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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姐不会是半路折回去吧?”李残萼肩头微耸,“她最不喜欢被棠女侍比下去,何况这种时刻。”
“要不要去找她?”姚辉、曲光异口同声问。
景渊沉默一瞬,立刻摇头道:“她最好胜,去找她,她也未必跟我们走。”
一行人不再多话,沉默地渐次而行。
兰惜最先受不了这种沉默,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忍不住问:“景宗主,你们有什么打算?”
景渊没有回答,李残萼代他说:“我们打算先到绵州落脚,打听山庄的情况。然后,看情况再说啦。”她说完,偷眼看看小风,“不知符公子有什么打算?”
小风正要开口,却听小蝶抢在前面回答:“我们也要暂到绵州。”
“那岂不是很危险?”张忆娘微微诧异:“威远王找不到你的踪迹,一定会令定绵两州封城搜查,到时候想走可不容易。”
小蝶的嘴角一动:“船到桥头自然直。”
一行人来到绵州时,城里果然比前些日子萧条许多。他们陆续住进客栈,尽量装作互不相识。偏巧小蝶的房间就在景渊的对面,她更加不愿出门。
然而从那天起,绵州便风平浪静,看不出丝毫异常。翠霄山庄一点消息都没有,仿佛骤然从人间消失。山庄里没有人到山下,山下的人也不敢贸然上山打听。毒宗的头脑们每日都在景渊房里来来去去,像是想过办法打听消息,可是全然无用。小蝶每日不出房门,只听听门前的声音,也知道事情没有进展。
她几乎完全闭关,整日坐在房中,似乎满怀心事。
到了第五天,客栈中忽然来了一个人。小蝶听到门前有反常的骚动,便站起身,想去打听。可是景渊的房门一关,把所有的声音都关在里面。
小风看看妹妹的神色,叹口气,径直附在景渊的房门上偷听。听了半晌,他蹑手蹑脚回来汇报:“事情不妙。今天来的是翠霄山庄的护院辛十一。他说,威远王把翠霄山庄的下人都投进绵州大牢——余姑娘也混在里面。辛祐、京姑娘和兰大小姐却被威远王押往雍州去了。”
“怎么会这样?”兰惜沉不住气,大叫起来:“我姐姐的身手那么好,怎么会被他抓住?”
小蝶霍然起身,走到对面敲了敲门,不等对方答话,便推门进去。
屋中的人个个面色为难,其中有个新面孔,大概就是辛十一。小蝶在门口略施一礼,僵立在门口,没人请她进去,看她的神色似乎也不想拉近和别人的距离。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这位是辛大哥吧?不知道贵山庄眼下情况如何?”
辛十一看她的眼神,让小蝶心悸——那是难以理解和无法原谅。他就那样瞪着她,一言不发。在凝重的寂静中,景渊的声音忽然响起:“十一兄弟,把你知道的告诉她。”
辛十一皱紧眉头,粗犷的声音毫不掩饰他对小蝶的不满:“那天,我一直跟在总管身边。宗主刚走一会儿,就有一队人马闯进山庄。为首一个少年,我们不认识,但是大家都认得带队的刘大人——他是绵州守备大人跟前的人。总管趁他走到僻静的地方,跟过去求情,顺便探探他的口风。刘大人的样子很为难。他说,如果威远王只是想找个借口搜刮一些,也就罢了,偏偏他不是冲着钱来,这事便难办了。”
辛十一说到这里,喘了口气:“他们在山庄里搜了一气,没找到可疑的人,就把全庄的人都聚在正院里。庄主和京姑娘站在最前面,他身边还站着兰大小姐,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折回来的。我看到威远王瞪着庄主,问:‘易小蝶是不是来过?现在哪里?’庄主说:‘易姑娘精通医药,前些日子和草民的一个朋友在这里切磋,可惜他们不欢而散,此刻早已走了。’威远王又问:‘你知不知道,易小蝶是易天的女儿,是黑鹰党的余孽?’庄主又回答:‘有所耳闻。只是江湖传闻,不足为信。前几年一直有人说,黑鹰党现在的头目是当年的易天;最近又有人说他不是。近来传闻易姑娘是易天的女儿,没准过两天她又不是了呢。’威远王听了也没着恼,只是笑着问:‘听说你很会做事,在黑白两道的人缘不坏。要是你有难,是不是会有很多人着急?’庄主没答话,威远王又说:‘宁可杀错、不可放过——我一向秉持这个道理。不过这次可以暂且留下你的性命。’他随手指了指我们,正好指在我身上,便说:‘就是你了——你去告诉你家庄主的黑道朋友,我请他到雍州小住。要想见他,用易小蝶来换。’他说完,就有两个军士推推搡搡,把我赶下山。”
“我姐姐就这样跟着去了?”兰惜已经站在小蝶身后,听到这里,不禁大惊小怪:“这可不是她的作风……”说着,她无意中看到小蝶的脸色,更加惊慌:“小蝶姑娘!你……”
小蝶的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脸色灰白,牙齿在泛青的下唇上留下一排印痕。她的裙角扑簌簌直抖,声音也充满诡异的波动:“我去换他!”
