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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大人请公子进厅堂。”一个侍从宣道。
听得这声宣进,李商隐放了心。他跟在侍从后面,来到刺史厅堂,只见里面有两个人,都穿着朱色官服,坐在几案两边,一面饮酒,一面高谈阔论,很是投机。
年轻一些的,看见商隐进来,连忙站起,笑着道:
“是李义山?你的堂叔与家兄曾是结拜兄弟,我们都很熟悉。”看似多喝了几杯,话很多,但还有节制,见那年长者停杯看他,才想起要介绍,于是道,“这位兄长是给事中崔公戎。”
崔戎五十多岁,已经秃顶,眼角皱纹纵横交错,站立起来,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一副老态龙钟模样。他走到商隐面前,亲热地拍了拍商隐的肩膀,笑道:
“你的章奏写得不错。令狐楚那老匹夫,仗打得好,章奏文章写得也好。高门出高徒!哈哈哈!”
他边说边豪爽地大笑起来,一副大将军风度,把商隐按到椅子上坐下,左右端量端量,问道:
“脸色不好,是不是病啦?”
“五天前还在吃药,今天带着诗赋文章,请两位大人赐教。”
“赐什么教?有病就要好好在家吃药,到处乱跑什么?你老家在哪,家里还有谁呀?”
萧浣一脸忧伤,代商隐答道:“他祖籍怀州河内,后来迁居本地。”
“怀州李家?和当今圣上都是汉将李广的后代呀!和我家还有亲戚哩。我的伯祖崔玄暐被封为博陵郡王,他的母亲是兵部侍郎、东都留守卢宏慎的大女儿,而你的曾祖父李叔洪的妻子卢氏是他的三女儿。算一算,排排辈份。哈哈哈!我应当是你的叔叔,是姨表叔,对不对?”
“果然不假!商隐,快快过来拜表叔。”
李商隐顺从地按萧浣的指点,给崔戎拜了三拜。
崔戎兴奋得满脸通红,高兴地看着侄儿商隐,道:
“我是个武夫,没有什么学问,但是,古今兵书,我是熟记于心。不敢跟你比吟诗作赋,可计谋韬略,你可比不过咱。你认我是表叔,我认你是表侄儿,咱们是一家人了。你要我做啥,你就说。我让你做啥?我现在就说。你得代我写篇奏折表状,好不好?”
真是一个爽快人!李商隐很高兴认了这么一个爽快表叔,立刻答应他的要求。至于自己求表叔做啥,他却不好意思启口。脸都憋红了,还是没说出来。
萧浣见商隐老实厚道,心想凭他的才学,如果他的恩师令狐楚能够认真提携,应试这么多年,不会不中第的。真替他惋惜。
“你这表侄儿,今天是来行卷干谒的,你还不明白吗?希望崔大人多多提携。”
“噢!明白了。不过,商隐,你也不必把住进士科不放。科举的名目好多嘛,像‘秀才’、‘明经’、‘明法’、‘明字’、‘明算’和‘制科’,都可以去参加,无论考上哪科,都能得官。”
李商隐微微点点头,但是心里依然只想参加进士科考试。
崔戎觉得自己的意思没表达清楚,看看表侄沉默不语,急切切地道:
“我就不是进士出身,是参加‘明经’科考试,考了三场:先试‘帖经’,接着口试,最后答策三道。我得了个乙等。后来在吏部,又通过‘释褐试’。开始让我做太子校书郎这样的小官,不久任蓝田主薄,是个从八品小官。再后来到殿院任殿中侍御史,是从六品官;又出任吏部郎中,从五品官;不久迁谏议大夫,是正四品下阶;又外调地方,任剑南东西两川宣慰使;接着回朝廷任给事中。怎么样?明经科出身也可以做各种官,只要尽职尽责,就能得官,就能步步高升。”
李商隐又点了点头,可应进士科考试的决心,谁也动摇不了!虽然表叔崔戎和萧浣刺史没有亲口答应为自己推荐、吹嘘,但是,都热情地鼓励他好好努力,中第没有问题,给了他无限信心。
崔戎看出商隐囊中羞涩,生活艰辛,慷慨地给了他一笔数目不小的银两,让他养家餬口。临别时,又约他进京住在自己家里,白天为干谒行卷奔波,晚上也便于读书备考。
