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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日卯时,脉膊渐渐变弱,上气不接下气。
忽然,他竟坐起,拉住商隐的手,指着跪在榻边的儿子雍和兖,喃喃道:
“贤侄……照顾……小弟。”
说完,倒榻而逝,时年五十五岁。
当表叔的手软软地松开时,李商隐突然觉得浑身冰样寒冷,眼前变得模糊一片。后来有人喊他时,才发现自己正躺在表叔病榻下。被扶起,他觉得浑身乏力,口干舌燥,心里十分难受,眼睛已经无泪可流了。
他勉强支撑,来到记室厅坐下,书童磨好墨。他握住笔,这笔似有千金重。但是,代表叔写遗表这件事,是必须自己亲自做。凝思片刻,挥挥洒洒写下一篇表文。
他手擎表文,慢慢吟咏道:
臣闻风叶露华,荣落之姿何定;夏朝冬日,短长之数难移。臣幸属昌期,谬登贵仕,行年五十五,历官二十三。……宪宗皇帝谓臣刚决,擢以宪司;穆宗皇帝谓臣才能,登之郎选。………臣素无微恙,未及大年。……
志愿未伸,大期俄迫。……人之到此,命也如何!恋深而乏力以言,泣尽而无血可继。臣某诚哀诚恋,顿首顿首。……
“表叔啊!您恋世恋君恋民之情,侄儿未能代你倾诉万一,您地下有知,万望体谅侄儿因哀痛,行笔艰辛之状!……”
李商隐声泪俱下。他失去一个理解自己,关怀自己,器重自己,待自己如同知己,如同兄弟,如同父子的表叔!他怎能不肝肠寸断!
幕府解散后,李商隐在兖州病卧半年,妥善安排了崔雍和崔兖兄弟俩,才怀着一片萧瑟哀伤,回到故乡荥阳。
李商隐全传第七章 学仙玉阳山
第七章 学仙玉阳山
一
李商隐自表叔去世后,从兖州回到家乡荥阳,身体仍然不好,病在床上。老母亲和弟弟羲叟也从洛阳来荥阳老宅,照料商隐。直到入冬,湘叔带着恩师亲笔信,叫他赴京,准备明年应试,身体才略略好转。
湘叔看着商隐贫困潦倒、身体病弱的样子,心里很难受。湘叔老伴已故去,身后没有留下子女,所以对商隐有一种父子之情,经常亲自来商隐家,送信送银两,有时甚至用车送粮食。商隐从来没把他当作老奴仆看待。
“唉!商隐,表叔仙逝,再难过,他也不会复活。你老母亲健在,她需要你好好活着。这个家也需要你健康地活着。”
提起表叔,商隐情不自禁地又流下眼泪,哽咽道:
“我们李家,本来就没有在朝廷位居高官的人,亲戚中也没有。崔戎表叔是相识后,讲起先祖才认的亲。在众亲戚中,他是名门望族,又居官最高。倾谈之下,我们都觉得相见恨晚。曾竭力帮我干谒考官,聘我为掌书记,深得他的厚遇!在兖海,春天游宴,芳郊试马,佛寺登临,诗赋酬唱,酒酣耳热,心绪最为畅快!谁料想相处尚不到一年,他就离我而去……是我命不好。”
老母亲在旁陪着默默流泪,叹息着。
商隐忽然站起,仰头吟道:“……古人常叹知己少,况我沦贱艰虞多。如公之德世一二,岂得无泪如黄河。沥胆咒愿天有限,君子之泽方滂沱。”
他泪流满面,大叫着,痛不欲生。
湘叔知道再劝也没用,把他扶上床,想告诉他一点朝中故实,让他高兴高兴,或者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见他擦干眼泪,道:
“你不在京都,对朝中故实知之不多,想托门路,也会碰壁的。今年贡举的主考官,跟令狐家有隙,怎么肯取你呢?况且年初,李宗闵也被排挤到山南道,出任节度使,朝中都是李德裕的人。
“唉!那些主考官都是墙头草,谁在朝中掌权,他就取谁推荐的人。
“告诉你吧,从下半年起,李德裕开始不得志,皇上重用李训和郑注,把李宗闵大人召回朝廷,重新参知政事,并进封襄武县侯。九月,以吏部侍郎萧浣改为河南尹。最近,又以工部侍郎把杨虞卿调回朝廷,出任京兆尹。
“你看着吧,萧浣很快就会进京任职的。这些人跟令狐家都是世交,也都认识你,知道你的诗名。他们到朝廷执政掌权,明年春试,我看你大有希望。”
李商隐仍然没有从悲痛中解脱出来,呆呆地望着屋宇,痴痴地道:
“近来我翻阅不少道家书,奉读了太上老子《道德经》五千言,始知黄老之言,乃至真天理者欤!我很想隐居学道,了却残生。”
“怎么?难道你把家国、君亲全都抛之脑后,一心归隐向道?白公香山隐居还讲究‘大隐’、‘中隐’和‘小隐’。李白是为什而隐,隐而为仕。而你……”
“唉!六根不静,六贼不除,焉可成为真隐?”
