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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1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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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裬吓坏了;接下去又说有这件事,使k燃起了希望,从而进一步地误认为自己已被任命为土地测量员了。后来k又自己亲自与城堡通电话了。他想得到许可去城堡。他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一大片嗡嗡声,像是远方传来的歌唱;其间又幻化出一个单一的很高的强音,这个强音要钻入k的体内;这就是城堡的真正回答,但k没有听懂,他的大脑在和他的肚皮作对。k虽然没有领悟,他却出于本能决不放弃自己的意愿;他采取迂回的方式,通过欺骗城堡,使城堡与他接上了头,于是得到了一个表面看来是明确拒绝的回答。这两次电话中城堡已经泄露了很多东西:首先它不会承认k的身份,让k心安理得地当土地测量员;接着它马上又给予k某种希望,使k感觉到那就和承认了他的身份差不多;最后它又拒绝了k去城堡,但那并不等于不要k为城堡工作。这些回答与话筒里的那些神奇的嗡嗡声是一致的。那永远不会真正拒绝也不会确证的美妙的音乐,一定是强烈地感染了k,所以k才会灵机一动,马上想出了骗人的高招,意外地与城堡取得了联系。也许城堡是对他的这种主动性感到满意,才派出信使送给他一封信,从而更加强了他与城堡的联系的吧。这封信的内容当然在本质上与那两个电话也是一致的,只是从字面上乍一看显得更明朗,更有希望。k的〃误解〃又进一步发展了。

    然而k得到这封信之后,又对信中的说法进行了一番仔细的推敲。这封信实际上是含糊不清、自相矛盾的。写信人似乎将k看作平等的自由人,又似乎将他贬低为渺小的奴隶,就看k怎么理解了。关于他的身份,写信人显然也不想确定,而是将确定身份的工作推给了k自己。信上透出对k的胆量的欣赏,同时又隐晦地暗示了他将受到的严格限制,他必须遵守的义务,而从这义务来看他的地位无比低下。分析了这封信之后,k看到了自己面前的困难,也作出了惟一可能的选择。作为外乡人的k,竟能适应城堡那种含糊不清的表达,而且每次行动都抓住了那种意志的核心,这真是太奇怪了,这种一致是如何达成的呢?既然k对这种陌生的形式不习惯?答案很简单:k的行动并不是通过大脑的指挥,而是通过本能的冲动来实施的。城堡不断地给他出难题,使他动不了,可他就是要乱冲乱撞,永不停息;这种本能正好是符合城堡的真正意志的。克拉姆的信可以理解成:你没有希望,你绝对动不了,但你必须动,否则将为城堡所摒弃。k是用肚皮来理解克拉姆的信的,肚皮与大脑是两码事。k的肚皮里有什么?只有一个冲动:要进城堡。

    k开始行动,一行动起来就马上发现,处处遇到城堡意志的抵制。起先他以为信使可以带他去城堡,后来才知道这只不过是他自己给自己设下的骗局,当局根本用不着下达命令就可以扼制他的行动。接下去他又从弗丽达身上看出了更大的希望;他在与她的共同生活中费尽了心机寻找途径,到头来证明还是一场空。城堡的意志既独断专行,又给k真正的自由,促使他不断〃上当〃。那是一种弥漫开来的氛围,不论k走到何处,这氛围总是凶险地说〃不〃。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早就被这一声〃不〃吓退了,k却是一个特别的家伙。话说回来,城堡说〃不〃时的态度又是十分暧昧的,那不是普通的〃不〃,而是在说〃不〃的同时又反问他:〃真的不可能吗?为什么不试一试?除了试一试犯规你还有什么路可走?〃表面的严厉后面是骨子里的纵容。这一声〃不〃差不多可以等于〃竭尽你的全力去跳吧!〃当然一切都是有限度的,城堡那张门是无论如何进不去的。不过现在离那张门还远得很呢。时间还很充裕,他尽可以从门上的小孔去窥视克拉姆,爱看多久就看多久;他也可以从克拉姆手里去争夺弗丽达,以便与他讨价还价。只是k在奋斗中,在取得小小胜利时总忘记那一声〃不〃;于是就有人来提醒他,各式各样的人轮流来向他说出这个〃不〃,不断给他那种盲目的庆幸心理以打击,免得他头脑发热,因为在终极目标所在之处有真正的陷阱。城堡将这样一种可怕的自由给予了k,k将如何来行使这种自由呢?只有傻瓜才会在这种自由里陶醉呢,工于心计的k看出了危险。一切全没有章法可循,眼前的情况看不清摸不透,到处隐藏着杀机,官方名义上的权力等于零,实际上的权力则是一切。如果k不小心谨慎,瞻前顾后,完全有可能遭到灭顶之灾。关于他的这种处境,村长又作了进一步的证实。

