,王振只得一个王振,就把他的三魂六魄都做了当真的人,连王振也只得十个没卵袋的公公。若是那六科给谏、十三道御史、三阁下、六部尚书、大小九卿、勋臣国戚合天下的义士忠臣,大家竖起眉毛、撅起胡子、光明正大,将出一片忠君报国的心来事奉天子,行得去,便吃他俸粮,行不去,难道家里没有几亩薄地?就便冻饿不成?定要丧了那羞恶的良心,戴了鬼脸,千方百计,争强斗胜的去奉承那王振做甚?大家齐心合力,挺持得住了,难道那王振就有这样大大的密网,竭了流,打得干干净净的不成?却不知怎样,那举国就象狂了的一般,也不论甚么尚书阁老,也不论甚么巡抚侍郎,见了他,跪不迭的磕头,认爹爹认祖宗个不了!依了我的村见识,何消得这样奉承!后来王振狠命的撺掇正统爷御驾亲征,蒙了土木之难。正统爷的龙睛亲看他被也先杀得稀烂,两个亲随的掌家刘锦衣、苏都督同时剁成两段。依我论将起来,这也就是天理显报了。他的弟侄儿男,荫官封爵的,都一个个追夺了,也杀了个罄尽。又依我论将起来,这也算是国法有灵了。却道当初那些替他舔屁股的义子义孙,翻将转那不识羞的脸来,左手拿了张稀软的折弓,右手拿了几枝没翎花的破箭,望着那支死虎邓邓的射。有的说他不死,有的说他顺了也先,有的说他死有余恨,还该灭他三族,穷搜他的党羽。穷言杂语,激聒个不了。若再依我的村见识,他已落在井中不上来了,又只管下那石头做甚?
那苏都督、刘锦衣恃了王振的掌家,果然也薰天的富贵了几年;依达人看将起来,不过还似他当初的时节,扮了一本《邯郸梦》、《南柯梦》的一般;后来落了个身首异处,抄没了家私,连累了妻子。若说那梁安期,不过是刘锦衣姑表外甥,胡君宠也不过是苏都督闺女的儿子,两个原不曾帮了他两家作恶,也不甚指了他两家的名色诈人,不过是每人作兴了千把银子,扶持了个飞过海的前程,况还都不曾选出官去,真是狐狸小丑,还寻他做甚?却道那些扒街淘空的小人,你一疏,我一本,又说有甚么未净的遗奸,又说有甚么伏戎的余孽,所以那梁生、胡旦都在那搜寻缉访的里边。行开了文书,撒开了应捕,悬了一百两的赏格,要拿这一班倚草附木的妖精。渐渐的俱拿得差不多了。
梁生、胡旦藏得这所在甚好,里边没人敢传将出去,外边又没人敢寻将进来,倒也是个铜墙铁壁。争奈那晁家的父子都有一件毛病,好的是学那汉高祖专一杀戮功臣。晁老儿虽是心里狠,外面还也做不出来,见梁生、胡旦没了势力,忖量得他断不能再会干升了。后来因他又与徐翰林相处,他如今自身也难保,还惧怕他做甚?辗转踌躇几番,要首将出去;即不然,也要好好打发他出门。当不得外面一个讲王道的西宾邢皋门,冷言讽语,说甚么病鸟依人,又讲甚么鲁朱家与季布的故事,孔褒与张俭的交情。晁老怕他议论,不好下得手。又亏不尽有一个煞狠要丈夫做人,不肯学那东窗剥柑子吃的一个贤德夫人,屡屡在枕边头说道:“我们在华亭,幸得急急离了那里;若再迟得几时,江院按临,若那些百姓一齐告将起来,成得甚么模样?亏不尽他两个撺掇我们早早离了地方,又得这等一个好缺。虽是使了几两银子,我听得人说,我们使了只有一小半钱。如今至少算来将两年,也不下二十万银子,这却有甚么本利?这也都是两个的力量。我们如今在这里受荣华,享富贵,怎好不饮水思源?况他两个,我听说多有亲戚朋友,他却不去投奔,却来投奔我们,他毕竟把我们当他一个好倚靠的泰山。我们不能庇护他罢了,反把他往死路里推将出去,这阿弥陀佛,我却下变不得。”所以晁老听了这些语,那心头屡次被火烧将起来,俱每次被那夫人一瓢水浇将下去。于是这梁生、胡旦也还没奈何容他藏在里边。然虽是说不尽得了夫人解劝的力量,其实得了那跨灶干蛊的儿子不在跟前。若这个晁大舍一向住在衙中,你即有夫人的好话,晁老却不敢不听儿子的狂言。别人怕得那晁大舍是一个至奸险至刻毒的小人,他却看得儿子就如那孔夫子、诸葛亮的圣智!
