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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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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爸下来了,“疗养院客满,医院下星期一给我电话,今天周末,就让他住多两天吧。” 
  爸的声音是近乎恳求的,我不大明白。 
  妈说:“讨厌!这样子的一个恶客!” 
  我说:“爸,医院里有医生,对他比较好。” 
  妈叫大哥回去,大哥彷佛真的不欲多留的样子,走了。 
  妈说:“他走了以后,屋子不知该怎么消毒呢?” 
  爸问:“如果别人这么对你,你会怎么样?” 
  “我?”妈厉声说:“如果是找,我就去死在医院里,你不用来咒我,为了一个陌生人来咒我!” 
  我吓了一大跳,爸实在不应该说这种话,而妈妈也不应该发这样的脾气,为了一个陌生的人两夫妻动粗!太不好了。我一时间呆在客厅里。 
  “妈!你到哪里去?”我急问。 
  “出去!”她没好气的白我一眼。“哪里去!” 
  “爸——”我说:“爸,你叫妈妈回来。” 
  “下雨天,到哪里去呢?”爸问,声音很小。 
  妈说:“出去城买点东西。”她开门就走了。 
  “爸,叫那个人走吧,家里弄得不安了。”我说。 
  “他星期一就走。”爸说,他好像只有一句话。 
  我叹了一口气。这又是为了什么呢?我弄不懂。 
  而且我还没有见过这个生肺病的人,他一直躲在屋子里,好像很静的样子。 
  他知不知道我们为他闹得不愉快呢? 
  我坐在客厅里,爸到房间里去了。 
 阿好忽然说:“雨停了,小姐,雨停了。” 
  下雨她洗好的衣服没法子晾出去,阿好很不高兴下雨。 
  “是吗?”我问。 
  我打算出去走走,整天窝在家里,不是滋味。 
  当然母亲也不一定是出城买东西,说不定她与朋友聊聊天,喝一个茶,就回来了。 
  我痛恨看到父母吵架,尤其是为了不相干的事。 
  一家才三个人,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好吵的。 
  妈妈今天是这样的生气,爸又不想法子调解。 
  我开了门,站在门口一会儿。 
  下过雨之后,空气的确是新鲜得不得了。对面人家的灯光,看得一清二楚,花上叶上都带着雨水。 
  这样的空气,无论对什么人都好,不要说是肺病患者。 
  我想我们家的确是一个理想养病的地方。 
  这里空气好,静,四周有空地,我们又人口简单。 
  如果他患的是胃病就好了,或者是其他不传染的病。 
  伍是肺病……怪不得妈嫌他,的确有点麻烦。 
  阿好养的那只大狼狗油光水净的跑过来.我蹲下来逗它,阿好看来还是养狗能手呢。 
  我下意识的看看二楼那个窗口,造一次看到人影一闪,那个病人分明在窗口看风景,发觉我抬头看他,他才侧过身子避开我的目光。 
  他为什么这样畏羞? 
  我站起来大声叫,“喂,我看到你了。” 
  他没有应我?我还在那里抬头看,阿好的狗吠了起来。 
  爸出来说:“玉儿!你大呼小叫的干什么?” 
