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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置身其间,仿佛飘进了一个童话王国。才民愿意在这个王国里延续昔日的辉煌,实现父亲和大哥在他身上寄予的希望。
但汉城与家乡毕竟有天壤之别,汉城的孩子不必去打猪草,不必早晚上山搂草,他们从上小学就请了家庭教师或参加课外辅导班,放学一回家就被妈妈逼到书桌旁做课外练习,整天被学习压得气都透不过来,学习成绩普遍都好。考试时一道题做错了,就会一下子落后10名,错了两道,就会落到20名以后。才民渐渐变得害怕考试了,拿成绩单回家的日子简直变成了世界末日。从怒斥到拳打脚踢,大哥对才民的惩罚越来越变本加厉。但越是这样,才民对学习的兴趣越淡漠,而对父母的思念和乡愁却越发强烈起来。
他不明白一个人为什么非要上汉城大学或陆军士官学校才算有出息,大嫂的那两个兄弟他也见过,并不觉得他们值得羡慕。尽管大哥一直强调,像他们这样没有背景的人家出来的孩子,要想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必须考上那样的学校,但才民依然不为所动。
这也难怪,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将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要做什么事,怎样才能成为那样的人,做那样的事,他还没有想过,至少是还没有认真想过。
到汉城后,每当感到悲伤和痛苦的时候,才民总是独自去一个对他有特别意义的地方——中谷三洞国立精神病院对面的小教堂。
才民第一次看到精神病院的大楼时,以为那是个生产药品或电视机之类的家电产品的工厂,后来注意到了高高的围墙、围墙上的铁丝网和窗户上的铁栏杆,就明白不是那么简单,直到看见大门口挂的木牌,他才知道那里是国立精神病院。但他一点儿也没害怕,只是莫名其妙地感觉有点儿伤感。
才民之所以喜欢精神病院对面的小教堂,是因为跟城市里的其他地方不同,那个地方总是敞开着大门;除了做弥撒的时候,那里几乎没有什么人,总是很安静;教堂院子里有开着美丽花朵的紫藤和各种花草树木;最重要的一点是,教堂院子的一角站着一个石膏做成的、高矮跟他差不多、正在做祈祷的白衣少女。
白衣少女穿着轻拂脚面的白色长裙,双手优雅、自然地叠放在胸前,脸上洋溢着甜美的微笑,嘴里仿佛含着一片花瓣,微微低着头,像在用眼睛向人们致意。
第一次见到白衣少女,才民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他在农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少女塑像,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心跳猛地加快,心里忽悠忽悠的,脸上泛起红晕。少女虽然只是座塑像,但看上去栩栩如生,又纯洁又美丽。
在才民的主要注意力转移到茵宁身上之前,他几乎每天都来教堂看白衣少女,每次至少待一个小时。坐在垂着一串一串葡萄似的花朵的紫藤树下,看着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白衣少女,他的心就像是被加热了,慢慢变得温暖。看到少女叠放在微微凸起的胸前的双手,他就会不知不觉地流泪微笑。
那双白净的手让他感觉到了远离暴力的祥和与温馨的抚慰。如果所有人都有那么一双手多好啊!那样的手创造出的家庭和世界该是多么美丽啊!对于无法适应汉城、大哥家和学校的才民来说,惟一能获得身心休憩的地方就是这个小教堂,白衣少女成了才民当时世界上惟一的朋友,成了他的思念。
每当同学们去上辅导学校或去读书室背单词和数学方程式的时候,才民就会来到白衣少
女身旁,坐在长椅上读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文学书籍,有黄顺远的《骤雨》、赫尔曼·黑塞的《德米安》、泰戈尔的《吉檀迦利》,还有赛珍珠的《大地》、艾米莉·勃郎特的《呼啸山庄》等。
天黑之后,那个地方越发幽静。塑像旁边有两盏明亮的灯,在那灯光照亮的夜晚读的书显得更加精彩。才民读书的时候,如果看到写得好的段落,就会情不自禁地读出声来。读完一段,他就从书上抬起头来看着少女的脸问:“怎么样?真的很好吧?”这时,他的眼里仿佛看到少女含着和风和月光一样的微笑,轻声回答:“是啊,好像一下子触动了我的心。再念一遍好吗?”
