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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自选集_残雪-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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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什么?!〃田老汉咆哮起来。

    〃你听我说就知道了。今天下午我站在这里筛米,看见烟从壁橱里冒出来,我走过去拉开壁橱的门,看见你那该死的烟斗燃着呢?你听明白了吗?没有人抽它,里面装满烟丝燃着了!这是不是中了魔?莫非老祖宗坐在壁橱里抽烟?后来秦妈来了,她命令我把那东西烧了。啊,你听,你听!〃

    田老汉的老婆说着话就溜进卧房去了。

    田老汉摸索着到碗橱里找火柴,找了老半天也没找到,他心里想,一定是老婆藏起来了,不由得怒气往上冲。他用巴掌一扫,将四五个碗一股脑扫到地上,在瓷碗的破碎声中,田老汉发现门口站着一个高个子的男人,那影子一动不动。田老汉想起老婆的话,一时脚下发软,竟然跪了下去。

    〃很好嘛。〃那人说。

    〃你是谁?〃

    〃谁,还能是谁,您的表侄儿呀!〃

    田老汉羞愧地站起身,在心里对自己说:到底怕些什么呢?他朝表侄儿走过去,看见表侄儿掏出打火机来打火抽烟。火苗一升起,表侄儿的脸就映了出来,那张脸根本就不是表侄儿,是一个暴牙塌鼻的中年人,田老汉从未见过这个人。火苗熄掉了,仅听声音的话,田老汉又觉得这个人确确实实是表侄儿。难道自己老眼昏花了吗?不知什么时候田老汉的老婆又潜入了这间房子,她蹲在田老汉脚边扯他的裤脚,田老汉蹲下去时,她就小声对他说:〃就是这个人,这个人满屋子叫我,真该死啊。〃

    〃表叔,您还有一个地方没挖到,就是进山的路口那里,我看见那里的土好好的,就知道您完全没有把注意力放在那里,您是怎么想的呢?〃汉子背对着他们说。

    〃挖了又怎么样,没挖又怎么样?〃田老汉故作镇定。

    〃这种事谁能预测呢?〃汉子的语气简直有点苦恼了。

    仿佛被汉子的情绪所感染,田老汉的心里也生出莫名其妙的悲苦,他想站起身去点灯,然后同这位汉子好好聊一聊,既搞清他是不是自己的表侄儿,也探听一下他对自己的事业到底知道多少。但是老婆死死扯住他的裤腿,让他动不了。田老汉好不容易挣脱了老婆,那汉子已经开始向外走了,田老汉喊他留步,他好像没听见,径直穿过院子,消失在那边路上。

    〃疯子!疯子!〃田老汉的老婆愤愤地说,〃烟斗是不是他点燃的?〃

    那天夜里老两口小心翼翼地将大门上了两道闩,还抬了桌子抵在门后,然后才去睡。田老汉的老婆一次次惊醒,每次都听见那汉子在门外叫她在娘家的名字。在她听起来那汉子的声音十分苍老,令她想起〃老祖宗〃。她心里一烦就推醒田老汉,问他听到没有,还说〃都是你在山里瞎捣鼓带出来的灾祸〃。田老汉不理她,由着她数落,在数落声中很快又睡死了。

    田老汉早上醒来,看见老婆肿着脸在梳头,不由得心中一悸,想起夜里的事,想着想着脑海里就浮出〃家破人亡〃这几个大字,自己脸上也变了色。

    〃我今天不去山里了,留在家里整地。〃

    〃没有用的,你不去,敏菊也要去的,他正在兴头上呢!〃老婆看都不看他说道。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

