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际,他知道在那之后便是什么。我们看见在那之后,他在寒风中瑟缩着,将肿得像小馒头一样的指关节凑到嘴边哈气,而在他的眼睛里,跳跃着无法言说的狂喜。
很多人都说描述者只是一个虚构,因为他无法证实自己。他们说得对。描述者本人的存在没有时间的记录,这发生在他描述事业的中期和后期。他在他那奇异的外壳中向内收缩,最后每个人都无法看见他的踪迹了。人们看见的只是一只遗弃在路边的空壳,类似于那种最普通的河蚌的壳。偶尔也有人声称,描述者的声音从一个深而又深的岩洞里传出来,传到他的耳边过,可那岩洞实在是太深了,所以当那声音传到他耳边时,简直就和蚂蚁的哭泣差不多了。这类似的声称都是没有用的。不错,我们每天看见描述者坐在路边的棚子里,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行为举止。奇怪的是每逢我们要将他作为一个同类来考虑时,就会出现意想不到的疑难问题。我们在前面描述过他的个人生活,以及他与路人的那种神秘兮兮的交流。可这都是从他本人立场出发来试图解释所发生的事,如果撇开这一些,要我们独立地对他作一番分析,任何人都觉得不是力所能及的。差不多没有人想得起来关于他的任何细节,比如一句话,一个表情,一个手势,写下的一行字等等。所有关于他的一切,全存在于他本人的叙述中,而那叙述,又是种飘渺的,缺乏时间划分的东西。最关键的是,没有人可以将他的叙述用我们的语言叙述出来。我们听不清他的叙述,没人听清过。
一九九〇年,描述者在路旁搭棚的第十年,降临了空前的暴风雪。大雪过后,所有的居民都涌到街上来了,跺着脚,哈着气,谈论着这场大雪。他们走进描述者的破棚子,看见暴风雪掀走了半边棚顶,棚内积雪堆了两尺深。人们看见描述者本人坐在积雪中一言不发,眉毛和头发上都是雪花。没人注意到,有一缕热气正从他的后颈窝袅袅上升。是何种热力在他的体内蒸腾呢?
〃从现在起,不会有人来找我谈论梦的意境了。〃描述者语气刻板地向来人们宣布,〃那种时候已经过去了。就在刚才,我已经决定了这件事。〃
没有人听见他在说话,大家都没有注意他,从来没人想过要去注意他。
描述者仍然坐在路旁等待。现在已经不再有人来找他了,也就是说,他等待的已不再是那些做梦的人。他的身子坐得笔直,枯瘦的脸总是偏向北方,脸上摈弃了一切表情。他仍然沉醉在那个空白的意境里,只是人们看不见他对那个意境的反应罢了。人们看见的是一个衣裳破烂的人,一个近于白痴的家伙,坐在路边破败的棚子里消磨时光。这种标新立异的举动并没有引起人们对他的好感,现在大家都有点嫌弃他了,都在过路时有意地背过脸去,或提高嗓门讲话,假装没注意这个棚子。
描述者外部的时间划分就这样停滞了,很快他就不再有时间的感觉了。一天里有一两次,他从棚子里走出来,看一看驶过的车辆、行人和头上的天,当然更可能是他什么都没看,只不过做出观察的样子。出来的时间没有一定,有时是上午,有时是下午,有时是半夜。开始的时候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好多天以后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在按自己的主观意志重新划分时间,这是种崭新的时间,从此以后他就要生活在这种时间里了,这件事也是他自己决定的。
曾经有过这样一位描述者,但这件事是很不重要的,因为对于我们来说,凡未经证实的事都是不重要的。我们只承认有过这个人,我们看见了,记得这个人——一九九〇年我们这样说了。
描述者的内心越来越舒畅了,他听见了自己胸腔内的万马奔腾,也感到了血液的温度在不断上升又上升,每一下心跳都使他陶醉万分。他还是看不见那个神奇的意境,即使是看见了,也无法来描述一番了,因为他已经荒废了自己的技巧,他不知道应该如何进行描述了,这便是他那秘密的悲哀所在,这悲哀又是快乐的源泉,这些永远不会为人所知。