只有那样的瞬间,才民才会觉得开心和幸福,才会露出天真烂漫的神情。
平时,他在大哥家里几乎不说话,表情像雕塑一样僵硬,行动也无声无息,无论是关门的时候还是去卫生间的时候,甚至连在自己的房间里走动的时候都踮着脚。在学校里,他一大早坐到窗边的位子上后,除了去卫生间,一整天都不挪窝;除了点名的时候答一声“到”以外,六七个小时几乎不说一句话。不然同学们怎么会给他起个绰号叫“花盆”呢?老师和同学一致认定,他是个怕羞、内向的孩子。他也并不在别人玩的时候或在午饭后学习,也不从书包里掏出厚厚的文学书籍来读,只是托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天空或楼下的树。
无论谁都觉得他的行为和他的年龄很不相称。
别看才民嘴里不说,心里却隐隐约约感觉到:随着大哥向自己挥出的每一拳、踢出的每一脚,自己体内的快乐和欢笑已渐渐消失,能发出格格笑声的幸福的嫩芽已被摧残得零零碎碎。以后无论自己怎么长大,怎么活下去,生活给自己的快乐和幸福再也不能恢复原状了。
即便是这样,才民也决不能容忍自己变得吊儿郎当或成为小流氓,毕竟他在家乡辉煌过,自信还在他的心里和记忆中灼灼闪光,那些夸他头脑聪明、举止敏捷、言辞得体的动听的话语还时时在他的耳边回响……
他决不能容许自己像某些差等生一样躲在卫生间里抽烟;在教室后面坐成一排,解开校服上的两三个纽扣;随地吐痰;更不能容许自己像小痞子一样嚼着口香糖晃着一条腿紧贴在女校附近路口的墙上。
他一本接一本地阅读描写不幸人生和坎坷经历的文学作品,用独特的方式包容了大哥不分青红皂白的暴力,用白衣少女的友情冲淡伤口的疼痛。这是才民自己创造出来的方式。
他没有勇气拿起包跑回家乡,也没有勇气离家出走去遥远的地方,更没有勇气破罐子破摔,只有蜷缩在哀愁中,以愁消愁。
少年时期的哀愁似乎会融进一个人的血液里,伴随他的一生。即使在长大成人后,即使生活不时露出明媚鲜亮的一面,在他眼中,一切依然笼罩着蓝色的哀愁。无论多么高兴,多么愉快,都只是昙花一现,转瞬即逝,生活中常存的是寂寞和空白。
才民举着雨伞,一瘸一拐地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自己可以敞开胸怀的小教堂的院子里。
随着淅淅沥沥下落的秋雨,不知名的花瓣和树叶落到地上,落到教堂门前的台阶上。
才民用雨伞遮着脸,犹犹豫豫地走到白衣少女跟前。
一阵含着水汽的清爽的风吹动了紫藤湿漉漉的叶子。
你来了!啊,干吗用伞挡着脸?右腿为什么一瘸一拐的?天哪!又发生什么事了?你的脸……快给我看看!
少女关切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依然低着头,用雨伞挡住自己的脸。
挨打了?又……真……真的啊!哪儿受伤了?才……才民!快给我看看,真急死人了……
才民似乎拗不过她,慢慢把伞放下了。
天……天哪!我还……还一直为你祈祷呢,祈祷上帝保佑你不再挨打……疼吗?很疼吗?很疼吧?来,靠我近点儿,我给你吹吹。
没事儿,又不是第一次。
哎呀,我虽然不知道学习到底是什么,看起来真够害人的!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么办呢?才民,你得快点儿长得跟你大哥一样高大才行啊!长高了力气也大了,你就可以狠狠还击了,他就不敢再打你了。上帝到底在干什么呢?本来他只要动一个小手指,就能让你大哥以后不再这么打你了。这可真让人生气!
这是心在安慰身体,身体又抱紧了心,悲伤慢慢渗透心胸,发出透明的呼唤。
才民这时才觉得呼吸顺畅了。
哦,真的……真的可以那么做吗?
做什么?
长大后跟大哥好好干一架,像他打我那样打他一顿?
当然,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总是挨打,至少也该让他尝尝挨打的滋味呀!
可是,我大哥是长子啊,不是说“长兄如父”吗?