“不忘家国,不忘君亲,隐为仕,仕亦为隐,才是真隐。但是,孩子!你还年轻,不该过早考虑这些。儒家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老夫以为这是学子们的最高境界,是学子们终生的信条。”湘叔见商隐情绪略略好转,不想再辩论学道与归隐,又道,“对你的功名,令狐令公一直耿耿于心,常常自言自语,念叨你。八郎才不及你,却及第多年,这成了他一块心病。”
“不能怪恩师,是我命运多蹇,才不拔萃,才导致……”
“不能这么说。明年春试主考官是崔郸。他不与李宗闵结党,也不是李德裕一派,绝对是个看风使舵的中间派,是个昏官。你到京就先去干谒、行卷,拜他为师,取得他的赏识,老令公再从旁讲讲情。他不看僧面还得看佛面哩!李宗闵大人也能出面说说话。”
李商隐对于应试,经过这多年屡试屡落第的折腾,已经失去兴致。隐居学道在他头脑中,已不止一次占了上风。如果不是身体不好,不是家境贫困,老母亲无人赡养,他会走这条路的。
湘叔是安慰自己才讲出这些话?还是今年真的有希望?他有点动心。可是,没有一点喜悦与兴奋。如果在过去,他会激动得跳起来,感谢恩师的栽培。
二
纷纷扬扬的大雪,把京都的街道、屋舍和车马行人,都染成了白色,但是,并没有影响人们的情绪,京城依然熙熙攘攘。已近年关,京城百姓都在购置年货,买对联,请门神。在爆竹摊前,围着一群人,吵吵闹闹选择自己可心的玩艺儿,主人叫卖着,顾客争购着,一片繁忙。
天子脚下的京城,跟家乡荥阳,就是不一样,一进城门,就被热闹喧哗包围了。李商隐心里涌动着兴奋。他相信这是一个好兆头,喜庆吉祥会给自己带来好运的。一旦龙门高跃,自己也会和这些市民一样,居住在京都,上街购买年货,给母亲扯一块布,做一件新衣服。母亲好几年也没添新衣服了。
想到母亲,他的鼻子酸酸的。
“商隐,明天一早,你就去工部侍郎崔郸家。此次干渴,要跟崔大人多谈一会儿。崔家六兄弟,均官至三品,五次权知礼部做主考官。老大崔邠是个大孝子。母丧时,是太常卿知吏部尚书,他脱去官服摘掉官帽,走在前面为母亲送葬。文武百官和都城百姓见了,都自动让开路。由于过度哀伤,他卒于母丧期间,年六十岁。”
商隐也是个孝子,听得湘叔这席话,肃然起敬。臣能至孝双亲,方能爱民如子,方能成为百代推尊的清官廉吏。表叔崔戎是这种人,崔郸兄弟也是这种人。
第二天一大早,李商隐迫不急待地来到光德坊。
唐代京都以承天门大街为界,街以东归万年县管辖,街以西属长安县管。一般权贵都居住在万年县,尤其以永嘉坊贵气最盛,公卿王侯都住在这里。长安县被称为街西,带有偏僻之意,是一般小官和商民活动居住的地方。白居易住在街西,曾感慨颇深地吟咏道:
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贱贫。
病眼街西住,无人行到门。
光德坊是西街长安县一条小巷,路两边是高低不等的平民百姓房屋,被大雪掩埋在下面,只有袅袅炊烟,从一个个烟筒里升起,才给小巷带来一丝生机。
崔家屋宇也不高,门前没有石头雄狮守护,台阶上的积雪早被打扫干净,黑漆院门敞开,院内家人不知为何忙忙碌碌。
李商隐站在台阶上,心想,崔郸官阶并不小,为何住在这里?他一边往里张望,一边正待往里跨步,却被一个老家人挡住。
商隐施礼,说明来意后,老家人用嘶哑的声音回道:
“六少爷早朝刚刚回来,要喝杯茶,稍事歇息,才能接待四海八方学子。孩子,你来早了,先到堂屋略等片刻,我给你通禀一声,兴许六少爷马上就会见你。就看你运气了。”
