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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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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你那什么朋友吧?〃老刘斜眼看了看皮普准,〃我不想起身,要开门你去开。〃

    〃我也不想开。〃皮普准抖抖簌簌地说。

    敲门声又响了一阵,便听见了远去的脚步声,皮普准叹出一口气,倒在椅子里。

    〃你今年多大了?〃老刘忽然问。

    〃五十二。〃

    〃五十二?〃老刘说,皱了皱眉。〃啊,很好。我对你的那些个绯闻也略有所闻。这样看来,你并不老嘛!〃

    〃都说我举动幼稚,很像个小孩呢!〃皮普准这才感到血液回到了脸上。〃你知道我是怎样与我们楼里的一位姑娘好上的吗?就因为我床底下堆了很多吸引人的杂志,我是个有眼力的收藏家,她呢,一看见那些杂志就盯上我了。〃说到这里,他又听见那两个女的在隔壁吵起来了,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其间还夹杂了粗俗的咒骂。当他倾听时,老刘又怀疑地注视着他。

    〃我觉得那也不能算是什么真正的绯闻。〃老刘说,〃以你这种年龄,不会有什么了不得的冲动了。不就一个小姑娘向你借杂志吗?呸,怎么会变成绯闻的。〃

    〃是这样,我们站在浴室里讲了很久的话,肩并肩,手牵手,我很奇怪我怎么没产生性的冲动。我的冲动是以后才有的,就是说她离开了我的时候。我们那栋大楼里还发生过凶杀,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夜里监视着。〃他觉得很诧异,为什么人人都关心着离姑娘,人人都与她相熟,一说到她就心领神会似的。她不就是他那栋住宅楼里一位普通的姑娘,一对抓跳蚤的老怪物的女儿吗?大家关心着离姑娘,就连带着也关心起他来,这种情形可是他以前没经历过的。这种情形逼得他只要一开口,就像在忏悔,把自己的全部底蕴都抖露出来,把自己搞得比以前更窘。

    老刘不相信地看着他,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那一天余下的时间格外漫长。隔壁的那两个女人在大声说起他与他周围人的关系,待他想要听个明白,却又怎么也听不清了,那结论也似乎是模模糊糊,不了了之的。他就这样张着耳朵,根本无心工作了。当他坐在那里胡思乱想时,对面的老刘偶尔抬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是十分厌恶,十分不耐烦,于是他更坐立不安了。下班的时分,听见隔壁的两个女人也在嘀咕着要下班了。她们在收拾东西,扣上公文包,皮普准又听见她们相互道了明早再见,然后脚步声出了房门。一阵绝望的忧郁笼罩了皮普准,他觉得自己卷进了一个阴谋,再也无法摆脱了。

    老刘也回家了,皮普准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东想西想。

    不一会儿又进来一个人,正是邻居老曾。老曾一来就挟持着皮普准去他的〃新居〃,力气之大,令皮普准没法反抗。他们拖拖走走的,到了街口的酱油店,上了楼,走进一间很旧的小房子。房间里摆了一张床,床底下塞满了花花绿绿的女人的内裤,地板上也撒了不少。

    〃她到哪里去了?〃皮普准问道。

    〃你是说她?〃老曾笑一笑,〃并没有一个一定的她。你知道,我随意与各种各样的女人住在这里,我总在换人,也可以说我一直在单相思,尤其在深夜。你那位离姑娘,她也来过这里,她对我的评价也不怎么高。我现在差不多快要死了心了,等我一死心,我就搬回去住。〃

    〃你总在我办公室对面的商店里买女人的内裤,我注意你好长时间了。〃

    〃我去那里就是为了引起你的注意。你想,我们是邻居,却从未深交过,这种情形很不正常呀。你那离姑娘,说句老实话,也不怎么样。喂,你听见下面的人在说话吗?〃

    〃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呢?〃

    〃你还没习惯,等有一天习惯了,就可以听得很清楚了。比如我,我住在这里可以说是耳听八方。我也可以帮你找个这样的住处,这样的话,你与那位离姑娘的分歧就不会太大了。我会操心这件事的,各式各样的事都得我来操心。下面的人正在议论你的长相呢!说实话,你的确不怎么好看。〃他向地板伏下去倾听着,很陶醉地眯着眼,咂着嘴。

