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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能做什么事?归根究底还不是嫁人!传庆越想越觉得她浅薄无聊。如果他有了她这么良好的家庭背景,他一定能够利用机会,做一个完美的人。总之,他不喜欢丹朱。
他对于丹朱的憎恨,正像他对于言子夜的畸形的倾慕,与日俱增。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当然他不能够读书。学期终了的时候,他的考试结果,样样都糟,惟有文学史更为凄惨,距离及格很远。他父亲把他大骂了一顿,然而还是托了人去向学校当局关说,再给他一个机会,秋季开学后让他仍旧随班上课。
传庆重新到学校里来的时候,精神上的病态,非但没有痊愈,反而加深了。因为其中隔了一个暑假,他有无限的闲暇,从容地反省他的痛苦的根源。他和他父亲聂介臣日常接触的机会比以前更多了。他发现他有好些地方酷肖他父亲,不但是面部轮廓与五官四肢,连步行的姿态与种种小动作都像。他深恶痛绝那存在于他自身内的聂介臣。他有方法可以躲避他父亲,但是他自己是永远寸步不离的跟在身边的。
整天他伏在卧室角落里那只藤箱上做著『白日梦〃。往往刘妈走过来愕然叫道:〃那么辣的太阳晒在身上,觉也不觉得?越大越糊涂,索性连冷热也不知道了!还不快坐过去!〃他懒得动,就坐在地上,昏昏地把额角抵在藤箱上,许久许久,额上满是嶙嶙的凸凹的痕迹。
快开学的时候,他父亲把他叫去告诫了一番道:〃你再不学好,用不着往下念了!念也是白念,不过是替聂家丢人!〃他因为不愿意辍学,的确下了一番苦功。各种功课倒潦潦草草可以交代得过去了,惟有他父亲认为他应当最有把握的文学史,依旧是一蹶不振,毫无起色。如果改选其他的一课,学分又要吃亏太多,因此没奈何只得继续读下去。
照例耶诞节和新年的假期完毕后就要大考了。耶诞节的前夜,上午照常上课。言教授想要看看学生们的功课是否温习得有些眉目了,特地举行了一个非正式的口试。叫到了传庆,连叫了他两三声,传庆方才听见了,言教授先就有了三分不悦,道:〃关于七言诗的起源,你告诉我们一点。〃传庆乞乞缩缩站在那里,眼睛不敢望着他,嗫嚅道:〃七言诗的起源……〃满屋子静悄悄地。传庆觉得丹朱一定在那里看着他──看着他丢聂家的人。不,丢他母亲的人!言子夜夫人的孩子,看着冯碧落的孩子出丑。他不能不说点什么,教室里这么静。他舐了舐嘴唇,缓缓地说道:〃七言诗的起源……七言诗的起源……呃……呃……起源诗的七言!〃
背后有人笑。连言丹朱也忍不住噗哧一笑。有许多男生本来没想笑,见言丹朱笑了,也都心痒痒地笑起来。言子夜见满屋子人笑成一片,只当作传庆有心打趣,便沉下了脸,将书重重的向桌上一掷,冷笑道:〃哦,原来这是个笑话!对不起,我没领略到你的幽默!〃众人一个个的渐渐敛起了笑容,子夜又道:〃聂传庆,我早就注意到你了。从上学期起,你就失魂落魄的。我在讲台上说的话,有一句进你的脑子去没有?你记过一句笔记没有?──你若是不爱念书,谁也不逼着你念,趁早别来了,白耽搁了你的同班生的时候,也耽搁了我的时候!〃
传庆听他这口气与自己的父亲如出一辙,忍不住哭了。他用手护着脸,然而言子夜还是看见了。子夜生平最恨人哭,连女人的哭泣他都觉得是一种弱者的要挟行为,至于淌眼抹泪的男子,那更是无耻之尤,因此分外的怒上心来,厉声喝道:〃你也不难为情!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你,中国早该亡了!〃
这句话更像锤子似的刺进传庆心里去,他索性坐下身来,伏在台上放声哭了起来。子夜道:〃你要哭,到外面哭去!我不能让你搅扰了别人。我们还要上课呢!〃传庆的哭,一发不可复制,呜咽的声音,一阵比一阵响。他的耳朵又有点聋,竟听不见子夜后来说的话。子夜向前走了一步,指着门,大声道:〃你给我出去!〃传庆站起身,跌跌冲冲走了出去。
第二部分茉莉香片(5)
