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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4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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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董先生呻吟着,并不回答他。老头的样子好像正在发烧,脸上有红晕。长发一下子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那服务员又进来打扫卫生。

    〃滚出去!没长眼吗?〃长发对那人低沉地吼道,现在他对旅馆的人充满了仇恨。

    服务员伸了伸舌头退出去了。

    〃长发呀,我活不长了。〃董先生说。

    〃您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没有。我是在自己糟蹋自己呢。来,你过来,靠近我,让我说给你听。〃

    长发的双手被董先生握住,他感到老头手心发热,全身在发抖,就建议他去医院。董先生慢慢摇着头,否决了他的建议,示意长发不要说话。

    〃你不要放弃你的打算,〃他说,〃你一定要到那里去。那种地方啊,谁也抗拒不了它的魔力,多少人都是一去不复返。当时我们是钻井队,我们的帐篷就搭在离戈壁滩不远的荒原上,我们在打井找石油。那种地方啊,白天是火炉,夜里是冰窖。当你在夜里走出帐篷时,你的嘴巴冻得说不出话来,你一抬头,发现这地方的天空出奇的高,那种情境之下,人往往产生自暴自弃的念头。〃

    〃听您这一介绍,我恨不得马上飞到边疆去。〃长发言不由衷地讨好老头。

    〃你是不会主动去做一件事的。〃董先生微微嘲讽地说。

    长发红了脸,后悔不该言过其实。

    董先生脸上显出厌倦的样子,说他累了,要睡,让长发一个人下去吃饭。

    长发坐在餐厅里心事重重地吃着自助餐。他看见那位服务台的小姐朝他走过来,她就是他和董先生第一天来旅馆时为他们登记的小姐。小姐长着一张方脸,神情冷淡,一只眼有点斜视。她挨着长发坐下,突然〃吃吃〃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长发反感地问。

    〃那个老头子,他的证件是假证件!〃

    〃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你自己也摆脱不了干系的。〃

    〃哼,等着瞧。〃

    小姐气冲冲地走开了。

    长发抬眼一望,看见那两个保安站在吧台那边注视着他,还不时交头接耳。长发一身躁热起来,饭也没吃完就赶快走。他想回房间说服董先生换一家旅馆。

    他回到房间时,董先生已经睡着了,满脸烧得通红,额头烫手。〃该不是肺炎吧?要是肺炎就完蛋了。〃长发想。

    〃董先生!董先生!醒醒!〃长发小声喊道。

    董先生微微张开一只眼,厌恶地说道;〃见鬼!泥石流来了吗?但愿那恶棍被泥石流卷走!表哥,你不要说话了,我的病不要紧的。〃他伸出一个指头警告长发。

    夜里长发不敢睡,一直守护着老头,隔一阵就给他换一条冷毛巾。有一刻他实在困极了,就伏在床头入了梦。但他很快又醒了,看见床上空空的,而浴室里又响起了溅水的声音。

    董先生从水里面冒出头来,那脸瘦得像鬼一样。

    〃长发啊,你的父亲早就成了冤魂了呢。想想看,那种地方,有谁能长久存活。〃

    〃可是我今年还收到他给我寄的生日贺卡呢。〃

    〃那是我给你寄的,你还不明白吗?〃

    〃原来您认识我父亲!太好了!!〃长发兴奋得脸发红,手舞足蹈起来。

    〃你的父亲,他是我的梦。你一定不要放弃去见他的打算啊。〃

    长发觉得这董先生怪得很,假如他如此殷切地盼望自己去边疆,那么将路费钱给了自己,自己不是马上就可以走了么?当然长发希望他多给一点,因为秀梅带着女儿生活困难,比如说,两千五百块,先借给他,他以后再慢慢还。长发对自己这卑鄙的想法省悟过来时,董先生已经回到床上去了。长发在心里狠狠警告自己:千万不可产生非分之想,很多人都是因为一点点可怜的欲望就成了十恶不赦的歹徒的。这样看起来,董先生是受父亲之托来这里找自己的。长发想到这里心头泛起一点温暖的浪花,毕竟是父亲啊,那么多年隔绝两地,还记得自己惟一的儿子呢。可是他已经去世了,为什么董先生还叫自己去那种地方找他?

