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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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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在院子里跳绳,两个人甩绳,五个人跳。我们刚开始跳不久,阿娥就跌倒了。她慢慢地倒下去,脸色发青。孩子们无比惊慌地围成一圈,有人叫来了阿娥的父亲。那父亲是这里的箍桶匠,有一张饱经沧桑的老脸,腰部像被打断了似的弯成九十度,看上去不像阿娥的父亲,倒像她爷爷。他走到阿娥跟前,搂起她的上身就往家里走,而阿娥的下半身就在地上拖。看来这位父亲已经熟悉了女儿的发作,一点都不感到奇怪。有知情的女孩告诉我说,阿娥真可怜,生下来就有这个毛病。远远望去,阿娥像一具尸体,那位残疾的父亲一摇一摆地拖着她走。

    整个春天我们玩疯了。家长们天黑时站在屋前的台阶上喊我们当中某个人的名字,跳起脚来破口大骂,那个人就如老鼠一样悄悄溜回去吃饭。天天如此。也有挨打的,被打的孩子拼出吃奶的力气惨叫,家长听得烦,只好暂时放开他们。但我好久没再见到阿娥,她父亲那老鸭似的身影倒是常出现。

    男孩小正问我愿不愿去看阿娥,我怦然心动,尾随他在一栋又一栋的老屋之间穿梭。我们最后停留在一栋破旧的木屋前面,小正让我骑在他肩上,凑到高高的窗前往里看。我看见房间正中有一只玻璃柜,阿娥就睡在柜子里,她没睡着,不时动一动,打一个哈欠。我还要看个仔细,小正就不耐烦了,叫我下来。

    〃她怎么会睡在那种地方?〃我惶惑地问。

    〃她有病,那是隔离室。〃小正得意洋洋地介绍,〃不是怕她传染给别人,是她自己需要隔离,不然啊,活不过明天。〃

    〃那她还跳绳?〃

    〃短时间出来活动一下是可以的,我看那对她没什么坏处。〃

    他一本正经地伸出手掌,我给了他两块钱。

    我还想从门缝里偷看,远远地那只老鸭过来了。

    〃快跑!〃小正猛地扯了我一把。

    我们两人一齐飞跑,穿过那些老屋,又到了院子里,我们在途中还撞翻了一家人晒在天井里的干木耳,撒了一地。

    一想到玻璃柜里头的女孩,我就心跳脸发红,恨不得马上把这个发现向一个人吐露。

    这样的机会终于来了。我邀了细碎去山里挖蕨根,我们避开那些个男孩,钻进阴暗的壕沟。在收获了一些肥大的蕨根之后,我压低喉咙向细碎吐露了这个秘密,我还添油加醋,将阿娥形容成一条蟒蛇,夜里游出去吞吃小鸡。细碎立刻就尖叫起来,跳着爬出阴暗的壕沟,将采集的蕨根撒了一地,抱着头痛哭。我跟在后面慌慌张张地向她道歉,我不明白自己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让她这样感情冲动。可是只要我一张口,她就更厉害地尖叫起来。我心灰意懒,扔了那些蕨根怏怏地往家中走。还没到家,细碎的妈妈就追了上来,狠狠地指责我,说我〃欺负女孩子〃。我想张口辩白,她又横蛮地打断我,威胁说:

    〃有些事,不可以乱说的,管好自己的舌头吧。〃

    平白无故地被人抢白一顿,我感到自己掉进了一个深渊,这个深渊是一个没有底的谜。我想去找小正问一问,小正也躲着我,远远看见我就一溜烟跑得不知去向了。

    傍晚的时候,大人们骂人骂得特别凶,很多人都在指桑骂槐。他们骂自己家的小孩和一个贼搅在一起,还说要打断他们的腿子。我不敢听,又不得不听,我觉得自己成了过街的老鼠。所有的孩子全回家了,还有两个女人在骂。妈妈见我躲在门背后倾听,就走过来将我揽在她怀里,她的粗糙的、被劳作弄得变了形的大手抚着我的背,一声接一声地叹气,就像我闯了大祸,不可挽回了似的。

    〃什么事也没有,妈妈。〃我不服气地说。

    〃当然,当然,能有什么事呢?好孩子。〃

    她的惶惑不安的目光对着面前的那堵墙,那样子分明是告诉我大难临头了。我突然很恨她,这种感觉是常有的,但这一次,我觉得她和外面的人们是一伙的。我一用力就从她的手臂里挣脱出来,弄得她差点栽倒在地。

