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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维庭身子摇晃了一下,倚在墙边勉强站定,深吸口气才开口道:“给我黑咖啡。”
吴奕苦着脸有些为难,老董事长和特助此前特别交代过,他的身体不适宜碰酒精和一切含有咖啡因的饮料,最健康就是一杯白水加一勺蜂蜜,可怎奈何他偏有一意孤行的时刻?
“老板……”
“我说黑咖啡!黑咖啡听不懂吗?请你们来是做什么的,这么点小事都做不好?!”
周遭的人一下子全都噤若寒蝉,几个来泡茶取点心顺便看新闻缓解一下工作压力的同事平时很少见大老板,不知他怎么突然出现在茶水间门口还发这么大脾气,一时吓坏了,动都不敢动。
秘书小姐涨红脸,只觉得握在手中的玻璃杯格外烫手。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贺维庭再任性也是她上司,他要喝黑咖啡,她也只能先把老董事长的叮嘱放一边,为他破例一次。
电视里的报道还在继续,感染、确诊、死亡这样的字眼加上穿着防化服和防护面具喷洒消毒药水的画面有种绝望的冲击力,令人很容易联想到当年国内经历的SARS。
他们不是没经历过那样的恐慌,只不过那时都还年轻得很,还在学校里读书。
他到底为什么生气?吴奕背对着贺维庭,怎么也想不明白,难道他有亲朋好友在那场疫病中去世,触景伤情?
可是他从来也没有提过啊。
刀片打碎咖啡豆的咔咔声盖住其他声浪,这黑色黄金最初也是来源于非洲大陆……
莫非他有朋友在非洲?
他忽然想起来,就在不久之前,他还替贺维庭代收过一份来自非洲的信件和包裹,因为来自特别遥远的地区以及运单上显示几经辗转的印章,他印象非常深刻。可是贺维庭只瞥了一眼那字迹和落款,就头也不抬地冷冷吩咐:“拿走,别再让我看见。”
现在想想,作他秘书三年,每年都收到这样一份来信和包裹,都差不多是在这个时间,他的生日前后,从非洲寄达本埠。
而他也从来没有拆包过,前两回放进他的办公室,都被他原封不动地扔回到门外她的座位上来。
是生日礼物吗?如果是,为什么他又完全不肯接受这份来自远方的祝福?
他把咖啡递到贺维庭手上,被吓坏的同事们已经小心翼翼地散了。眼见没有其他人,她才鼓起勇气问:“贺先生,前两天你不要的那份包裹好像是从非洲寄来的,你是不是有朋友在那边,需不需要联系使领馆帮忙?”
这句话仿佛点醒了他,再也无法自我催眠。
贺维庭低头呷了一口黑咖啡,苦味简直蔓延到心里去。杯中丰腴的油脂泡沫一点点散开,露出咖啡单调的黑色,像一个无尽的漩涡黑洞,要把人整个吸入。
“掺一点牛奶……多奶少糖。”
他又把咖啡杯递出去,回忆中的俏丽身影也常常这样,黑咖啡只喝两口就塞给他,摇着他的胳膊撒娇,“我还是喜欢拿铁,多奶少糖啊,别弄错啦!”
恍如隔世。
吴奕接过杯子,他已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不要忤逆老板的意愿,让他高兴一点就好。
谁知刚刚转身,就听到身后重物倒地的轰然声响,他吓得杯子都落在地上,咖啡洒了满地。
“贺先生,贺先生……你醒一醒!来人啊,贺先生晕倒了,快点来帮忙……”
*******
贺维庭躺在病床,入眼满是洁净的白。
医院一住就是十天半月,不够院方的出院标准休想离开医院半步。隆廷旗下的私立医院看管自家VIP患者严格如监狱刑囚,医术和手段都堪称一流,业内口碑极好,不枉贺氏投一半资金入股。
他的合伙人穿白大褂站在床尾,刷刷翻动病历,语气倨傲,头也不抬,“今天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胸闷气短和疲劳感?”
