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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墓在离坟场小径不远的一个安静角落里,我走来走去,可以读出墓石上的名字。每每这时,教堂报时的钟声总令我受惊,因为我把它当成象征死亡的声音。我这时的回忆总和我这生想要成为的人物和所想干的大事业联系在一起。我脚步声引起的回音构成那种气氛,好像我回来了是要在一个还活着的母亲身边建造我的理想空中楼阁。
我的旧家变化很大。早被乌鸦抛弃的那些破鸦巢已不见了,那些树也被修剪得不再是我记忆中的模样。花园已荒芜,房子的一半的窗子都关着。有人住进了那幢房子,但那是一个可怜的疯男人及照顾他的人。他总坐在我的小窗前,朝那个墓地张望,我想知道,他那杂乱纷纭的思绪会不会和我往日常生的幻念相近——那些幻念是生在玫瑰色的早晨;当我穿着睡衣在那同一个窗口往外看,看到在旭日的照耀下羊儿静静吃草时,我生出这些幻念。
我们的老邻居格雷普夫妇已去了南美洲,雨水已穿透了他们那空宅的屋顶,浸透了外面的墙。齐力普先生又娶了一个高且瘦的太太,这太太的鼻子很高;他们已有了一个很瘦弱的孩子,这孩子的脑袋沉得他自己顶不起来,他总是软弱地睁着双眼,好像为自己为什么来到这世上而迷惑不解。
我常怀着奇妙地交织在一起的悲欢心情在老家走来走去,直到红红的冬日提醒我已到了回去的时刻,我才离开。可是,把那地方抛到身后,尤其是和斯梯福兹一起快活地坐在烧得旺旺的火炉边餐桌旁时,再想到已去过那些地方好不愉快。晚上,我回到我那整洁的房间,一页一页翻动那本鳄鱼书(那书永远放在那里的一张小桌上),满心感激地回想,有友如斯梯福兹,如皮果提,又有如姨奶奶这样一非常仁慈之人厚待我,我虽失双亲,却何等幸福。这时,我也感到那种愉快,但不那么强烈而已。
我做了这种远途散步回来时,要回到雅茅斯,搭渡船是最便捷的。渡船把我载到镇与海之间的一片沙滩上,我可以从那儿一直走过去,不用在大路上绕大弯。由于皮果提先生的住所就在那偏僻的地方,距我所经之地不过一百码,我就总过去看看。斯梯福兹通常在那里等我,我们一起顶着料峭的寒气和渐浓的雾气朝镇上闪闪烁烁的灯火走去。
一个很黑的夜里,我比平常较迟一些回来,因为当时我们准备要离开这里回家了,我那天是去向布兰德斯通告别。我发现斯梯福兹独自在皮果提先生家中,坐在火炉前沉思。他专心得竟没发现我走向他近旁(当然,就算他不那么专心,他也很难发现,因为脚步落在外面的沙地上不会发出什么声响;可是我进了屋走向他他居然也没觉察)。我在他身边站下,看他,只见他皱着眉头沉思。
我把手放在他肩头上,他吓了一跳,连我也被他这样子吓了一跳。
“你像魔鬼那么降临!”他几乎生气了说道。
“我总得让你知道呀,”我答道,“我把你从星球上唤下来了?”
“不,”他答道,“不。”
“那么,我把你从什么地方唤上来了?”我在他身旁坐下说道。
“我在看火中幻景呢。”他马上说道。
“可你不让我看,”我说道,因为他马上就用块烧着的木头把火拨了拨,撩起一串红红烫烫的火星飞入那小烟囱,唿啸着飞入空中去了。
“你看不见的,”他说道,“我恨这种黄昏时分,它不是白昼,又不是黑夜。你来得这么晚!你去什么地方了?”
“我去向我常去的地方告别呢。”我说道。
“坐在这里,我想,”斯梯福兹环顾房间四周说道,“我想我们来的那天晚上所见到的那样快乐的人会——从眼前这地方的凄慌气氛来看——分离,或去去,或遇到我不知道的什么伤害。大卫,我真希望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有一个严父呢!”
“我亲爱的斯梯福兹,这是怎么了?”
“我真希望我以往受过更好的指导!”他叫道,“我真希望我过去更好地指导过自己!”