  “没什么。”我说。 
  “回屋子里来吧。”爸说:“当心着凉。” 
  我耸耸肩,爸一直把我当小孩子看待。 
  其实我已经成年了,还有一份不错的工作。 
  他真是还弄不清楚,但是我原谅他。年纪大的人往往忘记时间过得有多快。 
  我回到屋子里,心里纳闷了半日。这个病人,看样子很有点怪癖呢。我到厨房去取一碗啫哩吃。为什么要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即使生病,也可以跟人谈谈话。 
  对于肺病,我知道得不多。 
  以前的青年一患肺病,便像判了死刑,现在当然两样了,现在几乎很少人患肺病,他是我第一个接触到的病人,也相当容易医好,只是过渡期间痛苦一点而已。 
  这个病在今天来说,不算得是悲剧了。 
  不过他为什么要这样避开我呢,我不明白。 
  我慢慢的吃着点心,还是想不明白。 
  终于我站起来,决定回房间去看书。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有什么意思呢?阿好又不能与我说话。 
  我回到房间去,才拿出书,就听见楼上有人在踱步。脚步很轻,但是从左到右,从右到左。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由在房间里有好几十个钟头了,总有一点闷吧?我想告诉他,即使他不出来,细菌还是会到处飞的,没有那个必要。 
  他大概已晓得星期一要搬走了。这里静,母亲说话又特别大声,他不会听不到。 
  这可怜的人,一个人不受欢迎是可怜的。 
  我看着天花板?我想着这个病人,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样子的呢?我见过他的父亲,张伯伯是一个胖胖的中年人。人很温和,但是不多说话,他常常把一个无可奈何的笑容挂在嘴边,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我不会笑得无可奈何,我要就笑,要就不笑,很简单,但是他那被迫笑的样子,使我难堪。 
  张伯伯彷佛有难言之隐。 
  爸爸也是这样的,明明可以说出来的事,他又不说,使得妈妈生气。这些人在干么,我都不明白。 
  我躺在床上,忽然之间不想看画了。 
  也许我可以与他说几句话,使他开心点。 
  我坐起来,但是考虑了一会儿,又打消主意。 
  还是不要多管闲事的好,妈妈会生气的。 
  他是怎么样子的呢?大概是像张伯伯。 
  不过病人不可能胖,他一定瘦瘦的。有张圆脸?不不,瘦人怎么有圆脸呢?我暗笑。 
  然后妈妈回来了,她静静的推开我的房门。 
  “妈!”我跳起来。 
  “嘘。” 
  “这样神秘干什么?”我笑了。 
  “今天晚上我跟你睡。”她说。 
  “妈,你怎么这样孩子气?”我惊异的问,她以前不会这样。 
  “这次我可是真的生气了。”妈妈告诉我。 
  “妈,算了,爸都说星期一请他走了。”我说。 
  “你不怕了?”妈妈问。 
  “不怕,这有甚么好怕的?”我又笑。 
  妈点点头。“你知道,你爸年轻时也得过这个病,所以他特别同情这个孩子。” 
  “是吗?”我又惊异,“为甚么家里这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到今天才告诉我!” 
  “后来你爸把病养好了,但是他始终忘不了那种痛苦。” 
  “既然如此,妈,那就原谅爸爸,好不好?” 
  “我不原谅他?”妈叹了口气,“我今天也不会回来了。” 
  “妈——”我觉得她真孩子气。 
  “去拿,算我求你的,好不好?” 
  “好,好。”我没有办法,穿上拖鞋,走出房间。 
  我走上楼梯,敲敲爸的房门。 
  “谁?”爸问。 
  “我,爸爸,妈回来了,今天跟我睡,叫我来拿睡衣被子。”我说。 
  爸一怔,“为甚么?她还是很生气?”他问。 
  “没有。” 
  “那么你取了被子过去吧。”爸说。 
  我抱了一大堆东西,经过祖母以前的房间,偷偷的看一眼。 
  房门没有完全关上,留看一条缝,大概是他不小心吧? 
  我向房间里面仔细的看,只见到一个人背着我坐着。 
  他穿看一件白衬衫,其馀的我就没看见了。 
  我略一犹疑,洗定不再偷看,这到底是不对的事。 
  我抱着被子枕头下楼去,妈妈看见我便问:“他说甚么?” 
  我据实答:“爸没说甚么,爸只是问你说甚么。” 
  妈不响。 
  “这是基么意思呢?你问他,他问你,干脆和平解决算了好不好?”我问。 
  “你懂甚么?别理我们的事。”妈说? 
  “好,是你叫我别理的,将来我对家庭不关心,你可别怪我。”我赌气的说:“是你们把我教成这样的。” 
  “你这孩子,话真多。” 
  “妈,我看见他了。” 
  “看见谁?”妈一边理被褥一边问我。 
  “那个病人。我看见他穿的是白衬衫。”我说。 
  “你去偷看他干什么?他又不是明星!” 
  “他穿白衬衫、好像很干净的样子。”我说。 
  妈既好气又好笑,“谁不穿白衬衫呢?穿白的人有多少!” 
