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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63-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爱情-第6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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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他仍然无法轻易拔出脑袋。既然已经与地狱相碰撞,不如俯视它,把那些细致的纹理尽数收在眼底。如果现在他忽略出乎预料的深刻性,只把它单纯地看成肚皮来看待,或者把刚刚施于他冲击的感受与思绪当成琐碎的小事而漫不经心地放过,那至少对他而言,这与假装无心、明知脚下就是深渊却转过眼神并无什么区别。因此他像俯视无法估测其深度的深渊一样,像在近处目睹地狱的情形一样,久久俯视着自己的下腹部。已经过了不短的时间,他的呼吸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急促,但他仍期待着再看到什么。他已经掉进了自身的地狱中央。在意识到这一事实的瞬间,他不得不感到绝望。这时他的下腹部突然开始上下蠕动,挡住了他的视野。那是肚皮本身失去了耐性,因呼吸困难与肌肉的紧张而感到痛苦。下腹部的蠕动越来越厉害,他想再坚持一会儿,但终于被涨得高高的下腹部所迫,因再也无法停留而抬起头来,脸上已被汗水浸透。    
    他气喘吁吁地环顾周围,看到一半笑着一半疑惑着的同事们正望着自己。其中某人跟他搭了句什么话,但是他还没听清楚便起身走到窗户边。外面已经大黑了。他移开视线,凝望着黑暗与灯光组成的单色风景,又转向不远处一座窄窄的五层建筑物。最顶层一间宽敞的屋里大亮着灯,没有窗帘或百叶窗之类的东西,所以能清楚地看到里面。室内有五六个与其说年轻,不如说稚嫩的女孩各自坐在自己的桌前,各自在认真地制做着什么。这一场面使张号角心中闪过同情之类的感情,只觉无比美丽,同时又感到从下腹部开始一直到胸脯中央,掠过一阵凉意。这时她们中一人站起来,可能说了一句工作到此,去吃饭吧之类的话,别的少女们也纷纷起身离座,拿出各自的饭盒之类,聚到中间的座儿,叽叽喳喳地开始吃饭。片刻后其中一人走出房间拿来一纸杯饮料,几个人分着喝。    
    张号角一直到她们吃完饭,坐到桌子前重新开始工作为止,没有从那个灯光明亮的房间移开半寸视线。当她们全部回到自己的位置时,他才感到一股食欲如同一只温暖而柔软的手抚摸着自己的下腹部,于是转身离开。    
    张号角与甘泰圭约好在某一小小的中餐馆见面。白天一直明媚而闷热的天气,到傍晚时分突然开始下起暴雨。难得一见的暴雨雨线非常粗,没带雨伞的人们尖叫着,为了避雨而到处跑。在马路边摆摊的或是没打开遮雨篷营业的店铺里,吓了一跳的人们慌慌张张地为了收拾东西而奔忙。稍稍迟到的张号角比之勉强避了雨的甘泰圭,头发和衣服都湿了许多,嘴唇也冻得发紫。为了暖身,他们点了酒精度数比较高的白酒,然后各斟一杯,一饮而尽。    
    “明明高的就是高的,低的就是低的,可许多人就是看不出,真是奇怪!因为自己站在其他高处望着某处,所以意识不到那个地方实际上也是高的。同样的道理,因为自己坐在凹处看其他低的地方,所以意识不到那里的低。这里存在着疯子与正常人,富人与穷人的函数关系,不过,此刻坐在这里喝酒的我们是属于山峰、山脊、山摆、八部棱线、山沟、山谷中的哪一个呢?”    