“你?!”景渊拧着眉冷哼一声,站起身,走到小蝶身边,似乎不相信她有这样的勇气。“你要怎么做?你以为你去了,威远王就会放人?”他的口气有些着恼,却并不伤人。
他比小蝶高出整整一头,在他的凝视下,小蝶只觉得头顶一股无形压力。她甩甩头,正视着景渊的眼睛,从容说:“血债血还。”小蝶微笑着把头偏向一边,看着透过窗缝的阳光。“我代父亲偿他大哥的命,让他放人。不成的话……”阳光似乎被云朵挡住,忽然在她的眼中消失了。
“简直胡闹。”景渊似乎不敢看她脸上诡异的表情,一转身坐回太师椅上,“就凭你一个小女子,能斗过威远王?”
她看着景渊的眼睛,一字一句问:“你曾经看过别人因你而死么?”
在景渊略为诧异的目光中,小蝶不自觉地揉了揉后背,说:“我哥哥‘死’后,他的牌位在我背上磨出一个疤,现在还在。我想提醒自己:不要再因为我而连累别人。景宗主,你没看过别人为你而死吧?”她淡淡一笑,“每天看到你,我都能看出来:你头天夜里睡得安稳。我哥哥‘死’后,我很长时间都无法安睡——听说翠霄山庄因我遇祸时,我这后半辈子,已经注定再也睡不着了……”
说到最后,她脸上已无半点笑意。她的表情,景渊并不陌生——在碧波崖上决战之时,她也是这样义无反顾,似乎生命已在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她只是默默看着一件可能终结躯体的事。她的表情让景渊心寒。难道她总是在这样的关头做出出人意料的反应么?
“即使他们死了,你也不会在晚上睡不着吧?因为你知道,害死他们的人不是你,而是一个叫易小蝶的女人,和一个叫应无懈的男人。”小蝶耸耸肩,但却没有半分轻松的神情,“现在这个女人有一个机会改变这状况——你不打算为她饯行么?”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景渊倚在桌边,手抚着额头,淡淡问:“遇到大事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请别人帮你?”
小蝶接下他刺骨的目光,不冷不热地回答:“别人帮不了我。”
屋里静了下来。
“你去吧。”景渊过了半晌才说,“如果你真以为一个人就能挑起这副担子。”
小风倚在妹妹的房门上,看着她收拾行李,忽然问:“就算你不管,景渊他们也不会不救辛祐。你何必把自己的性命搭进去?”
小蝶手中没有停下,并不抬头,“最初知道我爹是谁时,我曾经觉得很风光——我体内流的是一个受人敬重的侠士的血。直到……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因为我是某个人的女儿,所以有些事一出生就注定了,就好像威远王是某个人的弟弟,所以一出生也注定了同样的命运。不同的是我背负害别人失去性命的罪孽,他背负带走这些人命的罪孽——虽然他们本人并不是始作俑者。” ——这样的事情也许只会发生在“江湖”,这个她向往过、她母亲逃避过的地方。怪不得母亲对江湖如此避讳——在这里,你必须有勇气承担本不该属于你的罪恶,因为辩白和抵抗都是徒劳的,别人会自动把这笔债算在你头上。
她叹息一声:“那位辛十一的目光……想到会有很多人用那种目光看着我,我就不能无动于衷。”
“只是这样?”小风迈进一步,把房门摔上,“如果被抓走的人不是辛祐,你还会不会这么冲动?你就这么喜欢他?”
“这根本和‘喜欢’无关!”