他那举止中有种伤心的沮丧,这叫我实在诧异。他的失态超出了我的想象。
“做这个贫苦的皮果提,或做他那愚莽的侄子,”他站起来,倚着炉架,对着火炉闷闷地说,“也比做我自己好,尽管我比他们要阔气二十倍、聪明二十倍,也总比过去的这半个小时像这样在这该死的船里和自己过不去要好!”
他心情的变化使我惶惑得只好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他站在那里,手支着头,郁郁地朝下看火。终于,我诚恳地请求他,叫他告诉我他为什么这样苦恼,如果我不能指望可以劝说他什么,那就让我来同情理解他吧。可我还没说完,他就大笑起来——开始还有点懊恼,很快就又兴冲冲了。
“得了,没事了,雏菊!没事了!”他回答道,“我在伦敦的旅馆里对你说过,我有时和自己过不去。刚才,我像做了个恶梦——我觉得,一定做过了。在很闷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些童话来,我也不知道那是些什么了——我想我是把自己和那个‘不小心’被狮子吃掉的坏孩子混在一起了——这总比给狗吃掉要体面得多呢,我觉得。被那些老婆们叫做‘可怕’的东西从我的头到脚地爬了过去。我怕的是我自己。”
“我想你是什么也不怕的呢。”我说道。
“也许是这样,也许还有足以让我怕的呢,”他答道,“好了!这事就过去了!我不再苦恼了,大卫;不过,我再一次告诉你,我的好人,如果我有一个坚毅严格的父亲,一定于我有益呢,也于别人有益!”
他的脸总是表情丰富,可是当他看着火说这几句话时,他脸上显出我从没见到过的真诚,我也说不清的真诚。
“就在这里打住了!”他说道,做了个向空中抛一件很轻的玩艺的手势。
“嘿,因为它去了,我又是个男子汉!’①像麦可白斯一样。现在该吃饭了!如果我没有用可怕的纷扰结束了宴会(像麦可白斯那样)②,雏菊。”
①引自莎士比亚的《麦可白斯》一剧,此处的它系惊扰了麦可白斯的鬼魂。
②麦可白斯的宴会由于鬼魂出现受惊扰,而结束。
“我想知道,他们人都上哪了!”我说道。
“谁知道呢,”斯梯福兹答道,“我闲逛到摆渡处找你以后,又逛到这里,在这里没看见一个人。这情景引起我胡想,所以你就发现正在苦想的我。”
挽着一只篮子的高米芝太太出现了,她解释说当时没有人在家里。她忙着在皮果提先生随海汛回来前去买些必需品;因为怕汉姆和小爱米丽会在她出去后回来——这在他们尚为时很早——所以没有锁门。斯梯福兹用高高兴兴的问候和幽默滑稽的拥抱把高米芝太太的情绪大大提高了后,就挽上我胳膊把我拉走了。
他也把自己的精神提高到不比高米芝太太低的水平,他又像平时那样快活了。我们走在路上时,他又那样生气勃勃地谈笑风生了。
“这么说来,”他快乐地说,“明天我们就不过这种海盗生活了,是吗?”
“我们这样讲定了,”我答道,“你知道,我们已定下马车上的座了,”
“唉!无法挽回了,我想,”斯梯福兹说道,“除了在这儿的海上晃来晃去,我几乎忘了世界上还有别的事了。我希望没什么事了。”
“只要还有新鲜感。”我笑着说道。
“大概是这回事,”他紧接着说道,“虽说这话里有像我小朋友这样的老实人不该有的讥讽在里面。得!我相信我是个没常性的家伙,大卫。我知道我是这种人;可是铁正热的时候,我也能用力打。我相信,作为一个航海的舵手,就是相当苟刻的考核我也能过得了。”
“皮果提先生说你是个奇才呢。”我接着说道。
“一个航海奇才,是吧?”斯梯福兹说着笑了起来。
“的确,他就是这么说的,你知道他的话有多么实在,因为他知道你追求一样事物时有多热情,通晓那件事物又多不费力。我最吃惊的就是这点——你会满意于这样一阵一阵地表现你的才能?”
