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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从前非常的美……我那时又年轻……年轻的人,你知道……〃翠远点点头。
宗桢道:〃她后来变成了这么样的一个人──连我母亲都跟她闹翻了,倒过来怪我不该娶了她!她──她那脾气──她连小学都没有毕业。〃翠远不禁微笑道:〃你仿佛非常看重那一纸文凭!其实,女子受教育也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她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来,伤了她自己的心。宗桢道:〃当然哪,你可以在旁边说风凉话,因为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他顿住了口,上气不接下气,刚戴上了眼镜子,又褪下来擦镜片。翠远道:〃你说得太过分了一点罢?〃宗桢手里着眼镜,艰难地做了一个手势道:〃你不知道她是──〃翠远忙道:〃我知道,我知道。〃她知道他们夫妇不和,决不能单怪他太太。他自己也是一个思想简单的人。他需要一个原谅他,包涵他的女人。
街上一阵乱,轰隆轰隆来了两辆卡车,载满了兵。翠远与宗桢同时探头出去张望;出其不意地,两人的面庞异常接近。在极短的距离内,任何人的脸部和寻常不同,像银幕上特写镜头一般的紧张。宗桢和翠远突然觉得他们俩还是第一次见面。在宗桢的眼中,她的脸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额角上两三根吹乱的短发便是风中的花蕊。
他看着她,她红了脸。她一脸红,让他看见了,他显然是很愉快。她的脸就越发红了。
第三部分封锁(4)
宗桢没有想到他能够使一个女人脸红,使她微笑,使她背过脸去,使她掉过头来。在这里,他是一个男子。平时,他是会计师,他是孩子的父亲,他是家长,他是车上的搭客,他是店里的主顾,他是市民。可是对于这个不知道他的底细的女人,他只是一个单纯的男子。
他们恋爱着了。他告诉她许多话,关于他们银行里,谁跟他最好,谁跟他面和心不和,家里怎样闹口舌,他的秘密的悲哀,他读书时代的志愿……无休无歇的话,可是她并不嫌烦。恋爱着的男子向来是喜欢说,恋爱着的女人破例地不大爱说话,因为下意识地她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宗桢断定了翠远是一个可爱的女人──白、稀薄、温热,像冬天里你自己嘴里呵出来的一口气。你不要她,她就悄悄的飘散了。她是你自己的一部份,她什么都懂,什么都宽宥你。你说真话,她为你心酸;你说假话,她微笑着,仿佛说:〃瞧你这张嘴!〃
宗桢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道:〃我打算重新结婚。〃翠远连忙做出惊慌的神气,叫道:〃你要离婚?那……恐怕不行罢?〃宗桢道:〃我不能够离婚。我得顾全孩子们的幸福。我大女儿今年十三岁了,才考进了中学,成绩很不错。〃翠远暗道:〃这跟当前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她冷冷的道:〃哦,你打算娶妾。〃宗桢道:〃我预备将她当妻子看待。我──我会替她安排好的。我不会让她为难。〃翠远道:〃可是,如果她是个好人家的女孩子,只怕她未见得肯罢?种种法律上的麻烦……〃宗桢叹了口气道:〃是的,你这话对。我没有权利。我根本不该起这种念头……我年纪太大了。我已经三十五岁了。〃翠远缓缓的道:〃其实,照现在的眼光来看,那倒也不算大。〃宗桢默然,半晌方说道:〃你……几岁?〃翠远低下头去道:〃二十五。〃宗桢顿了一顿,又道:〃你是自由的么?〃翠远不答。宗桢道:〃你不是自由的。即使你答应了,你家里人也不会答应的,是不是?……是不是?〃
翠远抿紧了嘴唇。她家里的人──那些一尘不染的好人──她恨他们!他们哄够了她。他们要她找个有钱的女婿,宗桢没有钱而有太太──气气他们也好!气!活该气!
车上的人又渐渐多了起来,外面许是有了〃封锁行将开放〃的谣言,乘客一个一个上来,坐下,宗桢与翠远给他们挤得紧紧的,坐近一点,再坐近一点。
宗桢与翠远奇怪他们刚才怎么这样的糊涂,就想不到自动的坐近一点。宗桢觉得他太快乐了,不能不抗议。他用苦楚的声音向她说:〃不行!这不行!我不能让你牺牲了你的前程!你是上等人,你受过这样好的教育……我──我又没有多少钱,我不能坑了你的一生!〃可不是,还是钱的问题。他的话有理。翠远想道:〃完了。〃以后她多半会嫁人的,可是她的丈夫决不会像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一般的可爱──封锁中的电车上的人……一切再也不会像这样自然。再也不会……呵,这个人,这么笨!这么笨!她只要他的生命中的一部份,谁也不希罕的一部份。他白糟蹋了他自己的幸福。多么愚蠢的浪费!她哭了,可是那不是斯斯文文的,淑女式的哭。她简直把她的眼泪唾到他脸上。他是个好人──世界上的好人又多了一个!
向他解释有什么用?如果一个女人必须倚仗着她的言语来打动一个男人,她也就太可怜了。
宗桢一急,竟说不出话来,连连用手去摇撼她手里的阳伞。她不理他,他又去摇撼她的手,道:〃我说──我说──这儿有人哪!别!别这样!待会儿我们在电话上仔细谈。你告诉我你的电话。〃翠远不答。他逼着问道:〃你无论如何得给我一个电话号码。〃翠远飞快的说了一遍道:〃七五三六九。〃宗桢道:〃七五三六九?〃她又不作声了。宗桢嘴里喃喃重复着:〃七五三六九,〃伸手在上下的口袋里掏摸自来水笔,越忙越摸不着。翠远皮包里有红铅笔,但是她有意的不拿出来。她的电话号码,他理该记得,记不得,他是不爱她,他们也就用不着往下谈了。
封锁开放了。〃叮玲玲玲玲玲〃摇着铃,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切断时间与空间。
一阵欢呼的风刮过这大城市,电车当当当往前开了。宗桢突然站起身来,挤到人丛中,不见了。翠远偏过头去,只做不理会。他走了,对于她,他等于死了。电车加足了速力前进,黄昏的人行道上,卖臭豆腐干的歇下了担子,一个人捧著文王神的匣子,闭着眼霍霍的摇。一个大个子的金发女人,背上背着大草帽,露出大牙齿来向一个义大利水兵一笑,说了句玩话。翠远的眼睛看到了他们,他们就活了,只活那么一刹那。车往前当当的跑,他们一个个的死去了。
翠远烦恼地合上了眼。他如果打电话给她,她一定管不住自己的声音,对他分外的热烈,因为他是一个死去了又活过来的人。
电车里点上了灯,她一睁眼望见他遥遥坐在他原来的位子上。她震了一震──原来他并没有下车去!她明白他的意思了:封锁期间的一切,等于没有发生。整个的上海打了个盹,做了个不近情理的梦。
开电车的放声唱道:〃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可怜啊可──〃一个缝穷婆子慌里慌张掠过车头,横穿过马路。开电车的大喝道:〃猪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