    因为所有的孩子都躲着我,我只好自己和自己玩。我在泥地上玩一种攻城的游戏,让两个城堡里的武士相互进攻。我口里喊着〃冲呀!杀呀!〃的,忙个不亦乐乎。我还让甲城的武士挖了一条运河,通到乙城的地底下,将院子里的那摊污水引过来,让乙城被污水淹没。我聚精会神地干着这一切时,突然看见一只穿着皮鞋的女孩的脚将我的城堡踩塌了,我吃惊地抬起头,看见阿娥叉了腰站在我上头。

    〃你这个懦夫!〃她傲慢地说道,〃谁要你来多嘴啊,你搞得清这些事吗?〃

    〃阿娥,阿娥,他们都不理我了,你要是再不理我,我该怎么办啊。〃

    我差点要哭出来,情急之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当然,我会理你的。〃阿娥突然扑哧一笑。

    她任凭我抓住她的手。而我,就像获得了批准似的,还将我的脸颊往这只冰凉的手上贴。奇怪,我的脸一贴上去她的手心就有了热气,而且越来越热,像发高烧似的,她的两只长得很拢的小眼睛则目光闪乱,我觉得她要发急病了。我连忙将脸颊脱离了她的手掌。她用空着的那只手揪住自己的胸口,困难地喘气。

    〃阿娥,阿娥,你不会晕倒吧?〃我害怕地问她。

    好久好久她才平静下来,指了指身边的大石块,示意我同她并排坐下。她的手又变得冷冰冰的,一脸难看的样子。我看见院子那边的门洞里有几个脑袋晃了一下,很显然是前面街上的孩子,他们看见阿娥和我坐在一处就躲起来了,真是怪事啊。阿娥锐利地瞥了我一眼,说道:

    〃我现在见不得人了,都是因为你,你自私自利,不顾后果。〃

    〃我完全不知道,我蒙在鼓里。啊,我敢发誓,要是我知道,我就把这只手砍掉。〃

    我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一定变了色。我希望阿娥说下去,这样就会把个中的缘由说个清清楚楚,一切就会真相大白。我握着她的手等了又等,她却并不开口,像在想其他的什么事。我想,阿娥的世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呢?她一定觉得我十分荒唐吧。阿娥的沉默是那种很宁静的沉默,她显然不希望我开口,似乎她预先就知道我的疑问太多了,回答起来没个完。终于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她要走了。我想送送她,她做了个制止的手势。她走路的样子和她父亲一样,很像鸭子。我猜测她是回到她的玻璃柜里头去,这样一想不由得很害怕,要是她刚才死在我身旁,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

    那些天我神魂颠倒,总是想往阿娥家那边跑。门是关着的,我不敢喊门,窗户又太高。我心事重重地在外面徘徊,阿娥的父亲一出现,我就假装在屋檐下玩修城堡的游戏。有一天,阿娥的父亲进屋后,同阿娥在房里高声说话,我在外面全听见了。那父亲问:〃外面那野小子是怎么回事?〃女儿就回答:〃大概是妒忌我吧。〃然后还说了些其他的,总之是我难以理解的话。阿娥的声音就像从一个坛子里面发出来的一样,伴随了嗡嗡的回音。

    有一天阿娥终于出来了,病恹恹的。她用蔑视的目光扫了一眼我砌的城堡,懒懒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太阳多么好啊,阿娥!茶树开花了呢!我们去山上捉小鸟吧。〃我想讨好她。

    〃我不能晒太阳。〃她简短地说。

    〃真可惜,真可惜,长年躲在那种柜子里,多么可怕!〃

    〃你这蠢货,柜子里才有意思呢。我只要一出来就难受,你没看到吗?阳光使我的血变黑,花粉使我的气管粘膜肿胀,最糟糕的是,我在外面无法想事情了。我想出来的那些个事,你永远想不出。你这样的人就只会玩这种古老的游戏,因为人人都玩这种游戏,真是乏味透了。〃她一边说一边往房里走。

    我连忙紧紧地跟上去,阿娥似乎也不反对我参观她的家。玻璃柜很精致,同房里简陋粗笨的陈设形成鲜明对照。长方形的体积比一个大人的身材还长一点,前面是一扇推门,四根闪亮的不锈钢柱子上面车出漂亮的螺旋花纹,立在柜子的四角作为支撑。那柱子简直有点豪华气派了。玻璃门的一侧嵌着一根管子,管子连到一台小小的机器上。阿娥说这个机器一开动,玻璃柜里面就可以保持真空状态。〃那种情形啊,妙不可言。〃我弯下腰去看那台机器,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咳嗽的声音。阿娥立刻将我往外推,小声说:〃快走,快走,你的气味留在房里,父亲要暴跳如雷的。〃她猛地一用力,我跌倒在门外台阶下。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被阿娥的父亲揪住了后面的衣领,他将我用劲往泥地上撞,撞得我前额流出了血,一共撞了十多下他才罢手,我大概后来晕过去了。