    〃我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这有什么区别么?〃老婆这回掉转头,眼睁睁地瞪着他。

    田老汉看见老婆脸上呈现出死亡的迹象,他的心揪成了一团,他跌坐在床沿上,叹着气说:〃真可怕啊!〃

    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的是,看着老婆进了厨房,他又飞快地钻到杂屋里,提了那把两齿锄就出门了;连洗脸都没来得及。他到了山上,红日已经东升,朝下面一看,看见敏菊已经从另外一条路下山去了。想起他竟然就着月光又在山上折腾了一夜,田老汉心里不由得十分羡慕,觉得到底是年轻人精力充足。大儿子同小儿子完全是两回事,小儿子很早就外出跑运输,家里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大儿子一直守着这几亩田,哪里都不去,过着贫苦的生活。田老汉此前同大儿子的关系一直比较冷淡,这个大儿子太像他自己了。从表面是看不出一个人的内心的,他自己不也是到老了欲望才喷发出来的么?像敏菊这样的痴情,在山里头呆两天两夜,恐怕只好用〃中魔〃来形容了。一贯木讷的敏菊显出来的激情就连田老汉都自愧弗如。昨天敏菊告诉他,他已经找到了一个洞,并且往那个洞里挖进去好几米了。敏菊会不会同老祖宗一样,自己已经找到了那些东西,因为怕别人知道,就做出继续寻找的样子在山上挖来挖去的呢?或许他夜里竟是在欣赏、守护那些宝贝?不然的话,这种畸形的激情也太没来由了。田老汉一把事情想得复杂了心里就生出对自己的不满来。怎么连儿子都不信任了呢?既然不信任,当时又为什么要把秘密告诉他呢?心里七上八下的,也没心思挖地了,就寻找起儿子说的那个洞来。这座山只有这么大,总是找得到的吧。

    〃敏菊啊敏菊,〃田老汉在心里数落道,〃你不该瞒着老爹啊,你在山上呆了两天两夜,说明有什么重大变故发生过了,你这颇有心计的家伙,怎么就不向老爹透一点儿风呢?〃

    不知不觉地,田老汉又觉得自己不能相信儿子了。

    那天傍晚,田老汉看见敏菊和媳妇两人在有说有笑地晒青菜,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对自己白天里的判断怀疑起来。倒是媳妇替他解开了这个谜。

    〃弄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破烂!〃她踢了踢脚下一个制作粗糙的铜香炉,大声对公公说,〃人的贫穷是前世注定的,发横财的想法最要不得!〃

    田老汉和大儿子不好意思地对视了一秒钟,两人都移开了目光。

    田老汉将脸转向落日,在那个地方,有一座高大的古亭,数不清的蝙蝠在环绕古亭飞翔,它们在空中编织着老祖宗留下的那个梦想。

    田老汉将脸转向落日,他的眼珠像被蒙了一层雾似的总看不明白,他知道在那个地方,有一座高大的古亭,数不清的蝙蝠在环绕古亭飞翔,它们在空中编织着老祖宗留下的那个梦想。当光线的热力从他脸上消退时,他便在假寐中进入过去的时光。

    那一年,血气方刚的他带着老婆二秀和大儿子,离开这田家大屋到外面去谋生活。他去的地方是农场,每天在烈日下暴晒,稻田一眼望不到头,湖水浩渺无边。他只干了一个夏天就支持不住了,躺在门板搭成的铺上发着疟疾,门外有老男人不住口地喊着他的小名。似乎是第三天吧,门外出工的口哨声刺破黎明昏暗的天空,二秀从外面进屋来,跪在铺边,凑近他的耳边说:

    〃那个人死不肯放过我们一家,现在还等在外头呢,你可千万要挺住啊。他口口声声提到一箱珠宝,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

    〃谁呀?〃田老汉听见自己那仿佛从墓穴发出的声音,脑海里浮出一些灰色的影子。

    二秀猛吃一惊似的跳起来,冲到外面去了。田老汉费力地翻着身,他梦见自己赤脚站在雪地里,他的头顶上是一个其大无比的捕鸟的罩子,边沿用一根粗棍支撑着,棍子上系着麻绳,麻绳通到远处的灌木丛,那后面蹲着一个穿黑衣的汉子。莫非自己变成了鸟?他感到脚指头冻得生痛,低头一看,果然看见一对鸟爪。他竟然吓得哭了起来,不过却没有泪。他醒来时已是黄昏,一旦恢复神志,马上记起珠宝箱的事,一问老婆,老婆矢口否认,说没听任何人谈到过这种事,还埋怨道:〃田老大,你这个糊涂人啊。〃

    回到田家大屋以后好久,他还时常想起那噩梦似的半年湖区生活。每次问二秀他发病的那些天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二秀就摇着头说:〃不记得了。〃她说她要做饭,照顾病人,还要盯着儿子敏菊,怕他掉进门口的水渠,成日昏天黑地,根本就没有精力去管周围的事。二秀的回答总让田老汉生气,他觉得她是故意卖关子。她一直埋怨他那年不该将全家带到那个〃鬼门关〃去,差点命都丢了。她还说,即算在他发病时有人叫他,那也只能是那些在外头游游荡荡的鬼魂。想想看,他们一家在湖区人生地不熟,谁会来管他的事呢?田老汉听了老婆的这种话就流冷汗,自言自语道:〃终究是不放过的啊。〃