    〃我也想听一听。〃皮普准说。

    〃这可不行。〃老曾立刻警惕地站了起来,〃怎么能随便让人乱听呢?你还不到这个层次呢。我会帮助你找个这样的住处的,这事我来操心。现在你可以走了。〃

    他将他送到街上,然后,似乎很生气似的,也不道别就自己回楼上去了。皮普准从街上朝那楼上看,看见他将一条粉红的三角裤做成一面旗子,挂在窗口。就在这时候,离姑娘从对面走过来了。她显然是朝老曾住的地方走去。皮普准心里一急,就追了上去。

    〃你不要去,那种地方。〃他又扯住了姑娘的袖子。

    〃为什么不?〃离姑娘竖起眉毛,甩掉他的手,〃他那里才有意思呢!〃

    〃要去我和你一道去。〃

    〃你?一道去?哈!好!三个人在一起一定更有意思,我们走吧。〃

    酱园里人头涌动,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穿过人群,上楼到了老曾房里。

    〃你怎么又把这个傻瓜弄回来了?我告诉你,他什么都不懂,也教不会,我刚把他忘记,你又将他带到我面前,真没办法。〃老曾叹了一口气,颓然倒在床上。〃这下子我什么欲望都没有了,只想打瞌睡。〃

    〃正好我也想睡了,我先不脱衣,和你睡在这里好吗?〃她说着就走过去,倒在那张床的另一头。一会儿,两人都打起呼噜来了。

    外面天已经黑了,皮普准觉得十分的饿,但又不愿离开这房间,他总想看出一点端倪来。离姑娘睡着了的样子看起来很蠢,半张着嘴,还流口水。老曾的样子更不顺眼,像个木偶。皮普准等了又等,不停地看表,终于,两个小时过去,他们打着哈欠醒来了。

    〃我们出去吃饭吧。〃皮普准说,同时眼里冒出一阵金花,全身虚弱的样子。

    〃吃饭?〃老曾笑了起来,〃吃什么饭呀,好戏还在后头呢。我们已经恢复了体力,我们要让你懂得什么是真正的激情,我们的花样可是层出不穷的。〃

    皮普准的双眼亮了起来,赶紧说道:〃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我为什么饿着肚子等在这里呢?全是因为想要寻根问底呀!我这个人,因为自私,很少有过什么真正的激情,现在听了你一番话,我的肚子也不饿了。〃

    他们说话间,离姑娘正在翻弄床底下那些女人的内裤,将它们一条条地摆在地板上,那都是些新买的,装在好看的塑料袋子里。她猫着腰,撅着屁股,在床底下钻进钻出,把内裤摆得满屋都是。老曾就在一旁笑眯眯地说:〃这是给云姑娘的。〃〃这是给文姑娘的。〃〃这是给晓姑娘的。〃或〃这是给新近来的方姑娘的。〃然后离姑娘就与他争吵,说他骗人,说并没有那么多什么姑娘来找他,他在夸大事实,抬高自己,他年纪已经不小了,怎么就不知道害臊?老曾听着她的斥责,还是笑眯眯的,一点也不害臊。他俩没完没了地重复这种把戏,皮普准觉得自己的肚子又饿起来了,他向外走,想去街上吃点东西。老曾走过来挡住他的去路,严肃地问:〃你真的不关心离姑娘的命运了吗?马上就要有好戏看了。〃

    皮普准只好又在床边坐下。然而老曾和离姑娘又为一个什么〃丁姑娘〃吵起来了,吵着吵着就相互讥笑,老曾说离姑娘是〃破扫帚〃,离姑娘说老曾是〃尿桶〃,两人忽又〃咯咯〃地笑着倒在床上,压住了皮普准的大腿,使得皮普准面红耳赤。他俩在床上滚了一气,离姑娘叫了起来:

    〃这个老家伙怎么还没走?真太不知趣了,碍手碍脚的,还好意思坐在床上不动不挪,真是个冷血动物!〃

    他俩就这样不停地压他,踢他,说些嫌弃他的话,命令他出去。

    皮普准感到自己没法挪动,他的身子像被磁石吸住了一样,他不眨眼地盯着这两个人,希望看出点什么,但那两个人只是一个劲地闹,闹得房间里灰腾腾的,却根本没做他想像中的那种事情。

    〃你还要等在这里看什么呢?〃离姑娘在间歇中气喘吁吁地问。

    〃真的,这个老傻瓜怎么还等在这里呀?〃老曾也诧异地说。

    〃我等在这里,是因为关心离姑娘的命运呀!〃皮普准满心委屈与沮丧。

    〃我好得很。〃离姑娘立刻止住笑,板起了脸,〃请你放心。我不明白你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你怎么能说这种不负责任的话。我今年才二十三岁,你把我给毁了,你这种人太没意思了,我现在一看到你就万念俱灰。你怎么还不走?你忘了回家的路吗?你是想等我和你一起回去?可是你忘了关键的事情:我已从家里出走了。我已经无脸见我父母了,现在只好由你去向我父母请罪了,我很怀疑他们会不会再接待你,爸爸总说要砍断你的脚。〃

