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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夫子急了:“你们还指望着唇枪舌剑,说得鬼子汉奸发善心吗?”
在场的王纬宇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因为责成他和他哥谈判营救的,便反驳着老人:“ 事情不像你老夫子想得那么容易,你以为是摇笔杆做祭文,坐在那里胡诌几句就行了?”
但是老夫子悼念赵亮的祭文,使许多战士、乡亲,尤其是老一点的同志都感动得哭了。他不是用文言文,而是用大家能听懂的半文不白的语言写的,连鲁迅说过的,“ 革命岂有被人头挂退”的名言都引用了。他说:“这也是我为赵亮政委,能尽到最大力量的一点心意了。”
王纬宇火了:“听这口气,赵亮同志的牺牲,是我的责任,或者说,是我蓄意谋害他的了。”
“你这个人——”于而龙止住他。
老秀才讲:“我并非那个意思,你也不用朝那些地方想,反正,我早先是寄希望于你和令兄的谈判上。如今,人头还在挂着,大家还等着靠嘴巴去打仗吗?我不晓得你们手里的枪,是做什么用的。哀兵必胜,这是古人早讲过的。”
终于组织了一次突袭,于而龙正面带着部队去夺西门,芦花领人混进县城,负责策应和牵制,才把政委的头颅从城门上抢到手。回来的路上,与沿途警戒的王纬宇碰上头,三支人马一块到了三王庄。船一靠码头,最先看见的,是那位穿得周周正正,虔诚守候着的老先生。哦!大家都明白,只有在最隆重庄严的时刻,老夫子才这样一丝不苟地穿戴的。
王纬宇轻轻哼了一声:“ 又该献出那篇祭文,他的最大心意了。”
于而龙瞪了他一眼:“不要那样看人。”
他撇撇嘴:“说说空话再容易不过的了。”
但是,王纬宇绝对料想不到,亲手接过赵亮遗骸的老秀才,领着人们朝岸上走去,来到三王庄湖滨大街,一口黑漆光亮,擦拭得干干净净的棺材,停放在街心,鲜明地映入了人们的眼里。
王纬宇吃一惊地陡然站住,正是郑老夫子的心爱之物,不知油漆了多少遍的寿材啊!“ 不可能!”他心里想:“ 绝不可能,他哪会舍得?”王纬宇不相信,然而却是活生生的现实,看得真真切切,是那口费了二十年心血,甚至早死的王敬堂都羡慕的柏木十三元棺材,他的脸刷的全白了。即使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给他一巴掌,也比这种无言的惩罚要轻松些,因为并不是个别人听过他的议论:“要不是那口寿材,用绳子也拴他不住,早到南京或者重庆去了。”
这时候,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老人家打开棺材盖,把这位播火者仅有的遗骸,放进去;同时,还把赵亮总裹在薄薄行李卷里的一双布鞋,那是他妻子在红军离开江西苏区时做好给他的,一直没舍得穿,如今,也放在棺材里和他永远在一起了。
也许他妻子在给他这双鞋时,盼望着他能穿着这双鞋回去,也许还在油灯下等待,也许能在梦中相见,但是她的丈夫,从此一步不离地留在石湖了。
“老人家,你——”芦花望着这位令人钦敬的老夫子。
老先生懂得她的意思,他说:“ 应该的,他是一个为国为民的好人,是理所当然的……”然后,合拢了棺盖,他后退一步,向终于回到同志们和乡亲们中间的一位红军战士,深深地鞠了个躬。
现在,三十多年过去了,王纬宇在谈论另外一位老夫子的时候,口气就相当缓和,不再讲得那么绝对,而且尽可能不流露辛辣的嘲弄。于而龙明白,并不是怕抬出棺材来而弄到下不了台,也不是他对飞广州去的廖思源产生什么好感,很清楚,是由于天气的缘故。
现在,王纬宇亟待照料的事情太多了,包括那位总受夫人支配摆布的老徐在内,都需要适应冬天过后,已经来临了的春天气候,虽然寒意未消,但也开始红杏枝头,春风一线,早晚有大地春回、万紫千红的那天,所以,他们都在考虑换季的问题。适者生存嘛!这是达尔文学说的精华,何况他们这些政治上的候鸟呢?更要寻找或者创造最适宜他们生存的条件了。
王纬宇说:“走了,廖总终于走了,可惜!”