    前些日子开始,他们常把约会场所安排在那个中餐馆。之所以选择那里有如下几条理由:首先,在那里可以喝到和其他中餐馆一样的几种烈酒,而张号角在那里喝酒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的名字与中餐馆的名字非常相似。其次也更重要的是,那里的经营者是很久以前以大学生身份蹲过监狱的、已经被剥夺政治权利的甘泰圭的前辈。不说别的,单凭偏偏经营中餐馆这件事,就可以充分猜得到那位前辈是个颇怪癖的人。当饥饿的晚辈们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时,他常常会做双倍的量,免费提供十多碗,且动不动就挤进他们之中,一边痛饮一边激烈地讨论到深夜。专攻中文的他还很不容易地请来一位年轻华侨,任命他为厨房长,并与他用蹩脚的中文对话。关于他喜欢说中文的理由,他半开玩笑地说,只有这样才能使客人感觉到这里是正宗的中餐馆,况且他还打算在老迈之前的什么时候逛遍中国大陆的角角落落。不过,更有趣的是,尽管能看得出他在努力地抽空学习,但由于本来词汇量就不够,因此只要稍稍忙一点,他便再也顾不上说中文,改用韩文连喊带骂地冲着厨房嚷嚷,而此时那华侨青年也会用韩语回敬几句。当他以这副样子显露真面目时,正在用餐的部分知情者便会嘻嘻哈哈爆出笑声,另一些人则因不知缘由而感到纳闷,浮现出被蒙了一把的神情。    
    “如果与即使对方冒着打破脑袋受伤的风险用力撞来,也能巧妙地吸收那份冲击的人相斗,该怎么办呢?在这种情况下不仅要有一口气突破它的意志,还要探索所有足以一击而破的可能的方法。比如,能不能像钉子一样直透其里呢?现在对我们而言,分帮结派不是问题,与制度本身的斗争才是关键。该放弃那种方向性模糊的敌对感和徒然燃烧的消耗性行为了吧?”    
    “你的话听起来像是,坏的制度可以憎恨,而运用那些制度的人不能顺带着憎恨。但是,理所当然地是由人来拟订制度,脱离了人,怎么和制度本身斗争呢?现在你是不是打算传播什么爱的福音之类?”    
    “在这种斗争里有可能会存在爱的福音,而且如果有必要,总得有谁去担当吧?我们不能指望宗教,从多个方面说,宗教都不足以担当。”    
    总而言之,自从张号角因甘泰圭而知道那个地方开始,他就喜欢上那里的一切。其实,那里做出来的东西质量也不太高,要相信那是专家的手艺也有些难度,但这一点并没有让他觉得讨厌,反而更加心安理得。    
    可是那天,张号角与甘泰圭把腌萝卜当下酒菜,都已经喝了好几杯,也不但没看见主人,连华侨青年也没见着。可能是还没到吃晚饭的时间吧,再加上外面下着雨,因此屋里只有他俩。半晌后甘泰圭抬头问厨房帮手,主人去哪儿了?对方回说半个月前那华侨青年就已辞职不干了;从几天前开始,连主人也不知什么原因总放下饭馆的事情出门在外。他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脸上禁不住浮现出担心的表情。果然从打开的厨房门能看见完全陌生的面孔不时闪过。    
    甘秦圭听说了这一情况心情开始变得不安,以至垂下了眼睛。张号角看了看他,而后把视线转移到并排挂在他头顶一侧的三幅画上。是眼熟的东洋画,因长久暴露在灰尘和光照中,早已褪了色,看起来皱巴巴的。那些画从主人开始接手这家餐厅时就在那里,很多人都对继续挂那些画表示异议,但是主人不仅毫不在乎,反而表现出更痴迷于它们的样子。三张画中左右两张是在哪儿都能见得着的神仙图。不过仔细一端详,就能发现两幅画的背景风光与其他神仙图不一样,既不那么秀丽也不那么幽深,而且画上十多位人物的举动和表情笔触祥和,反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焦虑和不安。大部分情况下,那类画呈现出静态的非现实化的氛围;然而这些却是动态的,而且不够写实。因此主人面对那些表示异议的人们,斩钉截铁地说那些画中表现的世界毫无疑问是地狱的情景,以此拒绝更多的猜测。挂在那两幅画中间的是长着大耳朵的关云长神将。接着主人的话来说,垂着漆黑的胡须、手执青龙偃月刀的他,应该是守地狱的门神或是阎罗王的左膀右臂,是监视整个地狱的将军。但是他对这位将军没说过只言片语。或许是因为他的两只眼睛望着两侧的地狱图,你推我挡而勉强形成均衡状态的缘故吧。


融化的盐,腐烂的生姜 下正是此刻,以及此处(10)

    “现在我才明白,我的想法、行为和话语,就是说我整个儿的存在,一头始终是扎在地狱里。曾经跟你说过,应该是从有一天我低头看自己的下腹部,清晰地感觉到地狱的存在开始,我就一头扎进了地狱里。从那时起我一刻也无法忘记,我自己的一只脚或是看不见的尾巴之类,始终贴着地狱那潮湿而不冷不热的泥土上。我不得不在现实中看到地狱。”    
    “那么你是否因为在现实生活中也沉浸在地狱里,因此随时隐藏到地狱里,或是用沾满泥土的脚和尾巴给别人的人生也涂上地狱之漆呢?”    
