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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商隐全传 作者:李庆皋-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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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郎和九郎兄弟俩把李商隐扶起,边劝边向翠竹园走。经过惜贤堂时,堂门突然被推开,令狐楚从里面跨步走出,面容慈祥而又威严,白眉毛下的一双眼睛,炯炯然凝视着李商隐。

  令狐綯站在父亲身后,挑衅地看着李商隐。

  李商隐仍在痛苦中浮游。是留下跟恩师继续学习章奏文字,还是追随堂叔回家乡,他还在犹豫。突然看见恩师出现在眼前,他真想一下子就扑过去,倾诉自己内心的痛苦和矛盾。但是,恩师身后八郎那双圆瞪瞪的眼睛,使他不由自主地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整了整衣服,用手背擦擦眼睛,恭恭敬敬地向令狐楚施了个礼。

  “孩子,你这是来跟我告辞吗?”

  “不!学生既入师门,就终生不离恩师左右。”

  “这倒不必。人各有志,去留都由自己决定。况且每个人一旦学有所成,都要离开老师,为君王献忠,为国家效命,岂可碌碌庸庸老死在师父左右乎?你初入师门,理当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乖逆情欲,然后,则可成就大业,万不可浅尝辄止。”

  “学生誓遵恩师教诲,一定劳其筋骨,苦其心志,乖逆情欲!”

  “回去吧。”

  令狐楚向李商隐和七郎九郎挥挥手,让他们回翠竹园。

  李商隐边走边思索恩师的教诲。“劳其筋骨,苦其心志”这两句话,他记得是孟子说过的,原话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堂叔经常用这句话激励他,他铭刻于心,施诸于行。这是他的座右铭,绝对不会忘记的。

  但,这后面一句“乖逆情欲”,他不知出于何人之口。

  “情欲”二字,更使他茫然。

  “七哥,刚才恩师的教诲,前面两句,我记得出自《孟子》‘舜发于畎亩之中’篇,第三句‘乖逆情欲’,不知是哪位圣人名家的话,你知道吗?”

  “这个……这……”

  令狐绪支吾半天,回答不出。

  “‘情欲’者,性欲之谓也。是指男女之……”九郎嘴快,解释道。

  “不要乱讲,父亲的意思不会指这些污秽之事。”七郎认真地思考起来,猜测道,“乖,是违背,抵触的意思。逆,是与事相反,也是背离的意思。这就是说要背离‘情欲’。”

  “嗨!我说对了!父亲是要义山兄离男女之性欲远一点。就是不要想这种事,要专心致志地学习。怎么样?对不对?”

  九郎很是自得洋洋。

  “不对!情,是感情之情;欲,是欲望之欲,是希望。不是指男女之间的事情。义山,家父是希望你不要感情用事。就是孟老夫子说的‘动心忍性’,你的心被惊动被感动,但是你要坚忍其性,忍住这种感情。刚才堂叔走了,你的心被惊动被动摇,但是你忍住了,没有跟堂叔一起走而留下来。我想这就是家父要说的,希望你‘乖逆情欲’,要‘动心忍性,增其所不能’。”

  李商隐点点头,明白恩师是这么个心愿,但是总觉得“乖逆情欲”有些别扭,其中还应当有九郎说的男女间情感欲望。

  昨晚在酒宴上,有个姑娘坐在八郎身边,大家都叫她“锦瑟”小妹。她有倾城倾国之貌,说话声音直如黄鹦鸣唱,真让李商隐好动心。恩师怎么会知道这件事?难道是八郎说的?八郎非常贪恋她的娇容丽色,是吃醋,才把事情告诉给他父亲。恩师听一面之词就想出这么一句话来教训自己?

  李商隐不愿意这么想,甩甩头,随手摘了一片竹叶,放到嘴里,嚼了嚼,微微有苦味。



  转眼间,李商隐在令狐府已住半年,因为整日与七郎八郎在一起读书,吟诗作赋,余暇也跟九郎学些拳脚,所以对府里的礼仪、规矩、喜怒好恶,渐渐习惯了。

  这日寅时,鸡鸣最后一声,李商隐急忙爬起,穿好衣服,抱着经书,往惠文亭跑去。

  清晨露水大,曲径杂草丛生,商隐的两只鞋早被打湿。来到惠文亭上,见七郎八郎尚未到来,便独自翻开《论语》,先诵读一遍,接着合上书,小声背诵,觉得没有差锗,便诵《孟子》。四书诵毕,开始诵读五经。因为五经篇幅较长,一天只能诵读一经。按照“五行”运行规律,把“五经”和“五行”对应排列,于是就形成“木”对“诗经”;“火”对“书”经;“土”对“礼”经;“金”对“易”经;“水”对“春秋”。今天是“金”日,应当诵读“易”经。