    皮普准再次看了看表,已是凌晨三点了,他走到窗前向外一探头,整条街黑糊糊、静悄悄的。皮普准垂头丧气地摸黑下了楼,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隐约可辨的小巷子朝前走。走了一段路,看见前面拐角处站着一个大黑影,那黑影朝他扑过来,他一歪身子,公文包掉在地上,〃啪!〃地一声脆响,脑子完全糊涂了。但那黑影并不是扑向他,而是扑向他旁边的一个人。这个人一直就在他旁边行走,但由于黑暗,皮普准没看见他。现在这个人倒在地上,发出闷闷的呻吟,黑影在扼他的脖子,动作干脆麻利。这个人抽搐了几下,便不动了。皮普准想跑。

    〃不要怕,〃黑影忽然说话了,〃这种事会常发生的,每次你都会虚惊一场。〃

    皮普准张了张嘴,想问一点什么。那黑影一转身就消失了。再看地下那人,并没有死,正坐在那里系他的鞋带,若无其事的样子。皮普准一边拾起他的公文包一边问:

    〃你是谁?〃

    〃还能是谁,老曾嘛。〃他答道,口气里带着深深的厌恶,〃离姑娘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愿望了。以前她每天都从家中出走,可谈到不想活,这还是头一回,我知道原因在哪里。你快走吧,像你这种人,离我们越远越好。〃

    皮普准摸黑上了楼,回到他的住所。生平第一次,不洗脸也不洗澡、不洗脚,他就那样和衣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天一会儿就破晓了,虽然这一天是个休息日,但皮普准没法入睡。他用浑浊的目光扫视屋内,看见一只浅蓝色的幼鼠正顺墙根溜过,他觉得它很面熟,却怎么也记不住在哪里遇见过它了。

    皮普准开始搜索记忆中关于这只幼鼠的事,他觉得这只幼鼠与他青年时代的一次迷路有必然的联系。那是一个巨大的、干涸的水塘,塘泥已经结成坚硬的外壳,也是在夜里,借着微弱的月光,他下去了。他踩着坚硬的泥巴,辨认着那些杂乱的、野物们的脚印。那些脚印都是在湿泥巴上留下的,如今已经固定下来了,萤火虫在那些小小的坑洼里闪闪烁烁。然而他迷路了,后来的事全忘光了。早上一个年老的樵夫告诉他,他在塘里发了疯似的兜圈子,是他走下塘去把他领上来的。樵夫拍着他的背安慰他,还从他的柴捆里拽出一根香木送给他作纪念。他一走到家门口就将那根香木扔掉了,就扔在楼下的阴沟里。他正回忆这件事与幼鼠的关系时,有人来敲门了。

    来人是离姑娘的父亲,皮普准一看见他就打了个冷噤,连忙掀开被子站了起来。

    〃你过着这样一种堕落的生活,我一看见你就有气。〃离姑娘的父亲说,〃你在外面鬼混到凌晨才回家,整栋楼的人都听见了你上楼的脚步声,人人都在生暗气,因为大家没合眼。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这副尊容;衣裳不整,满脸污垢。再看看这房子,和猪窝没什么两样。你说老实话,你怕不怕我给你一棍子?〃

    〃给吧,无所谓,我现在反正也没什么盼头了。〃皮普准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英勇的情绪来。

    〃哈哈!〃离姑娘的父亲笑起来,〃你搞错了,我偏不给你那关键的一棍子,我是说一说逗你的。请问我打断了你的腿又有什么意义呢?她不过是我的侄女,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很密切,再说她又已经出走了,我犯不着管她的事,你当我们的女婿是她造成的既成事实,我们只好认了。我不打你一棍子了,我们讲和吧。作一个交易怎么样?你来帮我们抓五百只跳蚤,然后我和离姑娘的妈妈一道将离姑娘骗回家来,我们大家团聚一下。我忘记告诉你了,前天你在我们家浴室里与离姑娘幽会了吧?是我把她骗回家来的,你还欠着我的情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你的同谋似的。生活真是变幻万千啊。〃

    〃我愿意考虑抓跳蚤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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