    儿子敏菊对湖区则是另外一种记忆,回来之后好久还用神往的口气提到湖区的白莲藕和菱角;时常盯着门口这座山发呆,因为二秀总对他说翻过这座山就到了湖区,湖里的大鱼比人还大。有一天,二秀没留神,敏菊一个人走到山里去了。太阳快落山了他们才在山半腰的小路上找到儿子。他还记得他们同儿子的对话。

    〃敏菊,你坐在这里想什么?不害怕么?〃二秀问儿子。

    〃不想什么。我等那个人来。〃

    〃谁?!〃他脸上变了色。

    〃埋珠宝的人呀。〃

    儿子似乎很厌烦他们的盘问,远远地跑到他们夫妇前边。他问二秀究竟是怎么回事,二秀说她也搞不清,她从来没有同儿子讲过这种事,儿子的举动太奇怪了,让人不安。

    田老汉回忆着这些琐琐碎碎的往事,总觉得自己没法深入到任何一件事情里头去,一切都浮在记忆的河面上,而每一件小事,又似乎全不是表面所显示的那种样子。这几十年混混沌沌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呢?忘记了的事又是怎么在记忆里苏醒的呢?当然更可能的是,什么都不曾忘记,不但没忘记,还在一天天加深那记忆,时光对他们开了一个多么大的玩笑啊!

    在渐深的暮色里,古亭显得有点阴森,田老汉又听见那种无意义的呢喃声在远处响起,仿佛是某人在召唤游子。他想,敏菊怎么会变成今天这种样子的呢?刚才他还听见敏菊在打老婆,棍子都打断了一根。两兄弟分家出去之后,小儿子心眼活,租了部车常年在外帮人运河沙,后来居然买了部车,日子越过越富裕。敏菊死脑筋,守着几亩田,连吃饭都紧巴巴的。又因为眼红弟弟家,就不准老婆上那一家去,心里一闷就要打人,往死里打。媳妇要离婚,跑了两次乡政府,眼看要批下来了,到底丢不下两个小孩,就又留了下来。有时田老汉看着敏菊的背影,觉得那种饱经沧桑的样子根本不像三十多岁。要是儿子当初留在湖区会怎么样呢?只要当时一咬牙,挺过那一阵,说不定他们会在那种地方扎下根来吧?儿子竟会知道那个祖传的故事,真是没想到啊。也许他也见过了那老男人,也许他们在湖区时,真有那么一个人。这些年,他们父子之间从未讨论过这种事,但田老汉从敏菊那阴沉的脸色,从他偶尔观察到的他眼底那种奇怪的闪光里,感到他并未忘却童年的记忆。田老汉不知大儿子会怎样实现他心中的渴望,看他打人的样子,他真有点胆战心惊。

    田老汉天黑了才进屋吃饭。二秀又没点灯,躲在房里不出来,让他一个人在黑暗里摸索着找碗筷。田老汉知道老婆心里有怨气,只好一个人默默地吃饭。吃着吃着,心里又一阵阵地很愧疚。他仿佛看见日子年复一年地从他面前溜走。这几间父亲留下来的老屋越来越颓败了。而他自己,到了老年居然成了游手好闲的二流子,一天到晚钻在山里头,寻找一堆子乌虚有的东西,简直不成体统。会不会二秀什么都清楚,早就同儿子细细讨论过了这事,反过来他们俩瞒着自己呢?要是在湖区生活那段时间他们母子俩就对他订下了攻守同盟,那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啊。很可能在那个发疟疾的夜里,发生过阴森恐怖的怪事。田老汉还记得那天夜里二秀冲出去之后就没回来,似乎是第二天中午才归屋,他自己已昏昏沉沉,根本搞不清时间。为什么女人这些年里从未提及那天夜里的事呢?

    田老汉想抽烟,但黑黑的找不到火柴;他想找油灯,油灯也不见了。

    〃我不过在山上多呆了些时间,你就这么整治我,这日子还过不过?〃他高声朝里屋喊道,还急躁地拍桌子。

    这样又喊了一遍,里屋的灯就亮起来了,听见老婆在里面同谁说话。田老汉诧异地摸过去推开门,房里一个人也没有,煤油灯幽幽地亮着,筛了一半的米和谷摊在地上。田老汉瘫坐在床上,恨恨地想着老婆这些日子的背叛。一赌气,干脆不洗脸不洗脚,倒在床上便睡,睡了一气想起还没吹灯,爬起来一口气吹灭了又倒下。

    他被叫醒的时候是下半夜。老婆二秀从外面回来,浑身散发出枯叶的味道。

    〃你听见没有?〃她紧张地说,牙齿在嘴里打架。

    在屋外,有人在挖他们的宅基,一下一下的挖得很猛,整个房子都震动了。田老汉的血涌到了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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