    董先生一上床就睡着了,热度也退了,真是怪事。长发心中的疑问得不到解答,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他竭力想回忆起父亲的样子来,想了又想,也只能想起秀梅挂在墙上的那张放大照片。要没有那张照片的话,什么都想不起来。秀梅有没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呢?长发记起离家那天早上,秀梅脸上那种明白底细的神色,这回忆使长发陷入了茫然。莫非董先生早就来到了他们这个城市,已经先和秀梅联系过了?〃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不正是秀梅先说出来的吗?那时候,有多少个夜晚,他们两口子躺在黑暗中筹划来筹划去的,弄得脑袋像一个蜂窝一样,可就是想不出一个摆脱困境的办法。虽然现在并没有摆脱困境,长发还是觉得那种日子更不堪回首,因为那是漆黑的日子。想到这里,长发在心里请求老天保佑董先生不要生病,让他赚够路费去边疆。现在他觉得自己去边疆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不可更改的事了。那里是他父亲生活了大半生的地方,而这个父亲,虽不曾给过自己什么实惠,倒的的确确是一刻都不曾忘记他这个儿子的呀。除了生活所迫之外,长发还有点好奇:吸引父亲度过了大半生的地方,究竟是怎样一个奇异的所在呢?那里的人,是不是都像董先生这样不可捉摸呢?〃边疆的月亮啊。〃长发将这句话说了出来,不禁吃了一惊。

    〃在那种荒原上,人看见月亮时就同时看见了自己的死期。〃董先生在那边床上插话了,声音清清楚楚的。

    〃您醒来啦?是我把您吵醒的吗?〃长发不自在地问。

    〃什么事情你都不要预先去设想。我刚才睡不着就想起你父亲,他老人家临终的情况很惨呢。那种大雪天,没有木材,也没有取暖设备,只能烧一点草,情形可想而知。〃

    两人都不讲话了。沉默了好久,长发终于小声问:

    〃他老人家提到我了吗?〃

    〃唉,我本不该告诉你。我又想,隐瞒能有什么好处呢?我说出来你听了要伤心的,他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决不原谅我的儿子长发。我就是从他这句话知道你的名字叫长发的。〃

    长发在黑暗中瞪着眼,他一点儿也不伤心。那影子般的老父临终时无论说了什么,对他来讲都是无比的遥远。只是在他内心深处,几天以来聚集的那种疑惑终于爆发了,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人,一个电视机厂的失业工人,一个家中有妻子和女儿的中年汉子,而是成了一团迷雾,不知是从哪里飘来的,也不知道要飘到哪里去。他这四十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母亲临终时的黑眼圈在他眼前晃动着,她的最后看他的眼神长发一直铭记心底,那是种谴责的眼神,当时长发理解成自己对母亲照顾不周。母亲要求他打开窗子,他因为怕母亲受到外面寒气的侵袭(也许是他自己怕冷),就没有同意。后来母亲在短时间内窒息而死。现在回忆起来,恐怕母亲的眼神并不见得是谴责,想来想去的,那里面好像还有很大的嘲笑的意味。母亲怎么到了临死前才想起来要嘲笑自己的儿子的呢?母亲死了之后,长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为什么事情伤心了,那段时间,秀梅和女儿梅梅都觉得他的脾气比从前好多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并不是〃脾气好〃,而是一种深藏的冷酷在性情里占了上风。原来他一直认为这种冷酷仅仅来自母亲,现在听董先生一说,什么都明白了。经过这几天同董先生相处,长发越来越感到父亲的世界令他神往,虽然董先生的描绘只有片言只语,这片言只语却已慢慢地将长发的热情煽起来了。长发想,老头之所以说得少是因为那种事没法说,〃百闻不如一见〃,到了那里才会有体会。就从董先生生怕长发放弃去边疆的打算这一点,也可以看出那地方非同寻常,并且同他本人有什么纠葛。有几次,他都想向董先生打听边疆的生活情况,但董先生一听他的问题就垮下脸,爱理不理的,还有一回说:〃到了那种地方,谁还会去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啊。〃长发也就莫名其妙地惭愧得无地自容。长发思来想去的,一直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因为夜里发烧,董先生胃口不好,不想吃早饭了。长发也不想吃,结果是两人都没下去,坐在房里想心事。想了一会儿,董先生从内口袋里掏出四百块钱,叫长发送回家去。长发大为惊异地问:

    〃您是怎么知道我家里的情况的啊?〃

    董先生就不以为然地说:

    〃还不是你父亲讲的。〃

    〃可是从来没有人去对父亲讲我家里的情况呀。〃

    〃你这个人,太简单了。不说这些了,拿着钱送回去吧,我今天要去处理生意上的事。〃

    董先生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要去处理生意上的事,他病恹恹地又盖着被子躺到了床上,床头柜上搭着他夜里换下的湿衣服,将地毯都弄湿了一大片。长发打电话叫来服务员,让她把董先生的湿衣服拿到洗衣房去。服务员用两个指头拎起那堆湿衣服放进塑料袋里,那神情就像是拎着一堆蛇皮一样。长发心中对这个旅馆的愤怒又升腾起来,他想试着劝说董先生换一家旅馆,可是董先生一个劲地摆着手,说:〃去吧,去吧。〃根本就不听他的建议。

    长发在回家的路上始终在想着妻子秀梅的变化。今天是假日,她一定在家带着梅梅干家务。虽然他们的生活越来越没有保障,这一次他长发终于给妻子带来了小小的安慰。几天里头,这个有钱人董先生就已经给了他一千块钱,这对他们一家可不是个小数目。先前上班时,他和秀梅的工资加起来都只有五百块,还不能生病,一生病就要扣工资。这个老头是很古怪,但给起钱来毫不含糊,他仔细察看过了,那些百元大票一点不假!老头似乎还很体贴自己,知道自己的难处。不过秀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这个秀梅,天天和自己在一个锅里吃饭,在一个床上睡觉的女人,现在离长发是多么的遥远啊。她肯定已经背着自己做了好多事吧?她居然这么沉得住气,从不向他透露一星半点。当然,这正是她一贯的性格。离家越近,长发越想念他的女儿梅梅,从女儿生出来起,他还从来没有同她分开过这么久呢。长发拐进家对面的小商店,买了一个蓝色的大气球。

    秀梅坐在床上打毛线,看见长发进屋就抬了一下头。

    长发将气球系在床头,问:

    〃梅梅呢?〃

    〃送到她外婆家去了。我帮她转了学,住在那边可以省几个钱。〃秀梅说。

    〃原来这样。〃

    长发脑子空空的,无比沮丧地朝床上坐去,突然对妻子生出很深的憎恨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四百块钱,摔在桌子上,咬牙切齿地说:

    〃钱、钱,这就是你要的钱!〃

    秀梅诧异地抬了抬眼,什么都没说,仍旧垂着头打毛线。

    长发在房里转来转去的,不知道要干什么才好。这套小小的两居室,他和秀梅费了多少力气才争来的,他们在这里生活了十年的房子,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可以引起长发的一阵伤感。就说贴在客厅地面上的那些不太好看的瓷砖吧,当初他差不多跑遍了全市的建筑器材店,才买到了这种最便宜的货,只有普通瓷砖的一半价钱。那时小两口还为此大大地高兴了好一阵呢。过了些时候才知道,这种便宜货色不但打滑,而且面上的那层铀镀得很薄,很容易开裂。还有这台电视机,简直没花什么钱。他帮科长修好一台进口机子,科长就利用职权从厂里拿了这台机子给他,当时只象征性地交了一百元钱。机子搬回来那天秀梅喜得合不拢嘴。长发用迟缓的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细部,很奇怪自己怎么一点都不伤感。他在心里问自己:他,这个前电视机厂的工人,后来的无固定职业者,生活中到底起了什么变化?现在他同他妻子呆在他们共同生活了十年的房子里,怎么就像呆在外人的房子里一样呢?

    〃秀梅,你是什么时候同我父亲联系上的呢?〃长发终于鼓起勇气问。

    〃那种父亲,〃秀梅不屑地撇了撇嘴,〃把我们害到这种地步,我躲都躲不及呢!〃

    〃这么说你从来没有同他联系过?〃

    〃我并没有说这种话。你到底要了解什么呢?你回到家里东张西望,这里翻一翻那里捣一捣,莫非怀疑我把野汉子引到家里来了?真俗气呵。不要以为你在外面很辛苦,我比你更辛苦!你赚了一点钱回来就趾高气扬了,这实在再蠢不过!〃

    长发没料到秀梅会这样大发作,这样高傲,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他不是赚了钱回来了吗?秀梅怎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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