谁知这胡旦、梁生的难星将到。五月十二日,晁大舍到了张家湾,将船泊住,且不差人衙里报知,要打发小班鸠回去:除了家里预先与过的不算,又封了二十五两银子;沿路零零碎碎,也做过了许多衣裳;又与了四两重一副手镯、四个金戒指、一副金丁香,也还有许多零碎之物;又称了四两银子交与船上的家长,作回去的四十日饭钱,叫还在船上带他回去,将那剩的米面等物俱留与用度。跟他的小优儿,另外赏了二两纹银。方才先差了人往衙内通报,随后也就开船前进。临要上岸,又与小班鸠在官舱后面,却不知做了些甚么事件,喘吁吁的出来。岸上拨了许多马匹,抬了老晁坐的大轿,别了班鸠,前呼后拥的进州去了。到后面见了爹娘,说了些家常里短的话。看人搬完了行李,出到书房与邢皋门相见。许久,又走到胡旦、梁生那里叙了寒温。那胡旦梁生心里算计,有了结义的盟兄到了,一定凡百更是周全,越发有了倚靠;谁知坐不稳龙霄宝殿罢了,还只怕要銮驾过尽哩!
过得两三日,与晁老说起胡旦、梁生的事来,那晁大舍说出那些伤天害理刻薄不近人情的言语,无所不至,也没有这许多口学他的说话。晁老听了,就如那山边的顽石听那志公长老讲《法华经》的一般,只是点头。又有晁夫人说道:“小小年纪,要往忠厚处积泊,不要一句非言,折尽平生之福。我刚刚劝住了你爹,你却又发作了。你既知他是戏子小唱,谁叫托他做事,受他的好处?又谁叫你与他结拜弟兄?这样用人靠前,不用人靠后的事,孩儿,你听我说,再休做他。你一朵花儿才开,正要往上长哩。”那晁大舍驴耳朵内晓得甚么叫是忠言!旁边又有一个父亲帮助他,怎得不直着个脖子,强说:“娘晓得甚么!人谁不先为自己?你如今为了他,这火就要烧着自己屁股哩!咱如今做着现任有司官,家里窝藏着钦犯,这是甚么小罪犯!咱己他担着是违背圣旨,十灭九族!拿着当顽哩!”晁夫人道:“没的家说!他作反来?那里放着违背圣旨十灭九族?有事我耽着!”晁老道:“你女人晓得甚么!大官儿说得是。”晁夫人道:“狗!是什么不是!我只说是爷儿们不看长!”吃了午饭,打发晁老上了晚堂。
晁大舍走到原先住的东书房内,叫了晁书、晁凤到跟前,说道:“你们别要混帐,没有主意,听老奶奶的话。那两个戏子是朝廷钦犯,如今到处画影图形的拿他,你敢放在家里藏着!这要犯出来,丢了官是小事,只怕一家子吃饭家伙都保不住哩。我想起来,他使咱这们些银子,要不按他个嘴啃地,叫他善便去了,他就展爪。咱头信狠他一下子,己他个翻不的身!如今见悬着赏,首出来的,赏一百两银子哩。你们着一个明日到城上,我写一张首状,你拿着,竟往厂卫里递了,带着人回来捉他。只咱知道,休叫老奶奶听见。就是别人跟前也休露撒出一个字来。一百两银子的赏哩!每人分五十两,做不的个小本钱么?”
晁书看着晁凤说道:“明日你去罢,挣了赏来也都是你的。不知怎么,我往京里走的生生的。”晁凤道:“还是你去,我干不的事;先是一个心下不得狠,怎么成的?”晁大舍望着晁凤哕了一口,道:“见世报!杭杭子的腔儿!您怕这一百两银子扎手么?”二人道:“这事大爷再合老爷商议,别要忒冒失了。依小人们的愚见,这不该行。他在咱身上的好处不小,这缺要不着他的力量,咱拿四五千两银子还没处寻主儿哩。就是俺两个在苏都督家住了四五十日,那一日不是四碟八碗的款待?他认得咱是谁!他也不过是为小胡儿。他就在咱家住些时,只当是回席他。就是昨日华亭的事,也该感激他;要不是他,咱那里寻徐翰林去?若不着这一封挡戗的书去,可不就象阴了信的炮仗一般罢了?咱就按他个嘴啃地,他就爬不起来?那南人们有根子哩。”晁大舍道:“你这都象那老奶奶的一样淡话!开口起来就是甚么天理,就是甚么良心,又是人家的甚么好处,可说如今的世道,儿还不认的老子,兄弟还不认的哥哩!且讲甚么天理哩,良心哩!我齐明日不许己你们饭吃,我就看着你们吃那天理合那良心!我生平是这们个性子:咱该受人掐把的去处,咱就受人的掐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