  李商隐翻开“易”经,刚读两句,觉得两脚奇痒,低头看时,只见一双布鞋已经湿透,一动脚,污水便从鞋口向外流。他把鞋甩到一边,双脚踏在木质地板上,一股凉丝丝的爽快从脚心升起。他想如果人不发明穿鞋,光着脚走路,肯定很舒服,就像摆脱了束缚,回归到自然中。……

  突然,从背后竹林传来一声呐喊,把他吓了一跳,回头看时,只见九郎身背宝剑,手握一本经书,远远走来。

  “李哥,你好早啊!春意绵绵睡正酣……”

  “九郎,现在已是盛夏,不是春天。清晨凉快,赶快用功。”

  “竹林里的凉快劲儿,不是和春天一样吗?春天,不冷不热,正是睡觉天气。”九郎把手中的经书丢到一边,又把宝剑放在亭子的几案上,神秘兮兮地道:“李哥,你别乱插嘴,昨晚我做个梦,好吓人呐!只见敬宗皇帝脖子被砍掉一半,脑袋在两肩上一摇一晃,几乎就要滚落地上。好可怕哟!”

  “九郎,快读经书吧,乱讲先皇,八哥说过,有杀头灭族之罪呀!”

  九郎往四周瞧了瞧,压低声音道:“真的呀!你不知道敬宗皇上死得有多么惨啊!宝历二年十一月八日晚上,敬宗带着贴身亲信宦官,出宫捕捉狐狸。这叫做‘打夜狐’,知道不?

  是皇上的一大嗜好。

  “这天夜里,皇上一下子捉到两只狐狸,一公一母,非常高兴。回到宫里已是鸡鸣丑时,为了庆贺好运气,在大殿上排宴狂饮。

  “皇上太兴奋了,又跟中官刘克明、田务成、许文端踢毬。这些宦官都知道皇上的脾气,只能让皇上赢,不能让皇上输。真是好运气,皇上这天夜里踢毬,连着赢了两个毬。皇上更加高兴,接着和苏佐明等二十八个宦官狂饮取乐。皇上喝得酩酊大醉,全身燥热难忍,便在刘克明等人搀扶下,到内室更换衣服。

  “就在这时,大殿上的灯烛,忽然全灭了。宦官刘克明等人乘机把敬宗皇上砍死。那惨状不堪入目。从宫里出来的人讲,皇上的脑袋确实没有被砍下来,还连着一大块,和我梦中的情形一模一样。你说可怕不可怕?”

  李商隐甚为惊诧恐惧,脸色苍白,双脚冰凉,两腿微微颤抖。关于皇上之死,他是前所未闻,喃喃地问道:

  “九郎,真——真有其事?”

  令狐纶见李哥吓得如此模样,很是得意,心想,李哥特土气,什么也不知道,应当把皇上的事都说出来,看看他听了会变成什么样子,于是又道:

  “皇家的事,谁敢胡编乱造?敬宗皇上死得虽然凄惨,他生前干的那些事,也真够气死人的了!”

  李商隐睁大眼睛,问道:“还有什么事?”

  “唉!你听了也会生气的。敬宗皇上十六岁即位,十八岁就被宦官杀死,在位仅二年。他游宴无度,国家大事一概不管,内忧外患全不在乎。为了玩乐,他招募一些力士,让他们厮斗取乐。在中和殿飞龙院还同宦官踢毬,大摆酒宴,让嫔妃宫女和歌妓陪伴左右,通宵达旦,直到玩得精疲力尽为止。

  “按说皇上每天都要躬亲朝政,上朝同百官议事。可是敬宗每月只上朝三次,每次都迟到。文武百官上朝进见皇上时,常常从早上日出卯时,一直等到隅中巳时,他还不上殿。有的年老体弱大臣,因为站得时间久了,支持不住,摔倒地上。更滑稽可笑的是,他还常常从大殿宝座上溜下来,偷偷地跑到中和殿,找几个宦官踢毬玩,或者随便遇见有些姿色的宫女,就当着太监们的面,调笑奸辱,胡作非为。在干这些勾当时,他的先父穆宗皇上灵柩,还没有安葬,供奉在太极殿。

  真是骇人听闻。”

  李商隐被激恼了,一国之君,万民之主,难道能这样荒唐吗?愤愤地问道:

  “那些吃皇粮的文武百官,不知道皇上的所作所为吗?为什么不拦阻、不劝谏?”

