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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白每次在荒野中向女巫们打探自己的命运其实都是对于自身灵魂的叩问。灵魂回答了他的所有问题,只不过他听不懂。或者说他其实听懂了,也遵照灵魂的指示行动了,只是那结果和谜底,要到最后才会显现出来。比如勃南的森林会向邓西嫩高山移动,比如他将死于一个不是妇人产下的人之手,都是麦克白命运的寓言;而他这个〃藐视命运〃的人,从来也不曾打算退缩,反而被激起一种挑战似的好奇心,一心只想看到谜底。艺术大师在此处描写的,其实是他的艺术本身了,这是出自天才之手的作品的共同特征。这种叩问自有人类以来就开始了,艺术家则将这当作终生的事业。女巫和幽灵们怂恿麦克白将欲望发挥到底,〃像狮子一样骄傲而无畏〃。她们说出的,是他心底的愿望。当然他永远也成不了骄傲的狮子了,文明的桎梏已成了他身上挣不脱的皮肤,他注定了只能一边做噩梦、〃见鬼〃,一边犯罪,也注定了只能是一个阴沉的罪犯。哪怕王位到了手,面临的也只是深渊。
麦克白很快就失去了一切,他的妻子承受不了罪恶感的重压,先他而去。他得知她的死讯后发出了这样的感叹:
〃熄灭了吧,熄灭了吧。短暂的烛光!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着喧哗和骚动,却找不到一点意义。〃《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84页。
生命的虚无的底蕴显露了出来,但属于麦克白的生命的意义在哪里呢?当然是在他的抗争的行动中,在他的肇事之中。所以他接下去又说:
〃吹吧,狂风!来吧,灭亡!就是死,我们也要捐命沙场。〃《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85页。
〃他们已经缚住我的手脚:我不能逃走,可是我必须像熊一样挣扎到底。〃《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86页。
这才是他的本性,在骨子里头,他比他的妻子更为有韧性。哪怕夜夜丧失睡眠,哪怕大白天里见鬼都压不倒他,他有力量承担远比外部谋杀更为残酷的内心的厮杀,一直承担到生命尽头,到看见谜底的那一刻。他的形象,是几百年前我们祖先中的精神巨人的形象,这个形象外表阴沉,不够强悍、果决,内面却燃烧着不熄的火。
麦克白夫人代表了麦克白性格中最狂放、最坚硬的那个部分,她很像一只不驯的雌兽。对于文明人来说,她有点难以理喻。她给人的印象是阴狠、贪欲、直截了当。凡事她都一语道破本质,不像麦克白那样犹豫不决,用言语来掩饰自己的兽行。她最善于将麦克白说不出口的事说穿说透,说得令人毛骨悚然。当这桩事业还只是麦克白心中一个不明确的预感时,她那前瞻的目光就看到了今后的发展,她的嗜血的心无比的亢奋,她的血液已经〃感到了未来的搏动〃。她直率地将这个未来告诉她亲爱的丈夫,鼓起他的勇气,去获取最高的荣誉。然而即使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仍然生活在文明的束缚之中,她身上的人性并不比兽性衰弱,这就使得她所承受的痛苦比麦克白更为尖锐,那就像一把利齿的锯在她的神经上来回地拉。
〃你不敢让你在行为和勇气上跟你的欲望一致吗?你宁愿像一只畏首畏尾的猫儿,顾全你所认为生命的装饰品的名誉,不惜让你在自己眼中成为一个懦夫,让我不敢永远跟随在我想要的后面吗?〃《莎士比亚全集…第六卷》,131页——麦克白夫人