    村长通过他的冗长的对官方机关事务的介绍让k明白了,想证实自己的身份是绝对不可能的。这并不是说k的任命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相反,这件事的牵动大得不得了,差不多人人都要来关心,它受到两股势力的牵制,关于它的文件一直保留在村长家中。k不甘心,举出克拉姆的信来作证,说城堡方面早已默认了他的身份。村长向k指出他理解方面的种种矛盾,并告诉他这只是一封私人信件,丝毫无助于证实。村长要k端正态度来理解克拉姆的信,而不是专门从对自己有利的方面去理解。最后村长指出他的处境是:可以呆在村里,爱上哪就上哪,但不能确定身份,所以必须小心谨慎。k顽固不化,坚持自己的初衷,他的冥顽不化使得村长对他彻底厌倦了(很可能是假装的)。接下去k就冲破了村长对他的限制,也冲破了老板娘现身说法的阻挠,不顾一切地来到贵宾酒店,决心在那里等待克拉姆,他要面对面地向克拉姆问个清楚。

    他在那大雪铺地的院子里等到了什么呢?焦急、紧张、沮丧、失望,当然还有自由,这就是他等到的。原来这就是他经过奋斗而获得的自由,即等的自由,爱等多久就可以等多久,只是面前那张通往城堡的小门刀枪不久。只有等他离开了,克拉姆才会到来,他们的相遇注定是要错过的。但是k怎能不等呢?他活着的目的实际上不就是等吗?不断地改换地点,一次次满怀希望地等,将一生分成一段一段地来等。此时的k,比《审判》中的乡下人要幸运多了。这种激动人心、令人眼花缭乱的等待方式,完全不同于乡下人那种寂寞、冗长与单调,更不用说那些幸福的瞬间了;在那种瞬间里,人往往会产生幻觉,认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赢家!此时的k,已变得老练了许多,灵活了许多,可说是有些不择手段了。然而,他从院子里回到酒吧,还是遭到了老板娘一顿讥笑和教训。城堡的意志再一次在这里得到暗示。那种矛盾的表达,那种叫人不知如何是好,说了也等于没说的表达,将城堡的意志弯弯绕似的由老板娘说了出来。老板娘为什么总忘不了不失时机地教训他?是为了激励他不要停止自己的奋斗吧。这恐怕是她惟一关心的。当k一败涂地时,她就出现了,表面上是来帮k总结教训,暗示今后的奋斗方向和可能遇到的阻力,再有就是打消他的幻想。而她的话究竟是不是这些意思也是可疑的。k认为她诡计多端,像风一样漫无目的,实际上又受到远方那莫测的力量的主使,那里头的奥秘讳莫如深,从未有人窥见过。最为精通城堡事务的她,每一次的说教都是在行使传声筒的义务。

    k在遭到彻底挫败之后,城堡总忘不了给他某种补偿,或许是为了防止他消沉吧。比如让他在寒冷的院子里空等了一场之后,又派巴纳巴斯给他带来一封信,在信上克拉姆对他的工作加以表扬。这件事说明城堡并不是拒绝与他联系的;城堡只是目前拒绝直接与他打交道,一切都要通过媒介,他的愿望只能附着于中间人身上。这封信也显示出,城堡不仅不远离他,反而对他逼得很紧。但是k从信中看出的是危险,是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他已经有了看信的经验了。他回信抱怨城堡,继续提出那个不可能达到的要求——要进城堡。这时他也得到了信使的保证,答应一定将他的要求传达给城堡当局。k总算又燃起了新的希望。