“满意?”他笑嘻嘻地答道,“我从没满意过,除了对你的稚嫩外,我温柔的雏菊。至于一阵一阵,我还从没学到一种本事能让自己和伊克西翁①们一起被绑在轮子上转来转去呢。不知怎么搞的,我在一种不好的学徒生涯中没能学习这种本事,现在也不想它了。你知道我在这里买了一条船吗?”
①据西腊神话,伊克西翁热恋宙斯之妻赫拉并以此炫耀而被绑在冥府的转轮上。
“你是个多奇特的人啊,斯梯福兹!”我停下步子叫了起来——因为我第一次听说这事呢,“你也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想到来这儿了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答道,“我很喜欢这地方,不管怎么说,”他拉着我很快往前走,“我已经买了一条正在出售的船——皮果提先生说那是一条快船;那的确是的——我不在时,皮果提先生就是这条船的主人。”
“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斯梯福兹!”我很欢喜地叫道,“你装做给自己买,实际上是要为他做件好事。既然知道你的为人,我一开始就该明白这点。我亲爱的、好心的斯梯福兹;
我怎么才能表达出我对你的慷慨赠予作何等感谢呢?”
“别说了!”他红着脸说道,“越少说就越好。”
“我不知道吗?”我叫道,“我不是说过,这些诚实的人心中没有哪一种快乐或悲哀、或任何情会使你不为之所动吗?”
“是呀,是呀,”他答道,“这些你都对我说过的。就到此打住吧。我们已经说够了。”
既然他这样把这不当回事,再说下去恐怕会让他不快,所以我们一面加快脚步时,我一面自忖。
“这条船非得重新装配,”斯梯福兹说道,“我要把李提默留下来监工,这样我才会相信这船是装备得很好的了。我告诉过你李提默已到这里了吗?”
“没有。”
“哦,对了!今天早上到的,带来了母亲的一封信。”
我们目光相遇时,我看出,他虽然没有移开目光,但嘴却发白了。我怕是在他和他母亲间有什么争执才使他陷入我在那孤独的火炉边见到他的那种心境。我暗示了这一点。
“哦,不!”他摇头微笑着说,“根本不是这回事!是的,他来的,我的那人。”
“跟从前一样?”我说道。
“跟从前一样,”斯梯福兹说道,“像北极那样疏远和安静。他就要负责为那船重新命名的事了。现在,那船叫海燕。皮果提先生对海燕有好感!我要为它重新命名。”
“叫什么呢?”我问道。
“小爱米丽。”
他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所以我以为他这是提醒我他讨厌我赞扬他的好心。我忍不住在脸上露出我对这名字多么喜欢,但我什么也不说,于是他又像往常那样微笑,似乎放下心来了。
“看,”他向我们前方看着说道,“那个真的小爱米丽来了!那家伙和她一起,是不是?老实说,他是个真正的骑士。他从不离开她呢。”
汉姆现在是个船坞工匠了,他在这方面的天才已充分发挥,成了一个熟练的工人了。他穿着工作服,模样粗鲁却很有男子气。他脸上那神气坦率诚实,还加上一种不加掩饰的因为有她而有的满足以及对她的一腔爱恋,我觉得这实在是最好看的模样了。他们走近时,我觉得就是在这一点上他们也是天合地作的一对儿。
我们停下来和他们说话时,她羞答答地从他胳臂中抽出手来,又红着脸把手伸向斯梯福兹和我。我们说了几句话后,他们就走开了,而她却再不愿挽他的胳臂了,只是怯怯地一个人走。在他们后面看他们渐渐在新月的月光下消失,我觉得这一切都很美、很可爱,斯梯福兹好像也作此想。
突然,一个年轻女人从我们身边走过——显然,她在跟随他们。我们并没注意到她的走近,但她从我们身边经过时我看到了她的脸,而且觉得似曾相识。她穿得很单薄,看上去胆大、强悍、矜持而贫寒;但当时她似乎把这一切都交给了正在猛吹的风,她一心只想着跟随他们,再无它念。黑暗的地平线在远方吞没了他们的身影,她的身影也消失了,虽然仍像先前那样离他们那么远;我们跟前只见海云相接,茫茫一片。
“这是跟随那女孩的黑影,”斯梯福兹站下说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向我说话时那声音低低的,令我惊奇。
“她准是想向他们乞讨,我想。”我说道。
“一个乞丐也没什么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