    “不是那样的。我把我自己和人世间看成地狱,然而是快乐的地狱。展现在我眼前的这快乐地狱里,我们所经历的痛苦的实体赤裸裸地显露出其真面目,并与我们共存。因为是掀开了原本隐藏着的痛苦之幕,所以是地狱;但是因为我们可以与那份痛苦肌肤相连,所以是快乐的地狱。我想尽可能积极地活过这个地狱人生,却常被人们误认为是生错了时代甚至是精神病患者。”    
    “你告白自己自发性地关押在地狱里,那么这次我应该用告白的语气说什么呢?对了,我的内部始终共存着好几种矛盾的感情。比如感伤与破坏性的欲望之类。当我因为悔恨或悲伤而鼻子发酸的时候,会有一种想用拳头砸玻璃窗的冲动。换句话说,我打架的时候感到无限难过,同时又有吃饱了的感觉;与此相反,在有气无力的时候反而心情舒畅,同时有肚子饿了的感觉。”    
    “是的,我现在似乎能懂得你了。你因为这种自相矛盾的感情而成为比谁都踊跃的斗士,不但无限自私,而且会为微不足道的事情轻易哭泣。一句话,你是一个爱哭的懦夫。”    
    “你这么说不免有些夸大其辞。你这个人的秉性始终是相比必然更志向偶然;相比必需,更志向剩余。你自己也应该很清楚吧?可是这样下去你作为个体的存在也会有变为偶然、变成剩余的危险。你清楚这一点吗?”    
    “我并不认为那是危险。假如现在的我最终只能变成那样的话,我会心甘情愿地接受。没错,现在我才似乎明白我们的分歧是从哪里开始的。我把人世间当成是快乐的地狱;与此相反,对你而言,这个世界是沉重而忧郁的庆典。这一点在我们各自的身上固定为某种判断的框架,不就是它使我们这样分开吗?现在我们是不是应该意识到,那些往往使我们分开的东西实际上什么都不是,只不过是随时与我们实际存在的人生条件有机地、偶而还巧妙地勾结在一起,控制我们的幻觉而已呢?快乐的地狱究竟是什么,忧郁的庆典又是什么呢?现在你能诚服这句话吗?要不先别考虑诚服与否,你能完整地接纳我的这些话吗?”    
    “看来你是想把我也牵扯进你现在的想法中,徒然夸张痛苦的姿态。你是想让自己相信,自己越过我靠近了时代的核心。”    
    “也许是这样吧。但是时代的核心就像手榴弹,只要它一炸开,几米半径以内以至属于那个时代的所有存在都无法躲闪那些弹片。就算那个手榴弹没有爆炸,他们也不得不抱着那份危险性生活,因此一时间也无法解脱。如果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差异的话,那就是有的人是站着的,有的人是坐着的,而有的人是躺着的。在那样的处境中,靠近中心还是远离中心能成为本质性的问题吗?是否会有比它更重要的问题呢?”    
    “在你看来那些差异不是很重要是吗?当然,并非是站着的人小看坐着的人和躺着的人,或是躺着的人冷眼旁观站着的人。尽管如此,怎么可以忽视站着、坐着和躺着之间存在的重大差异呢?没有这种差异,你的地狱又怎能完整呢?”    
    “当然,我的地狱既不完整也不完美,我只不过是从现在起想把我所目睹的地狱当成我人生的圆心或球心。把人生从叫作地狱的深渊提上来扩散到所有方向。如果必要的话,即刻把人生塞进那个叫作地狱的窟隆中,我都可以在所不辞。”    
    夜越来越深,厨房里的人也都回家了。室内空荡荡的,但是两个人为了等主人归来,一直坐在角落里继续喝着酒。不过,为了不喝醉,他们很节制,只是时而用嘴唇抿一点点。虽然没有互相说出来,但是他们相信,就算是再晚,主人也一定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会拖着因什么事情而弄得疲惫不堪的身子、面孔憔悴地出现在他们喜欢的那两幅地狱画面前。然后坐到他们旁边一声不吭地、长时间地、愣愣地望着那些画。    
    “我们经过如此长时间的、头挨着头的讨论,是否可以创造一个所谓的宣言呢?那么它的内容将会是什么样的呢?什么人都可以对我们发布宣言,并希望我们自己铭记在心,比之他们……”    
    “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是不是应该干脆像憎恨敌人一样憎恨彼此呢?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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