老人罗罗嗦嗦讲个没完没了,仍然站在原地不转身进去通报。但是,语气亲切,态度和蔼,就像长辈待晚辈那样。
李商隐是个情感敏锐之人,心头立刻暖融融的。来时,他还担心,深怕遇见冷面孔。上门干谒的第一关,就是主考官家的奴仆。他们狗仗人势,常常让学子们低三下四,敢怒不敢言,受尽折辱。
忽然,从西厢房屋里,传来宏亮的问声:“谁呀?请进来吧。”
“是行卷学子,让他到堂屋等少爷喝完茶,再……”
“不必了。让他进来吧。”
老家人答应一声,转过头,对商隐笑道:“我说你今天运气好,听见了吧?果然少爷心情好,让你到他书斋,是对你的荣宠啊!快进去吧。”
“谢老人家吉言,请受学生一拜。”
“哟!哪敢受你一拜呀?将来中了第,做了官,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只怕为这一拜,你后悔不迭哩。”
这种人是有的,但是,我李商隐绝对不是这种人。见老人家把自己当成这种人看待,异常懊恼,边拜边道:“老人家,我是怀州河内李商隐,请您记住,如果能中第,我一定再来拜谢您老人家。”
老人家在崔府做了一辈子仆役,给干谒行卷的学子开门通报,记不清有多少次了。他见多识广,像这位河内学子初来干谒,就信誓旦旦的,也记不清有多少位了,摆摆手,不耐烦地回道:
“快进去吧!快进去吧!”看着李商隐进去的背影,他又自言自语道,“欺我老喽,记不住你们这些兔崽子的话!唉,有几个能像我家少爷,至孝至忠,清正廉洁呢?”
进了书斋,李商隐被眼前这位主考官的仪态惊呆了。
他身躯伟岸,仪表堂堂,双目炯炯,凛然威武,正气逼人。李商隐顿时感到自己猥琐、渺小,拘束不宁。
他开门见山,直率地问道:“不必通禀姓名了,我刚才听见你说了。我读过你代安平公写的表状。你的那首《安平公诗》也拜读过。‘丈人博陵王名家,怜我总角称才华。华州留语晓至暮,高声喝吏放两衙。明朝骑马出城外,送我习业南山阿。’你知道安平公送你南山阿习业的良苦用心吗?”
李商隐不明就里。在华州,表叔是曾让他到南山一个清静的道观,读书备考,这算什么“良苦用心”?他摇摇头,不知如何回答。
“你不明白,所以很快就从南山归来,进安平公幕府,对吧?”
他怎么什么事儿都知道?李商隐迷惑不解。
崔郸背剪双手,在地上踱着步,好像在琢磨,该不该把就中原因说出来。他犹豫着,但终于叹口气,转变话题,问道:
“你知道京都百姓,都把小孩锁在家里,不准出来玩?”
“大人,晚生昨天才从荥阳来京,不知道有这情形。”
“那我就告诉你吧。”崔郸想了想,严肃地道,“京城有人传说,郑注大人为皇上炼冶金丹,需要用小孩的心肝做配料。说皇上已经下密旨,捕捉了许多小孩,所以京城百姓奔走相告,把小孩都锁在家里密室中。”
李商隐十分惊讶,也不知道崔大人对自己讲这事儿,是什么意思。
“今天早朝,皇上听了这件事儿,非常生气。御史大夫李固言已经弹劾京兆尹杨虞卿,说这些话都是从京兆尹府里传出来的。皇上大怒,立刻下诏,把杨虞卿抓进大牢。此事真假难辨。朋党之争,闹到如此地步,真是朝廷文武百官的大不幸呀!”
李商隐受崔戎影响,对朝臣党争也很不满,于是道:“大人说得极是。安平公在世时最反对朝臣交朋结党,常常告诫学生,不要卷入朋党之中……”
“哦!是吗?”崔郸微微讥笑道,“你认识萧浣吧?他可是南朝梁高祖武皇帝第八子的九世孙,具有帝王血统。听说已经入京,出任刑部侍郎。没去拜访他吗?还有宰相李宗闵……”
突然,他把话停住,不信任地注意着眼前这个瘦弱而清秀的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