当天晚上,华南大学在半山中的男生宿舍里举行圣诞夜的跳舞会。传庆是未满一年的新生,所以也照例被迫购票参加。他父亲觉得既然花钱买了票,不能不放他去,不然,白让学校占了他们一个便宜,因此就破天荒地容许他单身赴宴。传庆乘车来到山脚下,并不打算赴会,只管向丛山中走去。他预备走一晚上的路,消磨这狂欢的耶诞夜。在家里,他知道他不能够睡觉,心绪过于紊乱了。
香港虽说是没有严寒的季节,耶诞节夜却也是够冷的。满山植着矮矮的松杉,满天堆着石青的云,云和树一般被风嘘溜溜吹着,东边浓了,西边稀了,推推挤挤,一会儿黑压压拥成了一团,一会儿又化为一蓬绿气,散了开来。林子里的风,呜呜吼着,像失猘犬的怒声,较远的还有海面上的风,因为远,就有点凄然,像哀哀的狗哭。
传庆双手筒在袖子里,缩着头,急急的顺着石级走上来。走过了末了一盏路灯,以后的路是漆黑的,但是他走熟了,认得出水门汀道的淡白的边缘。并且他喜欢黑,在黑暗中他可以暂时遗失了自己。脚底下的沙石切擦切擦的响,是谁?是聂传庆么?〃中国的青年都像了他,中国就要亡了〃的那个人?就是他?连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黑了,瞧不清。
他父亲骂他为〃猪,狗,〃再骂得厉害些也不打紧,因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亲。可是言子夜轻轻的一句话就使他痛心疾首,死也不能忘记。
他只顾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少时辰,摸着黑,许是又绕回来了。一转弯,有一盏路灯。一群年轻人说着笑着,迎面走了过来。跳舞会该是散了罢?传庆掉过头来就朝着相反的方向走。他听见丹朱的嗓子在后面叫:〃传庆!传庆!〃更加走得快。丹朱追了他几步,站住了脚,又回过身来,向她的舞伴们笑道:〃再会罢!我要赶上去跟我们那位爱闹别扭的姑娘说两句话。〃众人道:〃可是你总得有人送你回家!〃丹朱道:〃不要紧,我叫传庆送我回去,也是一样的!〃众人还有些踌躇,丹朱笑道:〃行!行!真的不要紧!〃说着,提起了她的衣服,就向传庆追来。
传庆见她真来了,只得放慢了脚步。丹朱跑得喘吁吁的,问道:〃传庆,你怎么不来跳舞?〃传庆道:〃我不会跳。〃丹朱又道:〃你在这里做什么?〃传庆道:〃不做什么。〃丹朱道:〃你送我回家,成么?〃传庆不答,但是他们渐渐向山巅走去,她的家就在山巅。路还是黑的,只看见她的银白的鞋尖在地上一亮一亮。
丹朱再开口的时候,传庆觉得她说话从来没有这么的艰涩迟缓。她说:〃你知道吗?今天下课后我找了你半天,你已经回去了。你家的住址我知道,可是你一向不愿意我们到你那儿去……〃传庆依旧是不赞一词。丹朱又道:〃今天的事,你得原谅我父亲。他……他做事向来是太认真了,而华南大学的情形使一个认真教书的人不能不灰心──香港一般学生的中文这么糟,可是还看不起中文,不肯虚心研究,你叫他怎么不发急。只有你一个人,国文的根基比谁都强,你又使他失望。你……你想……你替他想想……〃传庆只是默然。
丹朱道:〃他跟你发脾气的原因,你现在明白了罢?……传庆,你若是原谅了他,你就得向他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近来这样的失常。你知道我爸爸是个热心人,我相信他一定肯尽他的能力来帮助你。你告诉我,让我来转告他,行不行?〃
告诉丹朱?告诉言子夜,他还记得冯碧落吗?记也许记得,可是他是见多识广的男子,一生的恋爱并不止这一次,而碧落只爱过他一个人……从前的女人,一点点小事便放在心上,辗转,辗转,辗转思想着,在黄昏的窗前,在雨夜,在惨淡的黎明。呵,从前的人,……
传庆只觉得胸头充塞了吐不出来的冤郁。丹朱又逼紧了一步,问道:〃传庆,是你家里的事么?〃传庆淡淡的笑道:〃你也太好管闲事了!〃
