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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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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爷,我到这里来,是想请您说说关于那个人。您告诉我,他只和鱼说话,不同人打交道。我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一个故事,您能不能对我讲一讲?细细一回忆,我早就对这种人有兴趣,尤其是关于他们的成长经历。从年轻时候起,那是很久以前了……〃

    〃可惜,〃七爷打断他的话,〃可惜这里头根本没有故事,那个人一文不值。他会有什么故事呢?他是个白痴,成天打草喂鱼,要是摔了一跤,就坐在地上呜呜地哭。他已经死了,那是在七年前,不过他倒是有点意思,只是你要听的那种故事他根本没有。〃

    句了坐在那里,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七爷也不说话。到处一片静悄悄的,大约风也暂停了。句了想,在街上,绝对不可能有这种彻底的寂静。窗玻璃上的那几张脸仍然贴在那里,没有弄出任何响声。句了对窗外这几个人的好奇心很不理解,这么冷的天,他们贴在那里干什么呢?一刹那间,渔场里的寂寞感似乎钻入了他的骨髓。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轻轻地说:

    〃我要走了。〃

    他说了这句话后,七爷还是沉默着,窗外却骚动起来,他抬头一看,那几张脸已经不见了。句了等着,想等七爷开口他再走,但是七爷似乎进入了一种他不熟悉的意境,火光照着他的脸,那脸粗糙得如一个树桩,所有的表情都向内缩了进去,只剩下一个模模糊糊的外壳。炉子里的火渐渐暗下去了,连七爷也看不清了。句了摸黑穿好鞋袜,然后站起身来告辞。临走前他再一次用手电筒照了一下这间简陋的房子,发现墙上挂着很多草把,他想问七爷那些草把是用来干什么的,再一想又忍住没问。

    一直到他出门七爷还是坐在那里没动。句了走出好远之后回头一望,望见那一排房子全亮起了电灯,就像浮在黑暗里的星星一样。风起来了,吹过塘面,吹得他几乎要跌倒。烤干的鞋袜又弄湿了。什么时候了呢,说不定已经是半夜了吧?他加快脚步,与风搏斗着往家里赶。他在小路上碰到一个人,那个人是做夜班的渔场工人,他为了防止别人偷鱼而值夜班。那人没和句了打招呼,匆匆地过去了,身上一股鱼腥味。

    句了在马路上看见菜农还在菜地里忙来忙去,一盏马灯高高地举起,不知道他正在照什么东西。句了从马路上下去,迎着菜农走过去。

    〃春天来了,菜的长势不错啊。〃他对那人说。

    〃唉,这年头,要操心的事太多啊。您不也是一样吗,黑更半夜的还在渔场里跑,一定是放心不下吧。〃

    那人的话使句了停下了脚步。怎么回事?他和他不过是面熟,他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语气还好像是责备他似的。

    〃我不过是去那边找一个人。〃他说。

    〃找七爷吧,〃那人说着走过来,举起马灯来照他的脸,〃我告诉您,那不会有什么用的。我了解七爷,他只会给您添乱。您想,他住在那么一个地方,风吹得就像鬼哭狼嚎,这种人能有什么好性情?这么一个人,却对街上的事了如指掌,这是为了什么?夜里我看见您出去的,您在他那里呆了那么久。〃

    句了猛地打了几个喷嚏,这才记起自己的湿鞋袜,于是赶紧回家。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洗漱完毕,就到灶屋里去做饭。灶屋是和蛾子家共用的,此刻那老婆子正在炒辣椒,弄得满屋子呛人的烟。句了捅开煤火,将米饭放到灶上,就坐下来择菜。蛾子的妈已做完了饭,这时走到走廊上,用一条毛巾扑打着身上的灰尘,还大声咳嗽了一阵。句了看见她黑着脸,憔悴不堪的样子,不过也许只是他的感觉,也许她从来就是那副样子,句了以前确实没有认真打量过这老婆子。他在水槽里洗菜时,蛾子过来了,她来端走她母亲放在灶台上的饭菜。她手里端着碗,却没有立刻迈步,眼睛发直,盯着正在切菜的句了。

    〃你在外面逛得那么晚才回来,这并不好。你一个老头子,怎么还会有那么大的兴趣。那卖火焙鱼的昨天夜里来了,你不在,他就坐在我们家和母亲聊天,聊了很久。我倒是十分留心的,我始终注意着不要让他偷走什么东西。〃