  “唉!别提啦。有一次在朝会结束时,谏官左拾遗刘栖楚,以头叩地,血流不止,痛哭着上谏。他规劝说:

  陛下富于春秋,嗣位之初,当宵衣求理,而嗜寝乐色,日晏方起。梓宫在殡,鼓吹日喧,令闻未彰,恶声遐布。臣恐福祚之不长。请碎首玉阶,以谢谏职之旷。多么有血性的忠臣!敬宗皇上看他要以死上谏,很不耐烦。他心里装的是毬,怕刘栖楚继续纠缠,耽误他赢毬,连忙示意中书侍郎牛僧孺上前劝阻。

  “牛侍郎也怕惹恼皇上发脾气,就上前扶起刘栖楚,说:‘你不必再叩头,你所奏的事情,皇上都知道,不必再讲了,可以到门外等候。’多亏牛侍郎从中解劝,皇上才没有加罪,左拾遗刘栖楚拣了一条命。”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九郎以为自己讲完牛僧孺搭救刘栖楚,李哥会称赞牛侍郎侠肝义胆,不料却狠狠地说出这么两句话来。什么意思?是皇上岂有此理?是牛僧孺岂有此理?还是刘栖楚岂有此理?他搞不清,正待张口询问,这时七郎八郎边说话边走进惠文亭。

  “你们来得好早啊!”七郎随便地问道。

  八郎心细,圆眼睛向外鼓了鼓,转了两圈,大头鼻子吸了吸,似乎闻出点味儿,盯着李商隐问道:

  “义山!你脸色不对呀!跟九弟吵嘴啦?肯定是吵嘴啦!

  为什么?说!老实说出来。”

  “没……八哥,……”

  商隐不会说谎,支吾着。

  “看看,我猜对了吧!告诉你,我精通《易经》,会运用八卦图,什么事情,这么一算,全都知道,撒谎是没用的。”

  “八哥!没你的事,我跟李哥吵不吵架,不用你操心!”

  九郎最不得意八哥所作所为,常跟他顶嘴,今日见他又无事生非,没好气地回道。

  “好啦!好啦!都少说一句。开始晨读晨练了!”

  七郎是和事老、是灭火器。他出面一讲话,大家都乖乖地走开了。

  九郎抓起宝剑,走到李商隐面前,压低声音嘀咕了几句,笑了笑,然后转身出了惠文亭,钻进竹林。

  李商隐明白九郎的意思,担心八郎再问起与九郎的“争吵”,也悄悄地溜出亭子,走入翠绿的竹林。他怕影响九郎练武功,则向赏心桥边的溪水走去。

  从小亭西行百步,隔篁竹则能听到淙淙水声。林中杂草丛生,翠绿欲滴,如同露珠,似一碰就会撒你一身。溪水清澈见底,群鱼往来翕忽,时而亦有失群小鱼,在水中怡然不动,俶尔远逝,令人怅然。

  李商隐坐在岸边石上,凝视着水中失群小鱼,心里翻腾着皇朝与后宫乱事。

  突然,想起汉代张安世被封富平侯,其孙张放幼年即继承了爵位。汉成帝微服出宫游玩时,常常喜欢自称是富平侯的家人。而敬宗十六岁登极当皇上。少年皇上童稚无知,位尊骄奢淫乱无度,不忧虑边庭烽烟,不思虑国富民强大事……。想到这,他抓起笔,匆匆写下一首七言讽喻律诗,诗云:

  七国三边未到忧,十三身袭富平侯。

  不收金弹抛林外,却惜银床在井头。

  彩树转灯珠错落,绣檀回枕玉雕锼。

  当关不报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写毕,他又重吟一遍,想了想,加了个题目:《富平侯》。又吟一遍诗,看看题目,摇摇头,这首诗是讽喻敬宗皇上,而不是讽喻富平侯。敬宗是位少年皇上,而张放是幼年继承爵位,应当在题目上加个“少”字,讽喻的目标才更突出,别人一读诗,就知道它是借张放这件古事,来讽喻敬宗皇上,是借古喻今。想到这儿,李商隐在题目“平”与“侯”两字之间,加了个“少”字,《富平少侯》。又吟一遍,才觉得满意。



  李商隐不明白已经是人定亥时,令狐恩师能有什么事儿,叫自己到惜贤堂?他紧走几步,追上管家湘叔,想问问怎么回事。只见管家把脸拉得老长,嘴闭得紧紧的,目不斜视,李商隐没敢张口。

  住在人家屋檐下,只能忍气吞声把头低。李商隐一看见湘叔和八郎,就不自觉地有这种屈辱之感。

  “唉!——”

  他长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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