麦克白夫人就像是麦克白的主心骨,不断地用激将法鞭策着麦克白,挑起他的野性,使他能够将不可能的事变成现实。这位奇特的女人,可以从怀中婴儿柔嫩的嘴里摘下乳头,将他的脑袋咂碎的女人,真不知道她是什么材料造成的。但即使是这样一个兽性勃发的女人,仍然受到文明的紧紧的钳制,一桩又一桩的罪恶终于在她的灵魂里遭到了复仇,这种复仇将她变成了一个梦游人。在黑沉沉的夜里,凡做过了的。都要受到对等的惩罚,灵魂的法庭决不放过任何一桩罪。心的自相残杀导致最后的破碎,刚强的女人走完了她短短的一生。她死于灵魂深处的审判,表面上看来不明不白,实际上也是她早就选择了的方式。她同麦克白具有同样程度的自我意识,当然也就遭受同样的内心折磨:〃想像中的恐怖远过于实际上的恐怖。〃所以这个剧的后面还有一个剧在上演,那属于黑夜的永远见不得人的悲剧,它在麦克白和他夫人的梦中——那灵魂深处的王国里演出,其震撼的程度远远超过了人所能见到的这个悲剧,莎士比亚要写的是它,他已经用奇妙的潜台词将它写出来了。当医生和女仆偷看到麦克白夫人的黑夜演出时,麦克白夫人正在看不见的刽子手手中挣扎。不但医生救不了她,教士同样救不了她,由她自己发动的这场内部的厮杀必须以她的牺牲告终。麦克白同医生谈论妻子的病也就是谈论自己的病,这种病只有一副药可以治,医生告诉他说:〃陛下您要御驾亲征就是这样的一副药。〃已经开始了的战争,除了打到底还能怎样呢?难道还能回到那种〃令人厌倦〃的,虽生犹死的平静中去吗?麦克白夫人不仅引导着麦克白,要他鼓起勇气来顺从自己的欲望,最后还用自己的死来为他做出了自我审判的榜样。就这样,麦克白在爱妻的激励之下,坚定了要〃捐命沙场〃的决心,将他们共同策划的事业进行到底。
读书笔记 险恶的新生之路
险恶的新生之路——《哈姆雷特》分析
一、同幽灵交流的事业
人是无法同灵魂进行交流的。但任何时代里都有那么一小撮怪人,他们因为对尘世生活彻底绝望,又不肯放弃生活,于是转而走火入魔,开始了一种十分暧昧,见不得人的事业。哈姆雷特从正常人到〃疯子〃的转化过程,就是这个黑暗的事业逐步实现的过程。表面身不由己,被逼被驱赶,实则是自由的选择,血性冲动的发挥。
同幽灵的交流是一场革命,亡魂的出场直奔主题:它全副武装,让空中溢满了杀气;它这个挑起矛盾的祸首,对外人不感兴趣,一心扑在哈姆雷特身上,因为只有王子的肉身是他的寄托;它要掀起一场大风暴,造就王子分裂的人格。而在世人眼中,神秘的幽灵以先王的外貌现身,既高贵威严,又令人恐怖。因为一般来说,世人只会在极特殊的瞬间看见幽灵,即所谓〃遭天罚〃的瞬间,那种不自觉的不期而遇一般也不会改变人的生活。只有王子,在灾变的前夕已具备了革命的条件,也就是说,他萌生了抛弃这由阴谋构成的世俗生活的想法,又还没有彻底了断来自尘缘的冲动,他必须从幽灵那里获得精神的动力,来解决自身的矛盾。哈姆雷特所处的社会生活的现状,由在位的国王作了这样的描述:他刚刚毒死了哥哥,举行了哥哥的葬礼,紧接着又举行盛大的婚礼,娶了哥哥的妻子。
〃仿佛抱苦中作乐的心情仿佛一只眼含笑,一只眼流泪仿佛使殡丧同喜庆、歌哭相和使悲喜成半斤八两,彼此相应……〃见《哈姆雷特》,271页,浙江文艺出版社1991。
这也是人在任何社会中的现状,人只能如此生活。但是哈姆雷特是那个社会里的先知,他不甘心就范,对他来说,与其在污浊中随波逐流,打发平凡的日子,他毋宁死。在求生不可,欲死不能的当口,幽灵出现了。由地狱之火炼就的幽灵,它不是来解救哈姆雷特的。谁也救不了他,他需要的是革命,是分裂。把自己分成两半的过程就是在最终的意义上成人的过程,否则哈姆雷特就不是哈姆雷特,而只是国王,只是王后,只是大臣波乐纽斯。那种成长的剧痛,可说是一点也不亚于地狱中的硫磺猛火。在煎熬的持续中,人只有发狂。幽灵的责任就是促成王子的自我分裂,在分裂中,王子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同幽灵交流,不论幽灵在场和不在场,那种交流的努力不能中断。
父王的过世便是王子人格分裂的开始,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脱离了所有的人,站在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他不能再同自己的亲人与爱人一道生活,因为生活便是对死者的亵渎;他的心事也无法讲出来,因为它们属于不能表达的、黑暗的语言,只能藏在心中。自由人的承担就这样落到了他的肩上。热血的哈姆雷特不光承担,他还要行动。当幽灵间接地向他发出邀请时,他表白道:
〃如果它再出现,再借我父王的形貌哪怕是地狱张开嘴叫我别做声我还是要对它说话……〃见《哈姆雷特》,280页。
他的话充分体现出拼死也要同幽灵沟通的决心。父王要他干什么呢?谒盐薹ㄉ畹那榭?之下,父王的幽灵偏要他去干那最不可能的事——不但要他继续同恶人搅在一起,还要他搞谋杀。只有身兼天使与魔鬼二职的幽灵才会如此地自相矛盾,让欲望在冲突中杀出一条血路。幽灵要求王子的只有一点:〃你要记着我。〃对王子来说,记住它便是记住自己的心,记住自己的躁动,记住自己的爱和恨,还有什么能比这记得更牢?在同幽灵的沟通中成长了的王子,终于看清了自己要承担的是什么,用行动来完成事业又是多么的不可能。血腥的杀戮首先要从自己开始,也就是撕心裂肺地将自己劈成两半,一半属于鬼魂,一半仍然徘徊在人间。也许这种分裂才是更高阶段的性格的统一;满怀英雄主义理想的王子一直到最后也没有真的发疯,而是保持着强健清醒的理智,将自己的事业在极端中推向顶峰,从而完成了灵魂的塑造。
二、有毒的爱情
莪菲丽亚描述道:
〃他握住我的手腕,紧紧的,不放开伸直了手臂尽可能退回去一点又用另外一只手遮住了眉头那么样仔细打量我的面容好像要画它呢。他这样看了许久临了,轻轻地抖一下我的手臂他把头这样子上上下下点三次发生一声怪凄惨沉痛的悲叹好像这一声震得他全身都碎了生命都完了……〃见《哈姆雷特》,304页。
这是哈姆雷特割裂自己的成人仪式,还有什么比这更痛呢?告别终究是免不了的,他要进入人鬼之间的境界,那里容不得属于世俗的爱情,不管这爱情是多么的强烈。这样做的后果是发疯;他的疯,既是伪装,也是本真的崭露,二者之间的衔接天衣无缝。
幽灵使哈姆雷特换了一副眼睛。站在不同的境界里,王子看到了他那理想中最美的爱情的阴暗龌龊的一面。两极总是相随,爱情的光焰越是绚烂,其褴褛、凄惨的另一面越是令人心酸。并非王子从前对此完全无知,只是现在的灾变使他重新开始了对爱情本质的认识。没有从天而降的、无缘无故的爱,莪菲丽亚也不是天使,只是一个普通的、家教很好的姑娘。如果王子的爱不是暴风骤雨般强烈,而是比较温和,也许他就能容忍莪菲丽亚身上的世欲之气。而事实是,他不能容忍她,也不能容忍自己;他必须要把自己弄得走投无路,将他的爱人也弄得走投无路,以这样一种极端的形式来爱,以自戕来表明心迹。这一切,都是由于同幽灵那场可怕的对话而起;见过了幽灵,杀气便在王子的体内升腾。不知情的莪菲丽亚没有发现爱情的质变,也不知道温文尔雅的爱人已经魔鬼附体,她成了这一场发狂的爱的牺牲。由此可见,幽灵并不是要哈姆雷特远离爱情,而是要他将世俗的爱情提升,即所谓〃爱到发狂〃。在幽灵的境界里,人一爱,就必然要发狂;人承担着自身的冷酷,用滴血的心,用不能表现出来的爱来爱。哈姆雷特式的爱也就是艺术境界中的爱。几百年以前的先辈早已通晓了爱的本质,他把成熟、独立的爱发挥到极点,让人们领略其中那阴郁可怕的内核;他让主人公建议他的爱人去进尼姑庵,以此来了断孽缘;然而他又并不让这孽缘了断,而是让纠缠越来越紧,最后以生命的消失告终。这种提升了的爱也可称为有毒的爱,一切都被毒化,都带着淫荡与猥亵的意味,对于主人公这样的心灵来说,与其爱,倒不如死。幽灵不让他死,要他活着来将这被毒化的爱情发挥到底,那就像上刀山,下油锅。透过王子那些爱情的疯话,读者可以感受到他内心熔岩般的热力,和坚冰一般的冷峻。人是如何样将这两个极端在灵魂里统一起来,造就了奇迹般的性格的呢?沉睡在每一个人体内的幽灵,一旦起来兴风作浪,会演出什么样的恐怖与壮美呢?难道不值得尝试一下吗?
莪菲丽亚的悲惨命运衬托出王子内心苦难的深重;她越是不知情,越是无辜,王子越是心痛,其过程犹如将一颗心慢慢地撕成两半。她的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