    我不记得那一天我是怎样挨到家的,我精神上受到的打击还远远大于头上的伤。妈妈在我床边轻轻地哭着,反反复复地说要为我报仇。

    〃您怎样去报仇?〃我不耐烦地打断她。

    我从肿起的眼皮下看见她一脸的茫然。

    〃是啊,我怎样去报仇呢?〃她犹犹豫豫地嘀咕道。

    我躺在家里的那些日子是最最黑暗的日子,一个丧子的老女人在门外通夜通夜地嚎哭,我觉得世界的末日要到了。一天夜里我刚睡着,就有人弄我额上的伤口,那人猛地一下将伤口上的痂揭去,我在钻心的疼痛的袭击之下发出怪叫,随之看见匆匆离去的老女人的驼背。伤口的血流得满脸都是,紧接着母亲举着油灯出现了,她为我折腾了好久才将我安顿好,她不听我的解释,硬说是我自己做噩梦将伤口弄得裂开的。我闭上眼,伤口一跳一跳地痛。我想,那老女人一定是把我当成了她死去的孽子,恐怕她才是寻上门来报仇的。这一次的伤口恶化在我额头上留下了很大的疤。

    阿娥是在第十天到来的,刚好是我战胜了炎症高烧的那一天。女孩的脸白得像纸,一溜就到了床前,口里一迭声地说:〃抱歉,抱歉。〃她凑着我的耳朵小声问我是否有人在我病中来骚扰。我就说了老女人的事。

    〃她是弄错了人吧?〃

    〃不会吧,我看这事是父亲的主意。〃她神情恍惚地说。

    〃你睡在玻璃柜里也是你父亲的安排吧?〃我怨恨地讥讽她。

    〃!不要乱说嘛,现在我们俩已变成一根藤上的瓜了。就因为你闯到我家里去,事情才变成了这样。〃

    她这样一说,我的气全消了。我想坐起来同她握握手,可是窗户上有几个脑袋闪了一闪,他们是街上的孩子。接着我又听见那些大人们在指桑骂槐了。我打了一个冷噤,将双手缩回被子里。我看见阿娥如同遭了霜打的菜秧,她身上那件外套像要将她细瘦的肩头压坏似的,她一脸痛苦。

    〃我要回去了,这里的空气我受不了。〃她声音微弱地说。

    她还没出门我就闭上了眼。那一天余下的时间我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她来干什么呢?是她父亲派她来的吗?我越想越不安。接着我又想到阿娥的处境,又觉得她绝不是她父亲的帮凶,而是被她父亲掌握的工具。我对她的看法总在两极之间摇摆着。

    我在养伤的日子里暗暗地在心里制定了一个计划,这个计划谁都不能告诉,妈妈也不能。伤一好我就跑了出去,我不理睬那些孩子们,独自一个向前跑。奇怪的是这一来,大家都驻足向我张望,就像看呆了一样。我心里又有点得意洋洋,步子迈得更高,好像胯下骑了一匹马。我跑呀跑的,跑到了山脚下,我抱住那棵大松树时才猛然醒悟:我跑过头了。那边街上的孩子们大呼小叫的声音顺风隐约传来,使我陡生一种平和的幻觉。我回转身往阿娥家里跑,在快到她家的那道围墙的前面我停下了,我看见阿娥正好病恹恹地坐在屋前。

    〃阿娥——阿娥!〃我轻轻地唤她,手里捏着一把汗。

    阿娥的眼睛一亮,立刻站起来小跑步朝我过来了。

    〃你怎么竟敢又到这里来,不想活了么?〃她低声地、严肃地说。

    〃阿娥,我是来邀你的,我们跑吧,翻过这座山,到我舅舅家里去,他会收留我们。我这位舅舅,从不大惊小怪。我们跑吧!〃

    阿娥出乎意料地没有表示反对,甚至显出很神往的表情,口里念叨着:〃山那边——山那边,好主意,我还从未到过山那边呢!哈,你这小鬼!〃她伸出一只手轻轻在我头上拍了一下,重又陷入了幻想。

    〃还等什么,跑呀,跑!〃

    我牵着阿娥跑了几步,她就甩开我独自飞奔了。原来她根本没病,她跑得同我一样快,甚至还要快,我第一次看见她脸上泛起了红晕,红得像两朵花,汗珠从她鼻尖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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