李商隐正当陷入功名蹭蹬的苦恼时,却意外地得到一位名门望族、博陵郡王后代崔戎的深情赏识,真是绝处逢生,给了他继续奋斗的希望。
五
六月,京都长安已经燥热难忍,李商隐住在表叔崔戎家的后花园里。
崔家没有女儿,所以后花园变成了两个公子崔雍、崔衮的天下。花园里假山流水,奇花异草,样样皆有。还有两株二百多年的梧桐,枝繁叶茂,遮天蔽日。在树下可以读书,可以对弈,也可以大摆酒宴。
商隐初来乍到,两个小兄弟要尽地主之谊,为李兄接风洗尘。商隐体弱多病,哪里承受得了酒力,连饮三杯,便悠悠忽忽不知所以了。
老大崔雍,小名延岳,才十六岁,生得膀大腰圆,一身好力气。老二崔衮,小名炳章,生得细高,文质彬彬。崔戎原想叫他习文,将来当个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的文官,可是见哥哥整天舞枪弄棒,把那百多斤的石碾子举上抛下,抛下举上,玩得呼呼生风,令人眼花缭乱,他也手痒痒,背着乃父偷偷地练剑,练轻功,练习飞檐走壁,练习草上飞,练习水上漂,虽然没练成十分功夫,但六七分还是相当可观。
小哥俩见这李兄只饮三杯,就醉成如此模样,心里不快,把李兄丢在一旁,任凭他昏哉悠哉,两人猜拳赌酒,痛饮起来。从日入酉时直饮到人定亥时,兄弟俩仍然未见高低。
这时,后花园小厮关童匆匆跑进来,向兄弟俩通报,老父亲崔老爷马上就到。
老大只哼了一声,没言语。
老二吩咐道:“把桌上的酒菜全撤掉,重新上菜上酒。酒要好的,从老窖里拿,再拿五坛!快去办!”
关童知道老爷海量,可是更深夜半,厨师们都已睡下了呀。这可如何是好?
“老爷到!”崔管家喊道。
关童没料到老爷会这么快就来了。
“呵!小兔崽子!你们喝酒,咋不叫老子来呀?吃独食,是不是呀?得!得!得!不听你俩解释。是不是把商隐灌醉了?小兔崽子,欺侮你李大哥呀!”
崔戎有些生气,声音顿时提高。
老大连忙跑过来,跪倒地上,解释道:“爹爹,我们没欺侮他,是他太没用,只喝三杯开宴酒,就变成这副奶奶样。”
“什么?你还敢顶嘴?”
崔戎瞪起眼睛,坐到李商隐身边,亲手喂他醒酒汤。半杯下肚,商隐悠哉游哉醒转过来。崔戎笑了,白了一眼儿子,道:
“小兔崽子,今天就饶了你俩。果然李大哥没喝多。快去搬酒来!老子要陪表侄儿喝几杯。”
李商隐醒了过来,见表叔坐在自己身边,连忙爬起,就要施礼,被崔戎拉住,道:
“不必拘礼。我们家没有那么多讲究,随便一些。”
崔戎豪爽地笑着,抓过酒坛,给商隐斟酒。
李商隐又慌忙跪倒,双手举杯接酒,手颤抖得厉害,酒撒了一身,惹得崔家父子都大笑起来。
“看看,不叫你拘礼,你偏要拘礼。倒杯酒算什么?都是一家人嘛,住在一起,还讲什么礼仪呀?算了算了!”
兄弟俩见老父亲跟表哥说个没完没了,不耐烦了,拿起酒杯,一饮而尽,连说好酒。
崔戎见儿子干了酒杯,哈哈笑道:“喝吧,比比看,谁喝得多。”
有父亲的鼓动,表兄又在旁边看着,小哥俩互不示弱,痛饮起来。
崔戎满脸酒红,看着两个生龙活虎的儿子,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儿子是他的命根子,是他的希望,是他的一切的一切……他陶醉在这父子融融之乐中。
李商隐在旁看着这三父子,无拘无束,亲密无间,深有感慨。自己十岁丧父,离开江南,回到家乡,在荥阳守父丧……唉!由于生计所迫,他作为一家长子,从十二岁起,就承担起维持一家生活的重担,尝尽艰辛,没有得到过父爱。他是多么艳羡这种父子间的和乐之情啊!
崔戎放下手中酒杯,转过头,突然道:“令狐楚老匹夫,官运不错,今天早朝,皇上封他检校右仆射兼吏部尚书,明天从太原府就能回到京城。”
“是吗?”