  “不过他那个白,白得很特别。”我很坚持。 
  “别神经病了,快睡觉,明天上班去。”妈说。 
  “明天不用上班。”我说:“妈,星期天你也忘了。” 
  “这两天,我真忙糊涂了。”妈说:“快睡觉。” 
  我们母女两个躺下来,关了灯,拉上被子。 
  隔了很久,我都睡不看,这是史无前例的事,那件白衬衫,非常困扰我,如果我索性看到了他的脸,反而不会有这种事。 
  关于肺病,我看过一篇张爱玲写的小说。 
  那女主角病了很久,把男朋友都病走了。然后她母亲陪她去买了一双拖鞋,她说:“唉呀,这拖鞋真扎实,好像可以穿十年的样子。”结果第二天她就死了。 
  这个故事特别的悲伤;以致我看完这么些年数,还是记得这么清楚。 
  这样的小说是好小说,轻描淡写,不露一点痕迹。我转了一个身,我问母亲:“你睡着了没有?” 
  “没有。”母亲答。、 
  “我也睡不看。”我说。 
  “心里面数着一二三四就行了。”母亲说。 
  “好的。”我又转一个身。我数着数字,当我数到不亦乐乎的时候,我睡看了。 
  我醒来的时候,母亲早已起了床,在客厅劳动了。 
  我看钟,差不多是中午时分了,睡了好长的一觉。 
  于是我洗澡,换衣服,穿整齐了才出去。 
  阿好说:“小姐,吃饭了。”她捧着一碟子饭菜。 
  “这是做什么?,”我问。 
  “送上去给那位先生。”阿好说。 
  “哦,给他。”我说:“让我来帮你吧口” 
  “太太叫我送的。”阿好说:“小姐,你吃饭去吧。” 
  “阿好,我想看看那个人的样子。”我说,“让我来拿。” 
  阿好无奈只好把盘子递给我,“当心。”她说。 
  “得了。” 
  我捧着食物上楼,敲那个病人的房门。 
  “谁?”一个低低的声音在里面问。 
  “我,送饭来了。”我说。 
  “请放在门口,谢谢。”那个声音说。 
  他不肯出来拿,倒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 
  为什么这样怪僻呢?让人家见见他的样子有什么关系。 
  我说:“食物不好放在地上。”这是事实。 
  “没关系。”那个人又说。 
  然后他就没说第四个字,我把盘子放在地上。 
  我下楼去,把一只小几抬到二楼,放在他门口。 
  食物盘子可以放在茶几上,比放在地下好多了。 
  我把茶几放好,才发觉他已把饭菜拿进去了。 
  多奇怪的一个人。 
  年纪轻轻的,做事这么鬼祟神秘,为了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并不是杀人犯,他只是个病人。 
  生病又不是他的错,我很同情他,但是他两天来一直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下楼去吃饭,妈妈问我,“你在干什么?” 
  我摇摇头。 
  “快吃饭吧。”妈妈说。她没有跟爸爸说话。 
  爸看看我,很尴尬的笑笑,他手中拿着报纸。 
  我们家里需要更多的人,气氛热闹一下。原本来了一个客人,可以改变情况,只是这客人又是病人。 
  我看了他们一眼,开始吃饭。 
  阿好捧看那个盘子下来,我看了一眼,饭菜吃了很多,我觉得有点高兴。 
  爸爸问我,“你今天不出去吗?” 
  “不出去。”我说:“外边的太阳这么大,好像很热的样子。” 
  “是的。”我说:“一会儿我去剪。” 
 吃完饭,我换了短裤,戴了胶质手套,问阿好拿了大剪刀。 
  阿好说:“小姐,你刚吃完饭,休息一下,再动手吧。” 
  “没关系。”我说。 
  我一眼瞥到爸爸看完的报纸,我把它们夹在手臂底下,上楼,自门缝塞进那个病人的房间去? 
  我自觉做了一件好事,于是我下楼剪草。 
  我家有一条石子路通往大路,奇怪得很,一直有野车从石缝里长出来。妈最恨这些草,一长就得剪。 
  我倒觉得可惜,生命力这么强的东西,应该给它们一个生长的机会。 
  我把路边的草都剪齐,修得短短的,把石缝的草连根拔起,做得满头大汗。那个太阳真是厉害,我真同情那些在旷地工作的人。 
  我们还是幸福的,每天这么晒在大太阳底下,要是活得像我们家那位客人,倒也痛苦,他是整天不见阳光的。 
  妈妈在门口叫:“你太累了,当心中暑,进来憩一会儿!” 
  “一会就来!”我说。妈就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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