    〃你瞎说吧,他才不会聊天呢,他连话都说不好,怎么会上你家聊天。我从未见过他聊天什么的,想一想都别扭。这家伙独来独往,他那天是来找我借钱的。〃他一失口就讲出了秘密,马上又后悔不迭。

    蛾子先是吃惊地看着他,后来忽然埋下头窃笑着往房里去了。

    句了总是这样,做过了的事又后悔。他觉得不该告诉蛾子小贩来借钱的事,这下她掌握了他和灰元之间的秘密了。虽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心里还是不畅快。尤其是那老婆子,今后更会让他不知所措。假如他真有钱又不同了,要是她们都知道他拿不出钱,心里不知道要如何耻笑呢。成了笑料当然也没关系,可是怎么面对老婆子呢?老婆子看他的目光似乎是要搞清他撒谎的原因。可能灰元是真的上她们家去了,但也有可能他是来找他,而他不在家,于是这母女俩就故意将他拖进她们房里去盘问,而灰元并没有告诉她们关于借钱的事,蛾子说〃聊了很久〃纯粹是吹牛。不管怎样他是做了傻瓜了。

    句了吃完饭,收拾了餐具,就提个篮子去菜市场。

    远远地看见灰元垂着头坐在那里,他有点觉得亲切,又有点惭愧。他不该将借钱的事说出去,要是灰元知道了,会怎么想?再说自己根本没钱,这种举动就更卑鄙了。也许还是去与他说说吧。

    〃灰元,你好!〃他打过招呼就连忙低下头去看他篮子里的小鱼,用手指头翻来翻去的,假装在挑选。〃给我称四两。〃

    灰元没有动,只是缓缓地抬了头,问他:

    〃您已经想好了?〃

    〃好了,〃他顺口说,〃称鱼吧。〃

    灰元就往秤盘里放小鱼,句了注意到他的手患类风湿关节炎,每个关节凸起,指头歪歪扭扭的;而他的脸,是那种说不出年龄的脸,可以说是三十岁,也可以说是五十多,脸上的皱纹并不多,只是奇瘦,一个陡峭的鹰勾鼻,其他部位看不到一点肉,一层焦黄的皮肤下面就是骨头,嘴唇往里面深深地缩进去,就好像是没有嘴唇一样。句了注意过他的牙齿,那两排牙齿倒是又细又密,而且白亮,与这张脸一点也不相称。句了设想着他咬东西的情景,不由得打了个冷噤。

    灰元包好鱼,交给句了,又垂下了头。

    句了想走,又觉得不能就这样走了,要对他说点什么才好。他想了想说:

    〃你去过蛾子家了呀?你一定是去找我的,你不要不好意思嘛。〃说到这里他忽然有点进攻的得意,〃那家人家呀,非常厉害,总想从我们口里了解点什么去,我知道你什么也不会告诉她们的,是吗?干吗要告诉她们呢?〃

    灰元抬起头看着他,〃啊〃了一声,又恢复了那种愚钝的样子。他好像什么也没明白,整个事情好像是句了在自作聪明。

    句了羞愧地提了篮子走开了,在灰元面前,他颇有点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因了这感觉而分外的气愤,恨不得与这小贩一刀两断才好。他走到别的摊点上,买了两样蔬菜就准备回家,他扭头又看了一眼灰元,看见他似乎已经睡着了。

    他在回家的路上碰见蛾子,蛾子也来买菜,兴冲冲的。

    〃句了,一块去走走,和那灰元问问清楚。〃蛾子在市场上大声地说。

    〃不、不!我得马上回家。〃他逃跑似的加快脚步。

    蛾子走过来一把从背后揪住他,还摇晃了几下,说:

    〃干吗要跑,他不就是有点小偷小摸吗?也用不着这样害怕啊。〃

    蛾子又看了看他,忽然她的目光散了,眼里透出无限的忧愁,然后松开手,叹了口气走了。

    大约又过了一星期左右,灰元再一次来到句了家里,这一回他没有提篮子,空着手。

    句了递给他一根烟,目光与他对视了一下,然后呆呆地坐下了。他看出在灰元的眼光里有种熟悉的东西。并不是说灰元的目光有什么变化,那目光仍然同以往一样,迟钝而冷淡,只是这一次,在他们目光交叉的一刹那,句了从那里面瞟见一种奇怪的东西,这种东西他从另一个人的目光中也见到过,只是一时记不起是谁了。是的,这小贩的目光里透出深深的忧郁,甚至还有对他的怜悯。可是他为什么还要坐在这里呢?他不是为借钱的事来的吗?到底是谁值得怜悯啊。

