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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她鼻尖冒了出来。真是奇迹啊。我们又到了那棵松树底下,这就要准备爬山了。我还是有点儿担心。
〃阿娥,你真的愿意抛开父亲吗?〃我问。
阿娥笑了起来,说我太啰嗦,还说父亲是抛不开的,一个人怎么能没有父亲呢?〃你也抛不开你父亲。〃她补充道。
〃那你还跟我走?〃
〃我跟你走,是因为这很有意思。你这个小萝卜,我们走吧。〃
我虽然有点沮丧,但毕竟和阿娥在一处了,我把她骗出来了,那个老混蛋不知道要怎样伤心呢。我们开始爬山,阿娥兴致比我还高,不断向我打听舅舅的事,我把我知道的差不多全告诉她了,她还不满足,纠缠一些细节不放。
简直是一眨眼工夫,我们就翻过了那座小山。风呼呼地吹着树林,青色的屋顶像在林海间浮动的老乌龟。
我和阿娥都累得躺在木沙发上面喘气。舅舅和舅妈都是特大的块头,像两座房子一样在我们眼前移来移去的。我从下往上盯着他们,忍不住要笑。
〃阿娥到底从老魔王手里逃出来了啊。〃舅舅的声音在胸腔里嗡嗡地响起。
后来我坐起来告诉舅舅,我们要在他家里长住了,因为阿娥再也不能忍受她原先的生活。阿娥根本没有病,是那个老混蛋让她过着非人的生活。至于说到我母亲,她一定会同意的,她自己也常常和我开玩笑,说要把我送到舅舅家去住。我说这些给舅舅听的时候,阿娥就在一旁踢我的脚,说我〃瞎说〃。
〃阿娥自己是怎样个打算呢?〃
舅妈一边问一边将阿娥一把拢到自己怀里,让她坐在自己肥胖的大腿上,那地方就像一只大沙发。她的这一举动搞得阿娥有点受宠若惊。
〃我没有打算,我没有打算!〃阿娥的脸涨得通红。
舅妈慈爱地抚摸着小姑娘稀稀拉拉的头发,哈哈大笑。接着舅舅也笑,房里就像打雷了一样。我突然有些厌恶,我没想到他们俩变得这么讨厌了。为什么要刨根问底呢?但是阿娥坐在那〃沙发〃上显然很舒适,她头一歪,竟然睡着了。舅妈就站起来,将她像一只鸡一样夹在腋下往房里走,安顿她睡觉去了。
吃晚饭时阿娥还没起来,舅妈说她睡得昏昏沉沉的,不忍心叫醒她。我总觉得舅妈的话还有些别的意思,像是在责怪我。我不该把阿娥叫到这里来吗?舅舅则显然很高兴,用巨大的手掌轻轻拍我的肩头,说我〃有出息〃,〃居然用这种高招来对付那老魔鬼〃。说着又叫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详详细细告诉他一遍。于是我就从男孩小正带我去阿娥家偷看玻璃柜说起,拖泥带水地说了好久。舅舅听得津津有味,不住地插嘴说:〃真高明!〃〃绝妙!〃弄得我又莫名其妙又不好意思。那顿饭吃了很久,舅舅将所有的底细全摸得清清楚楚之后就对我宣布:我和阿娥可以住在他们家,爱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当然我就是明天就离开也是可以的,腿长在我自己身上。舅妈则一个劲地嘱咐我:〃要担心阿娥的病啊,这样的女孩活不长。〃
那天夜里我和舅舅睡在一间房里,阿娥和舅妈睡在隔壁。舅舅一上床就鼾声如雷,震得床架都吱吱作响。月光很亮,窗外有种可疑的声音在持续地敲打,很像有一个人在窗外要进来。过了好久,我实在忍不住了,就起身去看个究竟。我看到的景象使我大吃一惊,原来是阿娥在用一根木棍敲击窗棂,她披头散发地坐在一棵树的树枝上,那树枝正好伸到我的窗口。
〃你疯了啊,这样会着凉的。〃
〃我本来就是病人嘛。〃
〃你才没有病呢。〃
〃你只看得见表面现象。〃
〃我要睡觉了啊。〃
我说着就关了窗户,躺在小小的行军床上一动不动。敲击声不再响了,后来我听见〃嗵!〃地一响,大约是她从树上跳下来了。朦胧的光线中,对面床上那座山动了起来,舅舅打了个喷嚏,问道:
〃是小妖精在外面闹吧?〃
〃是阿娥,她不睡觉,坐在树上玩。〃
〃她就是那种人。不要管她,管得太多你的脑袋要炸开。〃