他从棚子里走出去,全身心隐约地感到自己正是走进那个意境中去。他什么也看不见,人们却看见他在注视驶过的汽车。他的按主观计算的时间便这样增长着。他自己深深地感到:描述是不会再有了。但和以往的描述生涯比较起来,他觉得目前的生活已形成了铁的轨道,笔直地奔向前方的空白处所。他的想像与表达仍是曲里拐弯的,却不再为这事苦恼了,因为已用不着表达什么了。他就在自己的脑子里描述着。这只是我们的猜测而已,因为没人知道。
白发的老女人又来过几次,一次比一次在棚子里停留得更久。人们看见她用冰冷的手指触了触描述者的额头,但仅此而已,双方都保持着沉默。这是人们无意中注意到的,过后马上忘了。老女人每次离开后,描述者便疾步走出棚子,在路边的一块修路石上站好,将目光射向天边,焦急地搜寻着。那天边有什么呢?当然什么也没有。描述者颓废地从石头上下来,郁郁地沉思着,不久又豁然开朗了。
马路上车辆如流,孤岛般的破棚子震颤不休。
1993。6。15,望月湖
短篇小说 断垣残壁里的风景
〃在这些断垣残壁里面,你到处看见你喜爱的风景,就是闭起眼睛也如此。〃他泛泛地用手指朝周围划了一个圈向我示意,〃比如说这道墙,我们并不知道它是何年何月倒塌的,我们也不关心这一点,但从这条裂缝里,我们会发现水藻,正是水藻。〃
他将自己的一只招风耳贴向那条裂缝,他这个动作丝毫引不起我的注意,因为他每天都要重复多次。
〃啵,啵,啵……〃他说,〃水泡。这种沼泽地是十分特殊的,柔软而富有弹性,人可以在上面来来往往,不会下陷。水藻就长在那边的水洼里,真是茂密啊!我看见你在冷笑,这说明你也看见了,我们俩的视力差不多。听,啵,啵,啵……你总不会否认这种水泡的响声是独一无二的吧?你站起来了,想些什么呢?你觉得她会来吗?〃
〃当然会。看这太阳,是一天比一天老了,我的衣服也穿得太单薄了,万一夜里落霜的话,真不知是怎么一番情景,我还从未经历过这种事。〃
我将目光转向远方的太阳。自从我们来到这块地方之后,太阳就变成了一个冷峻的、象征性的圆球。表面看起来,那光芒依然是灿烂夺目的,但我们沐浴于其中并不感到丝毫的温暖。我们只好靠多穿衣服来保持身上的热量。夜里,我们不能随便将身体的部位暴露在外面,因为随时有冻伤的危险,我们从家里带来的手套和面具就是夜里防寒用的。我计算着日子,一个夏天就这样挨过去了,据说冬天也是可以挨过去的,据谁说呢?这无关紧要。
他总是那样兴奋,谈起各式的风景,虽然他所看见的我都看得见,但说得太多,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说这些单调的话题,有时也使我感到厌烦,禁不住要异想天开地问他:〃请谈点别的好吗?〃我这样问过他两次。当我问他的时候,他垂下头去装做没听见,好长时间不说话,于是我明白了。
现在对于我来说,那些水藻和沼泽只是一些浮来浮去的风景。它们曾以其亮丽的、变幻的色彩征服过我的心,但这毕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目前首要的问题是寒冷,我带来的所有的衣服都穿上了,而冬天还没到呢。
他不去思考这个问题,他也听说了冬天是可以挨过去的,似乎坚信不疑。我对于他将这个重大问题置之度外的轻率态度有点怨恨,有时我故意说自己的脚趾已经冻伤了。
〃而冬天还没到呢!〃他吃惊地说,说完立刻又忘记了似的,真不知他的自信从何而来。
大部分时候,我都在凝视着太阳,因为这里每天都出太阳,只要抬起头,就可以看见那耀眼的一团。
想当初,我和他怀着共同的对断垣残壁的兴趣来到这里,我们早上到来,夜里归去,日子一长,两人都觉得繁琐,于是干脆夜里也守在此地了,似乎这一来就觉得很放心似的。他始终如初来时一个样,日以继夜地将他那招风耳紧贴墙上的道道裂缝,口中念念有词。每当我听见他的声音时,我就看见了他所描述的风景,于是我也间常说些闲话,我的话题往往总是一个,在用词方面干巴巴的,比他枯燥得多,很少用形容词什么的。