    〃逼债逼得越来越紧了,我真是走投无路了啊。〃他收回目光,垂着头瓮声瓮气地说,〃您有弹子吗?〃

    〃弹子?没有。〃句了吓了一跳,〃干什么呀?〃

    句了的眼圈潮湿起来,他站起身,自己也不知怎么了,开始滔滔地说起来:

    〃灰元啊,为什么你还要玩这些小孩子的游戏呢?你已经是一个成年人,各种艰辛全尝过了,严寒酷暑损害着你的健康,每天还得为生计发愁,因为你太不精明,不适合于做小生意。你一声不响地熬到了今天,却反而欠了一大笔债。现在你无路可走了,你来找我帮忙,可是我根本没钱。起先你以为我在撒谎,现在你看出来了,于是你就要逃避现实了,现实怎么逃避得了呢?我不想把我自己装成多么有同情心,我不会陪你打弹子,这对我来说太奇怪了,也超出了我的能力。我倒宁愿一声不响地和你坐在这里,虽然对你没有什么大的帮助,可我也只能这样了。〃

    〃您是个懦夫。〃灰元心平气和地说。

    句了始终没有弄懂灰元眼里的那种怜悯,他想或许这个大脑迟钝的家伙在异想天开。他一个孤老头,有饭吃,有衣穿,又不欠别人的债,莫非反过来需要他的同情?他与这小贩是几十年的老街坊了,是不是他在长期的观察中预感到了某种征兆?某种句了自己毫无察觉的征兆?还是自己真的有什么秘密掌握在他手里?现在这个人就坐在自己面前,蜡纸一样薄的眼皮勉强遮住巨大的眼球,好像要睡着了似的,只有那些畸形的指头在膝盖上不停地扭动着。句了觉得自己心里的同情已被嫌弃冲淡了,他嫌弃这个人的脸、鼻子,嫌弃这个人的手,看一眼这个人都使他头痛。

    〃我生活得很好,虽然没有多余的钱,饭还是有得吃的。我这种人,又不惹是生非,天一黑就把门关得紧紧的,所以倒也平安无事。〃

    他说这些时,灰元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句了想,自己到底要说什么呢?想到这里,他就神思恍惚起来,仿佛眼前坐的不是灰元,而是另一个人,一个说不出名字的人,这个人他也许见过,也许没见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个人不会与他无关。至于他的债务,以及他向他借钱的事,这都是表面的,而且他的模样也完全不像有求于他,他似乎只是在与他谈及某种虚构的困境。他的态度也不是倾向于要找到解决的办法,他只是消极地讲出他的困境,然后就等待句了的反应;也可能他等都没等,只不过是坐在那里发呆。句了此时的这种感觉是如此的真切,连他自己都惊骇起来:这个小贩,这个成年累月在河边捞小鱼维持生活的家伙,他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他和他之间有一种他从未认识到的,如同血缘一样的关系吗?句了自己父母已经死了,既无兄弟也无姐妹,而老婆儿子也在多年前就离开了他,是不是这一切反倒注定了他和这个人之间要发生一种特殊的、无法言说的联系?他为什么要怜悯自己?听街坊们说,灰元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没有任何亲人。而自己,却是有过,后来又失去了。失去了不就等于没有过一样吗?所以现在他和他平等了。现在他明白灰元那句话的意思了,他在人生的战场上败了下来,躲在这里了此残生,所以他是个懦夫。但是他的理解也许完全错了,灰元并不知道他的身世,所以那句话完全可以理解成是指他不敢与他去打弹子。句了被这些念头搅得心里七上八下的,而灰元,垂在胸前的脑袋微微起伏,竟然轻轻地响起了鼾声。

    〃要把家里的小东小西全收好了呀。〃蛾子从门外探进她的脑袋,注意地看了句了一下。

    句了猛然想起她的目光与灰元的一模一样。他们为什么要怜悯自己呢?仅仅只是某种妄想在作怪吗?

    〃这个人,到了这种时候还睡觉,真够冷酷的啊。天下竟有这种稀奇事,找到你家来打瞌睡。你可要小心,趁你不注意……〃

    她话没说完就走掉了,因为她母亲在叫她,那叫声不像她平时的声音,里头夹着些凄厉的味道。

    老婆子这一叫,倒把灰元叫醒了,他站起身来要走,句了默默地将他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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