“不要去,小蝶。”小风的声音在胸腔里振颤:“你根本什么都无法改变!我们现在要做的事情,应该是销声匿迹,让这段骚动渐渐平息——我们一起走吧!去干娘静养的地方接她,一起到一个小城行医卖药。即使生活只是斤斤计较,也可以过得逍遥自在。”
“哥哥……”
“你明知道我不是你哥哥。”小风平静地顶了一句,但神色立刻微微一变,似乎这句话他想了好久,顺理成章地说出来之后,却后悔破坏了现有的世界。
“哥哥!”小蝶轻轻扯了扯小风的衣襟。她手腕的颤动和这声“哥哥”让小风心头一沉,不再对她即将说出的话抱任何幻想。
“你是我哥哥——我们太像,就像一匹布上裁下的两块料,一只锅里盛出的两碗汤。我们彼此熟悉到失去感觉,说不清认同多一些,还是牢骚多一些。总有一天,我们走的路会分开,因为在一起并不能让我们之间有什么改变……”
她还没说到正式的大道理,小风忽然伸手把她揽在怀中,眼神那么狂热:“谁说我失去感觉?”小蝶来不及惊呼,口已被他温润的嘴唇封住。
“……即使这样,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吗?”他炽热的气息似乎灼伤了小蝶。“哥!”她拼命挣扎,把他推开老远,却看到不知什么时候,门开了,兰惜正站在门口,双眼睁大,紧捂着嘴巴。
“你们……兄妹?!”她几乎尖叫起来。
“不是的!”小蝶抓起床上的包袱,夺门而出,几近落荒而逃。
“小蝶,别去!” 小风伸手去抓她的衣襟,却慢了一步,只看到她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走廊尽头。
小蝶只觉得一团火在脸上烧着,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脚步又急又乱,竟没有摔倒。她才这样一想,脚下便打个趔趄,这时回过神来,发现身子早已冲出客栈。她也顾不得旁人异样的目光,苦着脸拎着包袱,在大街上走着走着,忽然抽泣起来。
“他这不是欺负人么?”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抹嘴巴,“怎么能这样?”
“小蝶!易姑娘——”身后传来几声急促的呼唤,小蝶急忙深深吸了口气,用力甩头,希望脸上未干的泪水不留痕迹。
追上来的人是赵兴。他站到小蝶面前,看看她的眼角,低头叹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巧的木瓶:“这是一瓶上好的安神香,随身带上!要是睡不着,放在鼻端嗅几下。”
小蝶有些惊讶,感激地看着赵兴,诚恳地说:“谢谢你,赵大叔!”
赵兴的笑容却有些尴尬:“不,不,这个……是我们宗主送你的……”他看小蝶的脸色变幻,又解释:“其实,谁没有烦心事,谁没有睡不着的时候?我知道你的身世……呃,确实挺让人困扰。可这世上,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麻烦。谁能无忧无虑呢?凡事自己想开吧。”
小蝶反复摩挲那只雕刻着“崇岭飞鹰”的小瓶。景渊?她凄婉地笑了一声:“他可真细心,连我不舍得配这种名贵的药,他都知道。”
装好药,小蝶冲赵兴一笑,独自往前走。
自投罗网
该去哪里呢?小蝶踌躇片刻,往绵州府衙走去。
“自投罗网”一向是小蝶讨厌的天真行为,她从来都认为,自投罗网的下场,无怪乎送了性命还被对手嘲笑。她一向觉得,力拼至死,也好过送上门。但到了这样的时刻,她的头脑中一时也想不出更高明的主意——她凭什么和威远王力拼?她连一点谈条件的资本都没有,真是又讽刺又可悲。
府衙前的影墙上,果然贴着通缉她的公文。小蝶看了一会儿,发现没人来招呼她,便向府衙大门走去。这下有人来管了。一个杂役走过来,把她一挡:“站住!这是什么地方?由你这样随便往里面走?!”
小蝶指了指身后那面影墙:“我是通缉犯。”
杂役瞪大眼睛:“你是谁?”
“墙上那个‘易小蝶’就是我。”
杂役上下打量,忽然推了小蝶一把,把她推得远远的:“你脑子出毛病了?冒充谁不好,偏偏来冒充通缉犯!”
“我……”
“去去去!”杂役狠狠瞪了小蝶一眼:“你知不知道被通缉的是谁?那是黑鹰党的乱民!我们绵州一向治安良好,民风淳朴,哪儿来的黑鹰党?没有!没有!走走走!”
“喂,你怎么能这样?”小蝶被他推推搡搡,终于生气了。“这年头连自告都不行吗?”
“废话!现在正是缉捕黑鹰党的风口浪尖,你知不知道?在咱们地盘上发现一个乱民,本地上上下下都要吃不了兜着走!自告也得讲究时间地点,是不是?到别处自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