于而龙对于最近常来串门的,这位兴致极高,一坐聊个没完的客人,并不太感兴趣。
“走了好!”王纬宇绝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十分同情地加了一句。
“为什么走了好?你倒说说看。”
“彼此心安,何况他早早晚晚总得走。”
“他本来不至于出此下策。”
“怪我吗?听你的口气!”
“岂敢怪你革委会主任,怪我自己。”
“怪你?”
“自然,我太无能了。”想起那天“将军”委托他去送廖思源的话,于而龙内疚地说。
王纬宇望着楼道里、走廊里、以至书房里都堆放着的书籍什物说:“真是物在人亡了。”
“三十年后,你有资格嘲笑了。”
王纬宇已经忘了他哥杀害的老秀才了,哦哦了好一阵,才在被近来繁忙的社交活动,搞得一塌糊涂的脑子里,想起那始终和共产党同心同德的老学究:“哦……那位老先生至死也留在了石湖的,这一点,倒是叫人钦佩。我想:可能秀才先生是圣人教诲出来的,而总工程师则是喝洋墨水成功的,所以,注定他们结局之不同吧!”
“不存在脱离社会的人,我不能预测秀才先生活到今天,还能不能和我们同生共死!难道廖总认为西方是极乐世界,才向往而去的吗?他在外国削过土豆皮,知道那里不完全是天堂。假如他不是为了国家、民族,和千疮百孔的土地,也不必二十五年前回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该到了吧?”
“还在广州。”
“怎么回事?”
“等他女儿——”
“哦,看来,廖总也许早就有了外心。”
于而龙有点生气了:“不要把人想得那样坏!”
“不过,也用不着把人想得那样好。”他站起来要走了,又是老规矩,迈门槛告别的时候,才谈正题:“ 你要求回石湖探亲休息一阵的报告,老徐批了,请你暂缓,如何?”
“为什么?”
“因为我要出国,老徐让你早一点到厂里上班呢!”然后以遗憾的腔调说:“可惜廖总走了,要不,又可以唱‘ 三岔口’了。真是‘黄鹤一去不复返,此地空余黄鹤楼’,这位知识分子也太不给阁下留脸啦!”
他没有被激怒,因为王纬宇要出国这件事,似乎使他回到当年最后攻克县城那一仗,正是由于抓住了国民党主力部队调防的空隙那样,一个再好不过的战机出现在眼前。王纬宇前脚刚走,马上给周浩打电话。
听筒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二龙,你在干什么?”
“我打算回石湖去,跟你说过的。”
“听说好像不太同意,是吗?”
“你呐,‘将军’?”
“非走不可吗?”
“而且马上——”他急切地说。
“那怎么办呢?……也许你还从来没开过小差吧?”周浩笑了:“就看你有没有胆子,如果你认为那样做是十分值得的话——”
“我明白了!”
“不过,在你走之前,我得给你一项新任务,希望不耽误你的行程!”
“什么事?”
“二龙,你还记得若干年前,我曾经给你打过这样一个电话?‘二龙,你洗涮洗涮,换身干净衣服,去接一位客人。’这印象还有么?”
“记得,怎么回事?难道老廖他——”
“对了,他决定不走了,马上回来,跟我们一块接着干!”周浩估计于而龙准会发出惊讶的反应,但奇怪的是听筒里喑哑着,长时间的沉默着:“二龙,二龙,你怎么啦……”
于而龙在想:黄鹤一去不复返,可中国的知识分子,最终是和这块土地分不开的……
廖思源决定回来了。
如果仅仅是为了结束自己的残生,那又何必远涉重洋,死在异国他乡呢?在飞机上,他给自己提出了这个问题。起飞后最初的紊乱和喧闹,终于渐渐地阒静下来,长时间的百无聊赖的飞行,除了打瞌睡,或凭窗俯瞰以外,也只有陷入沉思里去。但到了他这样年岁上,瞌睡就不多了;疲倦是青年的一种幸福,他们有着饱满的精力,干起来拼命地干,玩起来拼命地玩,所以困起来也没命地困。现在他既没有力气去从事大运动量的消耗,也就得不到那种疲劳后令人心醉的休息。只好让思路在脑际萦绕着,然后他又无法给自己找个答案。
要是扭过头看看祖国山河,或许能分散注意力,但是他敢看吗?因为看上这一眼以后,再也见不到的话,倒宁可不看为妙,何苦再加深那种生离死别的难受之情,给自己过不去?