在无聊之中,我们谈到了〃她〃。她是我们所认识的最为懒惰的一位老女人,我们从小就认识她,但从未与她讲过话。她白天总在屋里睡,有时一连十几个小时那屋里都没有动静。她偶尔出门也从不正眼看人,就像闭眼行路似的。也许她觉得撑开眼皮看人太费力吧,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一次,为了试验一下,也为了赌气,我朝她迎面走去,想看看她是否与我相撞,结果她稳稳当当地拐开了,眼皮还是没有抬起来。
我们是在决定夜里不回家之后谈起她来的。两人都无端地觉得她一定会从此地路过,而我们的生活目标,或许就是等着看她路过。谈到她时,我提出一个问题:〃你认为她与太阳,哪个更老一些?〃他说当然是太阳更老,但我坚持说更老的是她,为此又争执了很久。我的根据是:太阳的生日是大致可考证的,但她,我以前询问过无数的人,没人能证实她的生日是哪一天,哪怕是我们当中最老的人的爷爷,也说不清她的生日是哪天。
后来他也同意了我的意见,说道:〃所以她是一定要从此地经过的,而且这几天水藻也开始枯萎了一点。冬天会到吗?冬天会是个什么样的情景呢?到现在为止,沼泽地里并不曾有过明显的变化。苔藓真是奇怪,总在密密麻麻地罗织着,我的幻觉总被它们塞得满满的,偶尔想一想,就要掉泪似的。〃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与他这种人搅到一起的了。在家的时候我们俩都爱炫耀。夏天里,他将全身涂成深绿色,像鱼一样悄无声息地行动;我则爱将全身涂黑,找一个不为人注意的角落站住不动。我们以各自的方式来挨过漫长的炎热。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的怪癖,将这称为〃炫耀〃。或许时间长了,我俩就臭味相投了。他往往像鱼一样游到我面前,然后开口说道:〃有一类蚊子是非常多情的,沼泽地里的千年肥水养育了它们。〃我们于是开始了那种情深意切的交谈。
我们几乎是不顾一切地奔到这里来的。那一天特别长,远方的太阳长久不落,显得又新鲜又伤感,无云的晴空里滚动着车轮声。在我们面前,一道断墙里发出开水沸腾的响声,还有缕缕热气冒出来。当时他就决断地将这称之为〃水泡〃,于是我也对他的声称坚信不疑。那一天,就在终于快落下的夕阳的光芒中,他信誓旦旦地告诉我,总有一天,他要〃穿墙而过〃,像一道x光似的。他站在碎砖堆里反复地踹脚,挥手,说出那些话,像个人形木偶。
我和他都知道,我们之间的热情在一天一天地稀薄下去,现在我们很少注意对方,而只是各顾各的事情。但我们都在等待那个转折的契机——那位从不正眼看我们的老女人。在寒冷的夜间我们采取值班的办法,轮流着睡觉,这样做倒有一个好处,那便是漫漫长夜变得短了许多。随着天气的变冷,我的担忧慢慢加深了。他却一点没感到我所担忧的,他一味生活在炎热的沼泽地里,说那些昏热的话。由于沉浸在忧虑的情绪中,我变得谨小慎微起来。有时天上掠过鹰的影子,落在墙上,我心惊肉跳,几乎禁不住要发出尖叫。每天我都这样说:〃万一今天夜里落霜呢?衣服的事怎么解决?〃还有一句话是我每天要说的:〃这太阳是一天比一天老了。〃也许因为怨恨它的冷漠。
不论我胸中曾沸腾过何种热情,如今也一天一天地稀薄了。我们俩停留在此地,只因为一个小小的原因:缺乏瞻前顾后的技巧。我们奔来此地的行动太仓促了。现在我们却说要等那位老女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吧。我和他以前总是仓促行事,人们称为〃鬼迷心窍〃。就比如这次来此地,当时他只是含糊地说了句〃到异地去逛一逛〃,我便冲动起来,风风火火地与他跑到了此地。如果说是热情使我在此地流连,那未免过于夸张了。我说过热情是一天天稀薄了,因为一切引起冲动的对象均已不复存在。
最近,由于过于长久地凝视那耀眼的圆球,我感到自己的眼珠在逐渐坚硬起来,为方便计,我干脆把自己当成石膏模型了。现在我的一举一动都很僵硬,缓慢,而且很久都不曾弯过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