舅舅又打起了鼾。慢慢地,我也在那雷声中入睡了。我睡不好,一次又一次被那些乱叫的雄鸡吵醒,不知舅舅干吗养这么多雄鸡,几乎每隔十几分钟它们就报一次明,也可能是家里来了人,鸡们觉得一切全乱了套。它们的鸣叫在夜半响起简直震耳欲聋,而舅舅全然不知。
吃早饭时阿娥又没来,舅妈说她〃整夜都在外头跑,现在还没回〃。舅舅则低头喝了一口羊奶,微笑着补充道:〃她就是那种人。〃
我们吃完饭,舅妈要收拾桌子了阿娥才回来。她衣衫不整,样子憔悴得可怕,走路也东倒西歪的。她扑到桌上,抓了一个馒头就狼吞虎咽起来。这时我才记起她昨天还没吃晚饭。舅妈在旁边用赞许的目光看着她吃,敦促她多吃。可是阿娥只吃了半个馒头就放下了。她伏在桌上,微弱地呻吟着,说自己〃恐怕要死了〃。
我提心吊胆地陪着她。因为是我将她叫出来的,要是她真的出了问题,我恐怕要被她父亲打死,不死也要打成残废,这一点是肯定的。奇怪的是舅舅舅妈倒并不着急,也许他们认为阿娥在装假吧。我知道阿娥不是装假,才一天时间,她的模样就大大地变了,她的嘴角垂下,额头上满是皱纹,就连我熟悉的手也一下子干枯得如同老妇。
舅妈推开我,像昨天那样将阿娥夹在她腋下,往房里走去。我对舅妈的粗暴动作感到很愤恨,我太担心阿娥了。
〃她这种样子我见得多了,不会有问题的。〃舅舅说,〃她可不像你这样傻兮兮的,她从小很伶俐,反应快,她知道自己要什么。比如这回,你以为是你将她骗到这里来的吧?其实呢,却是她将你骗到这里来的,哈哈哈……〃
他笑得不想笑了,这才郑重其事地对我说:
〃今天我要带你去看一个人,你看了他可不要害怕。〃
我和舅舅出门之前去阿娥房里看了看她。她在薄薄的被子下面一阵一阵地痉挛,牙咬得格格作响。我实在不放心她,可是舅舅拖着我往外走,轻描淡写地说:〃不要紧的,从前的发作比这厉害多了。她那位慈爱的老父亲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啊。〃
我们穿过了一片又一片的水田,农夫们一律停下手中的活,分外吃惊地呆立原地。舅舅不理他们,像骆驼一样缓缓前行。受了他的感染,我这个小不点儿也趾高气扬起来,昂首挺胸地紧跟在后面。一直到走完了田间小道,到了山里,我才敢问舅舅:
〃那些人为什么事吃惊啊?〃
〃因为我很少出门吧。他们预感有重大变故要发生了。你同阿娥住在我家,在村里无人不知。尤其是阿娥,疯跑了一夜,恐怕每一家都去拜访过了。〃
舅舅虽然笨重,爬起山来却很矫健,连气都不喘,让我大大佩服。晚春的山风舒适地吹在脸上,我还沿途捡了些松蘑呢。我差不多都快把病在家中的阿娥忘记了。这时舅舅放慢了脚步,说起阿娥来。他说阿娥是个永不知满足的女孩,生下来后从早到晚哭泣,谁都哄不住。阿娥的母亲就是被她累死的,她死在阿娥两岁那一年。后来阿娥的父亲为她做了那个奇特的玻璃柜,让她睡在里头,她马上安静下来了。
〃阿娥的父亲年轻时是我的同伙,我们一道淘过金。那家伙和我一样吃不了苦,很快跑回来了。我们都没料到他会有这样一个女儿。我和你舅妈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当时玻璃柜还没完工,阿娥的父亲正在安装一根柱子,灵活的小阿娥立刻就推开玻璃门爬了进去,然后又将柜门关上了。我们全都看呆了!这样的女孩,唉哟哟!〃
我们走了又走,我捡的蘑菇将篮子都装满了,舅舅嘲笑我是〃专爱蝇头小利〃。翻过第二座山头,快到中午时分,舅舅指着远处山坳里的一座小茅屋告诉我说:〃就在那里。〃我问舅舅那是什么地方,他说到了就知道了,我忍着好奇心加快脚步。可是舅舅却又不走了,坐在路边的茅草上说要休息,于是我也挨他坐下,大概的确是累得很,我一靠着舅舅立刻就睡着了。我在迷迷糊糊中听见舅舅在和人说话,嗡嗡嗡的像拉风箱,似乎那人向舅舅询问一件事,舅舅告诉他一切准备就绪,只有一个小小的障碍,这一个障碍由他来负责。还说了些别的,都是很奇怪的事。我越想挣扎着醒来,越是醒不来。我觉得自己是在一间封闭的地下室里,舅舅和我在一起,而那个和他谈话的人,则同我们隔了一道门。最后我将指头放进口里用力一咬,终于醒了过来。我莫名其妙地四周环顾,听见舅舅在说:
〃这就是那茅屋,我们已经到了。〃
我是在一张简陋的床上,旁边躺了一个人。我立刻看见了一道熟悉的目光,吃惊得差点跳起来跑掉。舅舅用大手抓着我,要我别怕。那个人从头到脚被缠在绷带和纱布里头,只有一只溃烂流脓的手露在外头,我看见他的手背已烂到了骨头。这个人会是阿娥的父亲吗?前不久他还有那么大的力气来揍我呢。
〃这家伙连话都讲不出来了,你怕什么呢?〃舅舅又说。
茅屋里的气味令人窒息,那气味显然是从眼前这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我记起我有一次在山坡下挖蚯蚓时挖出一只死猫,那气味就同这一模一样。现在这个活尸坐在这张烂竹床上,那只惨不忍睹的手轻轻地抖动着,他似乎忸怩不安。我当然不再怕他了,我心里还很高兴呢,这下可好了,他再也管不住阿娥了,我和阿娥彻底解放了!我一高兴,脸都泛红了,这时我碰上了舅舅的眼光,他那双莫测的灰黑眼珠显然看穿了我的小算盘,他的目光中含着责备。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打算不过是一厢情愿。我这个人,长到十三岁,做起事来就总是一厢情愿的,很少考虑周全。
在沉默中坐了一会儿,我忍不住了,扯着舅舅要离开。舅舅打开我的手,呵斥道:〃胡说!〃他说他要替好朋友换绷带,这就是他来这里的目的。听了他的话,我真是很消沉。舅舅替这个人换绷带,先从肚子上换起。他像杀猪一样地叫,叫得我实在忍受不了。我要出去,舅舅又不允许。我不敢注视这个人,只匆匆地瞥一眼那副惨状就吓坏了我。他全身没有一块好肉,很多处皮肤都呈现出腐败的紫黑色,被揭下的绷带上竟粘着一块腐肉。难以描述的臭味使我几乎要晕过去。舅舅手持一把大镊子,用棉球蘸着一只陶钵里的盐水帮他洗伤口。不论这个人发出什么怪叫,舅舅始终耐心耐烦,有条不紊。看着舅舅那巨大的背影,我觉得他就是一座山,压在那个可怜的、绝望地在他手中蠕动的家伙身上。后来那家伙的叫声渐渐微弱下去了,舅舅还在甩开膀子大干。到他用新绷带将这个人全身缠好时,他差不多是无声无息了。
〃他终于睡着了。〃舅舅指着床上那一堆纱布裹着的东西说,〃我是干这种工作的老手了。他们一开始总是吵得厉害,到最后就一声不响了。〃
舅舅说这些话时含着笑意,使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怀疑床上这个人已经死了,这种怀疑越来越厉害,因为过了好一会,他还是丝毫动静都没有。我趁舅舅不注意用手猛地扯了一下那人的脚,脚的僵硬程度吓坏了我。我要往外跑,舅舅拽住了我,命令我乖乖地呆着。接着他又要我注意这个人的眼睛。我这才看见他还睁着眼,眼里射出让我害怕的光,就像那次他揍我时的那种目光,厚厚的绷带也遮不住他那种恶意的流露。这时我虽害怕,更多的还是幸灾乐祸。我想起家中的阿娥,不知道她此刻怎么样了,要是她能够在舅舅家恢复身体,不就用不着回她那个可怕的家了么?看情形,她已经不会有家了,这老家伙一死,她完全解放了。我问舅舅老坐在这里干什么,舅舅就说是为了陪陪这位老朋友,还说他太寂寞了。我又问这个人是怎么受伤的,他又是怎么到这个茅屋里来的,舅舅回答说全是阿娥干的好事。然后他就不让我问下去了,斥责我〃多嘴〃。
我耐着性子在那茅屋里呆了好久,那家伙的眼珠始终跟着我转,搞得我怪不舒服的。我想,要是他的伤好起来痊愈了,不把我撕成碎片才怪。然而阿娥和这一切到底有什么关系呢?从时间上推测,是她父亲病倒一段时间之后她才同我出走到这里。难道她将父亲弄成了这个样子,又请人将他抬到了这个茅棚里?莫非昨天夜里她来过这里了?
我们回家时舅舅从他的提包里拿出一把新锁,将茅屋的那张门锁起来。这时那箍桶匠又在里面发出杀猪一般的叫声,从声音听起来他一时还死不了。舅舅说,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