看起来,他给自己总结出来了,既然还有如此浓重的乡土感,故国感,那种结束残生的概念渐渐淡了,尤其那个一辈子为之追求探索的动力理论,以生命去浇灌倾注的科学研究;那些个公式,那些个符号,那些个在电子计算机里跳蹦出来的结果,又回到他脑海里来以后,刚才那个古怪的关于死的问题,给挤到一边去了。特别是手心里那把机场上抓来的沙土,像酵母一样,使那些公式符号,像大力士似的膨胀起来,硬把那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给轰了出去。
那瓶敌敌畏,他想起来了,当他从优待室放出来,回到了空荡荡、孤零零的家后,那个夜晚,他至少不下三次,把那二角七分钱从药房买来的敌敌畏,抓在手里,希望就此结束自己的生命。好像也是这些公式符号,驱走了死的念头,他终于把药瓶放下,抽出纸来,埋头演算,直到于而龙大惊小怪进屋时为止。
“我听菱菱说,你买了瓶敌敌畏,敢情是真事?”
“不错,不就在这桌上放着吗!”
“你要搞什么名堂,老廖?”他声严色厉地问。
“这屋好久不住人了,有些蚊子和小虫——”
“胡说!我警告你,干这种勾当是一种懦夫的行为!”
“怕我自杀?那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不信你试试看!”
“我才不试呢!宁可去杀人,也决不自杀,这是四十年前一个共产党员说的。”说着,把那瓶敌敌畏生气地抓起来,推开窗户,摔到楼下去。“看你这份出息,亏你还是个有学问的人,竟婆婆妈妈地想寻短见,我都替你害羞,五六十岁,白活了。跟他们干,干到底!他们有句话我看说得好,叫做‘人还在,心不死’,咱们不能就此罢休!”
“放心吧!老于,我决不会死!”
然而现在,他却要到外国去等死。
他手心里的沙土使他不安宁了,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偏过头去,看一看窗外的景色,可是遗憾,等到他想看的时候,飞机正钻入了云层里,烟雾缭绕,什么也看不真切。但是广袤宽阔的国土,倒使他觉得王爷坟也好,实验场也好,终归是渺小的一个局部,简直等于一篇文章里的一个逗号。他想:太计较个人的成败得失,或许是知识分子的天生的弱点,即使实验场死了,王爷坟那个工厂垮了,整个民族,整个国家,以至这无边无垠的土地就会沉沦下去吗?
不会的,永远不会的。还有党,他曾经举手宣誓时的那个党,正是这只手,捏着那沙土不放。哦,那些憧憬,幻想,真理,信仰,和公式,符号充塞在脑子里,使他天旋地转起来,于是把那把沙土握得更紧。也许这正是知识分子的命运,沙土是祖国的象征呀!
中国的知识分子,怎么能离开自己的土地呢?他想起一位诗人写过的:如果我要死一千次,也要死在祖国的怀抱里。但是,他,却像一个开小差的战士一样,偷偷地溜走了,没有别的什么理由,只是因为害怕看见战场上的尸体。
飞机降落了,他最后走下舷梯,以为不会有人来接他的,便慢悠悠朝出口处荡去,谁知偏有三个人等在那里,他几乎认不出来了,即使亲亲热热叫着“廖老师”,接过他的提包,扶着他走出机场的时候,也未能想起。他们正是二十五年前,在王爷坟那洼地里第一批他负责进修讲课的高足啊!后来都成了专家、总工程师,或者技术厂长了。
“老天爷,你们都老成这个样子?”
“老师倒觉得自己年轻吧?其实和孔乙己也差不多了!”
“是这样,看到你们,可以想象我自己。”廖思源笑了,然后问道:“哎,谁告诉你们接我的?”
“部里周浩同志!”
“‘将军’?”他怅惘地朝北方的天空望了一会儿,才钻进了接他的汽车。
这些学生们的命运,和他几乎一模一样,好像一副拷贝的翻版,都差不多脱了层皮似的,从专政棍棒下逃出条命来。这三位高足啊!廖思源叹息着,一位被打断胫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