    巴纳巴斯拿了k的信一去不复返,k为了从他那里打探回音吃尽了苦头,连弗丽达都得罪了,弄得孤苦伶仃的。正当他在绝望中瞎摸时,巴纳巴斯又从地下钻出来了,还带来好消息:城堡的下级官员要亲自见他。接着就发生了那次伟大的会见,于半梦半醒中的会见。那是城堡意志的真正实现,也是肚皮战胜大脑,新生的幻想战胜古老沉重的记忆,从未有过的生战胜层层堆积的死的奇观。k不是被接见,而是闯入。在那夜半时分,整个酒店已变成了梦幻的堡垒,生与死就在梦中,也只有在梦中晤面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城堡的安排。在这个中间地带,一切界限全模糊起来,只有挣扎的欲望形成波涛,一波一波滚滚向前。滤去了世俗的杂质,这里的一切全是透明的,人在这种透明中只是感到昏昏欲睡,感到无法思想,因为他用不着思想了。只有在这种自觉的梦中,k才能暂时地与城堡短兵相接;接下去就遵循原则踏上了归途。这样一次探险般的经历并没有给k带来实在感,反而更向他展示了城堡机构的庞杂与不可捉摸,展示了那种他所不知道的铁一般的规律,以及人对这规律的无能为力。那就好像是针对k内心的一次示威。但k毕竟见过城堡官员了,从未有过的夜间询查都发生过了,还有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呢?既然〃无〃没有将他吓退,〃有〃也压不垮他,他的戏还要演下去。怀着小小的、可怜兮兮的世俗愿望的k,所遭遇到的是整个人类的意志之谜;这种谜是只能用身体来解答的,任何高深的思想全无能为力。而作为k本人,旅途中永远没有答案只有体验,包括他对官员毕格尔的那种最纯粹的体验,那种让生死两界汇合的体验。城堡让k历尽千辛万苦到达这个边界地区,当然不会让他空手而归;该发生的都发生了,梦幻的堡垒中风景瑰丽奇诡,人生所求的不就是这个吗?问题是看你敢不敢闯进去体验,看你敢不敢做那从未有过的第一人。

    历史性的会见结束之后,k马上又从半空落到了底层,落到了比弗丽达地位还低的佩碧的身边,这就是城堡要他呆的地方。他将在他已经熟悉的人当中,已经熟悉的氛围里恢复元气;东山再起,继续向那陌生的、虚幻的目标突进。

    幻想中求生——巴纳巴斯体会到的城堡意志

    从奥尔伽的口中,k得知了信使巴纳巴斯原来过着一种非人的痛苦生活。这种痛苦也是来自城堡那不可捉摸的意志。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城堡在所有的事情上都要将他悬在半空,既不能腾飞而去,又不能双脚触地。巴纳巴斯的处境比k更惨一些。k还可以在限制内有所?动,而巴纳巴斯的命运则似乎是纯粹的被悬置。只有一点是相同的:他们的工作都受到城堡表面的认可。

    城堡从不赋予巴纳巴斯真实的身份,却让他送信;答应给他一套制服,却又不发下来。这里我们又遇到了那个怪圈,想要突破是不可能的,推理也是没有最后结果的,所有的问题都只能自问自答。谁让他自封为信使呢?是环境的逼迫;为什么不结束这悲惨的局面呢?因为他选择了城堡,城堡也选择了他。巴纳巴斯的窝囊处境使k很是愤愤不平,他觉得巴纳巴斯应该反抗命运,就如他自己那样。但是巴纳巴斯怎能像k那样行事呢?城堡对信使工作的要求与对k的工作的要求是不同的。巴纳巴斯作为在城堡与k之间传递信息的信使,城堡要求他牺牲一切,他只能永远在对自己的怀疑中战战兢兢度日,每次取得一点微小的成绩,就要陷入更大的怀疑的痛苦之中。他的生活中也不允许诱惑存在;从城堡办事处到家里,又从家里到办事处,这就是他的工作。当然他可以幻想,在这方面他有种对事物追究到底的倔劲,他的耐力与k不相上下。为了将克拉姆的面貌搞清,他令人难以想像地折磨自己,用一个假设来证实另一个假设,如同发了狂!为了等一封注定要让他失望的旧信,他就得警觉,就得绷紧神经,就得拿着那封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巴纳巴斯的灵魂洁净而透明。他正是为信使这个工作而生,精明的奥尔伽灵机一动就看出了这一点。在他的信使生涯中,信件的内容从来与他关系不大;他关心的只是城堡与他打交道的形式的纯粹性,因为那是确立他身份的东西。遗憾的是城堡从来不在这方面让他抱有点滴希望,使他下一次去的时候稍微轻松一点,自信一点。城堡官员总是那同一副冷淡又不耐烦的样子,那种样子好像在说:信使可有可无。这当然伤了他的自尊心;但他不甘心,他要追求工作的效果,可效果又无一例外地令他绝望,令他自暴自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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