丹朱并没有生气,反而跟着他笑了。她绝对想不到传庆当真在那里憎嫌她,因为谁都喜欢她。风刮下来的松枝子打到她头上来,她〃哟!〃了一声,向传庆身后一躲,趁势挽住了传庆的臂膀,柔声道:〃到底为什么?〃传庆洒开了她的手道:〃为什么!为什么!我倒要问问你:为什么你老是缠着我?女孩子家,也不顾个脸面!也不替你父亲想想!〃丹朱听了这话,不由得倒退了一步。他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可是两人距离着两三尺远。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对不起,我又忘了,男女有别!我老是以为我年纪还小呢!我家里的人都拿我当孩子看待。〃传庆又跳了起来道:〃三句话离不了你的家!谁不知道你有个模范家庭!就可惜你不是一个模范女儿!〃丹朱道:〃听你的口气,仿佛你就是熬不得我似的!仿佛我的快乐,使你不快乐。──可是,传庆,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你到底──〃
传庆道:〃到底为什么?还不是因为我妒忌你──妒忌你美,你聪明,你有人缘!〃丹朱道:〃你就不肯同我说一句正经话!传庆,你知道我是你的朋友,我要你快乐──〃传庆道:〃你要分点快乐给我,是不是?你饱了,你把桌上的面包屑扫下来喂狗吃,是不是?我不要,我不要!我宁死也不要!〃
山路转了一个弯,豁然开朗,露出整个的天与海。路旁有一片悬空的平坦的山,围了一圈半圆形的铁阑干,传庆在前面走着,一回头,不见丹朱在后面,再一看,她却倚在阑干上。崖脚下的松涛,奔腾澎湃,更有一种耐冷的树,叶子一面儿绿一面儿白。大风吞着。满山的叶子掀腾翻覆,只看见点点银光四溅。云开处,冬天的微黄的月亮出来了,白苍苍的天与海在丹朱身后张开了云母石屏风。她披着翡翠绿天鹅绒的斗篷,上面连着风兜,风兜的里子是白色天鹅绒。在严冬她也喜欢穿白的,因为白色和她黝暗的皮肤的鲜明的对照。传庆从来没有看见她这么盛装过,风兜半褪在她脑后,露出高高堆在顶上的鬈发,背着光,她的脸看不分明,只觉得她的一双眼睛,灼灼地注视着他。
传庆垂下了眼睛,反剪了手,直挺挺站着,半晌,他重新抬起头来,简截地问道:〃走不走?〃
她那时已经掉过身去,背对着他。风越发猖狂了,把她的斗篷胀得圆鼓鼓地,直飘到她头上去。她底下穿着一件绿阴阴的白丝绒长袍。乍一看,那斗篷浮在空中仿佛一柄偌大的降落伞,伞底下飘飘荡荡坠着她莹白的身躯──是月宫里派遣来的伞兵么?
传庆徐徐走到她身旁。丹朱在那里恋爱着他么?不能够罢?然而,她的确是再三地谋与他接近。譬如说今天晚上,深更半夜她陪着他在空山里乱跑,平时她和同学们玩是玩,笑是笑,似乎很有分寸,并不是一味放荡的人。为什么视他为例外呢?他再将她适才的言行回味了一番。在一个女孩子,那已经是很明显的表示了罢?
第二部分茉莉香片(6)
他恨她,可是他是一个无能的人,光是恨,有什么用?如果她爱他的话,他就有支配她的权力,可以对于她施行种种纤密的精神上的虐待。那是他唯一的报复的希望。
他颤声问道:〃丹朱,你有点儿喜欢我么?……一点儿?〃
她真不怕冷。赤裸着的手臂从斗篷里伸出来,搁在阑干上。他双手握住了它,伛下头去
,想把脸颊偎在她的手臂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半空中停住了,眼泪纷纷地落下来。他伏在阑干上,枕着手臂──他自己的。
她有点爱他么?他不要报复,只要一点爱──尤其是言家的人的爱。既然言家和他没有血统关系,那么,就是婚姻关系也行。无论如何,他要和言家有一点连系。
丹朱把飞舞的斗篷拉了下来,紧紧地箍在身上,笑道:〃不止一点儿,我不喜欢你,怎么愿意和你做朋友呢?〃传庆站直了身子,咽了一口气道:〃朋友!我并不要你做我的朋友。〃丹朱道:〃可是你需要朋友。〃传庆道:〃单是朋友不够。我要父亲跟母亲。〃丹朱愕然望着他。他紧紧抓住了铁阑干,仿佛那就是她的手,热烈地说道:〃丹朱,如果你同别人相爱着,对于他,你不过是一个爱人。可是对于我,你不单是一个爱人,你是一个创造者,一个父亲,母亲,一个新的环境,新的天地。你是过去与未来。你是神。〃丹朱沉默了一会,悄然道:〃恐怕我没有那么大的奢望。我如果爱上了谁,至少我只能做他的爱人与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