那倒是……也许正因为你大哥是长子,上帝才不管他,听之任之的吧?这么说,上帝说世人平等,都是骗人的……哎呀,这可怎么办呢?上帝是有顺风耳的,如果他听到我的话,我就惨了,说不定他会用锤子把我敲得粉身碎骨,或者打个雷来把我劈成两半呢!
听到少女故作害怕的声音,才民快活得哈哈笑起来。
那可绝对不行!这样吧,我把你藏起来,上帝就看不到你了。
他把雨伞举得高高的,挡在少女头上。不明内情的人看到他给石膏塑像打伞,一定会以为他疯了,或许会以为他是从对面的精神病院逃出来的。
其实每次下雨的时候他都会这么做。如果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下雨了,他就会立刻想起白衣少女,不是在脑海里,而是在心里:她……淋雨了,全身被雨淋湿会感冒的!因而感到焦虑不安,一放学就连忙坐上公共汽车,一下车就马上跑到教堂来。如果是周末,他待在家里,一听到雨点落下的声音就会拿上雨伞,跑向白衣少女。哪怕只能给少女塑像撑几分钟的伞,毕竟这是他对跟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女的心意,是对朋友的关心和爱护。
才民左手举着伞,右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看着少女鹅蛋形的脸,他的表情越来越开朗。
他天生相貌不俗,宽宽的额头,流露着忧郁的黑亮的双眼,白皙的皮肤,挺直的腰杆,看上去卓尔不群。在家乡就非常引人注目,到了汉城后,更是一天一个样,越发英俊了。
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很想伸出手去抚摸一下少女塑像漂亮的脸,想抚摸她的脸颊、高鼻梁和线条细致的嘴唇,但从未真正做过。光是想一想,他的心就怦怦直跳,甚至感到害怕,就像是伸手去抚摸一个活生生的少女一样。
她一定会吃惊的,说不定还会不高兴,也许会生气得收起现在展露给自己的温柔的微笑,真的变成一尊冷冰冰的雕塑……想到这些,才民无论如何也不能随随便便把手伸出去。
上初中后,才民的目光一触及少女塑像微微隆起的胸部,呼吸就会变得急促起来。她的胸部会是多么柔软,多有弹性呢?脑海里无意识中出现这种想法时,才民就会感到一阵眩晕,似乎眼前浮起一片浓雾。
总有一天……我会抚摸你,只要你允许我那么做的心传达给我,我就会小心翼翼地抚摸你的脸颊和嘴唇。
才民预感到,自己伸出手去,指尖触到她的身体的时候,一定会有一条路从天而降,在风中延伸出去。但那条路究竟是通向永远的离别还是通向毕生的爱情,他不知道;他只知道无论那条路通向哪里,都是现在的自己所无法承受的,因此,他的手一直伸不出去。
“小孩儿!你在那儿干什么?”
“啊!”
才民吓了一跳,雨伞差点儿掉到地上。他偷偷跑来看白衣少女已经快三年了,还是第一次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连忙把雨伞从少女头顶上移开,装模作样地慢慢转过身,看到在教堂主建筑的台阶下面站着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她三十多岁,穿着白大褂,手里举着一把藏青色的雨伞,好奇地微笑着,样子很精干。才民直觉她是个医生,而且是在对面那所贴着白色瓷砖的国立精神病院工作的医生。
才民惊慌起来,干咽了口唾沫,脚掌好像黏到了地面上。
那个女医生似乎随时会招手把他叫过去,抓住他说:“我看你精神有问题,走!跟我去看病吧!”要是那样的话,无论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都会被关在那些铁窗里,无法离开半步吧?那里的生活究竟是和平宁静的,还是包含着无尽的新的恐惧?
但女医生只是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亲切地盯着他看了会儿,仿佛要把他的脸刻进心里。才民受不了她的目光的注视,正打算转身跑开时,她先抬起脚来,款款朝大门走去,还对才民点了点头,仿佛在说:“你只管享受你的美好时光吧!对不起,妨碍你了。”接着就像一阵烟一样消失到教堂外面去了。
整个世界仿佛突然变得空荡荡的。
是伞遮住了才民的眼睛,还是他的眼睛闭了一下?女医生消失得那么突然,像是被魔术师变没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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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向她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