李商隐喜形于色。
“去看看他,顺便代我问好。我们虽然没有同舟共过事,但是我了解他。他很有心机谋略,章奏写得好,升迁得快。他这个人太看重个人的升迁得失。一个人只为升迁活着,那就太没意思了,老夫所不为也!他这个人让我佩服的是,认准一个目标后,就专心致志地为实现它而奋斗不息,就如荀子所说:‘无冥冥之志者,无昭昭之明;无惛惛之事者,无赫赫之功。’也像我们习武,要武功精湛,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就得认真专一地去练,没有这种精神,就不会有‘赫赫之功’。”
“老父今晚讲得真好,像个圣哲。”崔衮拍手赞道。
崔戎照他屁股拍了一掌,笑道:“小兔崽子,敢来笑话你老子!”
李商隐虽然从师多年,得到令狐恩师多方关照,但对恩师的思想品行性格,却很少认真地思索。像其他学子一样,认为老师一切的一切皆好,都是做学生的学习楷模。今日被表叔轻轻一点,顿然有所省悟。
表叔说得对,恩师的人生目的,就是他自己的“升迁”;与他“升迁”背离的事情,他自己不做,也不准他的儿子和门生去做,因此在皇朝天子频繁更迭中,他就像个不倒翁,始终立于不败之地。自己多年为科举中第而辛勤备考应试,几乎断送了性命,却始终不能如愿,难道是恩师担心影响他自己的“升迁”,而没有认真向主考官推荐自己吗?
李商隐除了干谒令狐楚之外,没再找过别人。他把自己中第与否全押在恩师身上了,因此,他屡试屡落第是命定了的。
但是,他不愿意这样想,刚刚的“省悟”,迅速被推倒,恩师就是恩师,恩师怎么会有缺点、错误和不对之处呢?恩师那样无微不至地关照自己,怎么会有缺点、错误和不对之处呢?
李商隐全传第六章 辟聘崔戎幕
第六章 辟聘崔戎幕
一
太和七年(公元833年)七月,华州天像下火,把草烤得卷弯了腰,把树烤得叶落纷纷,把庄稼烤得枯死在地里。
逃难的百姓,扶老携幼,步履维艰地向陕南商洛地区缓缓移去。
给事中崔戎被任命为华州刺史,已经上任十天,被这百年不遇的大旱,弄得焦头烂额,在刺史衙门里急得团团转。他扫了一眼幕僚,气哼哼地吼道:
“聘你们到我的幕府里来,你们就得给我出主意想高招!
默默不语,不是想把本刺史闷死吗?”
众幕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仍然不吭一声。
崔戎有些泄气。无可奈何地自语道:“百姓都逃难走了,华州空无一人,我不成了光棍刺史了吗?你们也逃难去吧,咱们都去逃难!难道逃到商洛就能有饭吃吗?老百姓逃到哪都是死啊!我做的是什么父母官哟!”
刺史说着说着伤心地嚎啕痛哭起来,边哭边数落自己无能,斥责自己没尽到一方父母官的责任,不能救子民于水火之中!越哭越哀伤,幕府里的官员们也被感动,陪着府主一起啼哭起来。
幕僚们一哭,刺史衙门里上上下下大小官吏也都擦眼抹泪了。
只有一个瘦瘦的老吏,身穿八品青色官服,依靠在房廊柱上,双目微闭,对衙门里的哭声听而不闻,摇晃着脑袋,旁若无人地吟咏道:
百姓苦百姓难,大官吃小官衔。
百姓一块肉,官官吃不够!
是四句顺口溜,又像童谣民谚。
他越吟声越大,在呜呜的唏嘘声里,格外刺耳。
李商隐应崔戎之聘,辟为掌书记,最先听见这老吏的怪声,但未听清他叨咕些什么。李商隐捅了一把身边的判官李潘,用眼睛示意,让他看看老吏怪态,听听老吏怪声。
李潘也是李唐宗室子弟,为人放浪形骸,做事鲁莽,用眼睛一扫那老吏,便大声叫嚷道:
“老畜牲!你可逍遥自在呀!嘟囔什么?胆子大点,让大家听个明白。否则非扒了你的老皮不可!”
那老吏面不改色心不跳,依然故我地吟咏着,毫无惧色。
众人被李潘这一叫嚷,吓了一跳,停止啼哭,便都听到那老吏的吟咏。原来是首讥讽当朝官员的打油诗。
刺史崔戎第一个暴跳起来,斥责道:“老家伙!你说谁吃百姓?本刺史刚来两天半,就吃了百姓?你给我说清楚!”
老吏并没有被吓唬住,见是刺史大人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