“老样子,不好也不坏。你以为贵院给病人开的是仙丹,吃了可以返老还童?我已经配合做完全身检查,什么时候可以出院?”
容昭合上病历,啧啧感叹,“你这也算配合?我不是告诉过你,像你这样的情况,三个月就该循例到医院做一次体检,半年全身检。你倒好,三催四请都不来,晕倒了才往这里送,现在还吵着出院。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里的医护人员医术不精,连自己合伙人的病都治不好,砸了我的招牌。”
贺维庭坐起来,眉头紧蹙不肯松开,“我已经没事了,只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走。”
“有事没事我说了算。你晕倒一下不痛不痒,反正我总能让你醒过来,现代医学昌明,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你好歹也照顾下老人家情绪,你姑妈背着你不知抹过多少次眼泪了。”
贺维庭掀开毯子下床,“你不用拿我姑妈来压我,我自己的身体我心里有数。”
“去楼下花园散散心也好,出院就不要想了。”容昭脾气急,很少苦口婆心劝诫病人,但对贺维庭总有几分惺惺相惜,“哎,你这样不行的。要么找个家庭医生,别像对待员工似的那么苛刻,总有人能够胜任的。”
讳疾忌医是人类通病,贺家大少尤其明显,身体不好不肯上医院,连家庭医生和护理师也没有一个。
据说也不是没有,但他总能寻到挑刺的理由,谁都做不长久。
贺维庭不理他,“我的事用不着别人操心。”
“是,不用操心,最好永远像现在这样,病了连个嘘寒问暖的人都没有,你就等着做一辈子孤家寡人吧!”容昭摔上门气哼哼走了。
孤家寡人吗?倒也贴切,连尽职尽责的秘书都被他赶走了,也许咽不下委屈过两天就要交信辞职。
他没做错什么,是他苏醒后让她把那三个来自非洲的没有拆封的包裹给他拿过来,结果他嗫嚅道:“我放在杂物间里,没想到被清洁阿姨给收走了。”
他不要的东西,弃之如敝履,又怎能指望别人会另眼珍惜?
“……里面装的是什么?”
“不知道,我没有拆。”
他大概永远都不会知道那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就是这样的结局了吧,今生今世可能再也无法触及彼此,连只言片语和最后的礼物都无缘得见。
32
“赖谁也不能赖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其实段轻鸿都快笑出声了,容昭跟他年纪相当,却仗着辈分时不时总端个长辈架子来压他;想当初他还没跟苏苡修成正果的时候也被他整蛊过,这次总算扳回一局。
他低头忍住笑,挽起苏苡道:“跳舞还早,咱们先看看贺总这里准备了些什么好酒。”
至于容昭跟贺维庭,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好戏才刚刚开场呢!
剩下四个人倒是应该尴尬的,但江姜是个八面玲珑的角色,心头滋味就算百般复杂,也不忘协调表面的平和气氛。
“哎,对了,说到酒,刚才我好像看到有雅文邑来的白兰地,口感很适合女生喝,乔医生不如我们一起去尝尝?今天说好不谈公事,不过他们男人应该有他们自己的话题,咱们也别辜负了这些美酒佳肴,都是贺总的一片心意。他自己不能喝酒,咱们尽兴的时候把他那份也捎上。”
她表现得尽可能像一位女主人,话里话外连贺维庭不能喝酒都提示到了,并不会让人觉得讨厌。
乔叶也明白她是在缓和气氛,只抬头以眼神询问了一下容昭,他没问题,她自然不会推拒。
至于贺维庭……她始终躲避着他的目光,也许他并没有看她,是她自作多情想太多了,才会有种想要逃离的不自在。
“喝多了容易失态,小心乐极生悲。”贺维庭这句话是针对乔叶和容昭说的,冰雪一样冷。
嘉苑大客厅前后都是花园,有大落地窗将景致一览无遗,还有宽敞开放的露台。像今天这样好的天气,朋友三三两两倚在栏边小聚再惬意不过。
乔叶端了酒靠在角落,江姜就站她旁边,倒一点不拘谨,两肘向后撑着栏杆,“你别介意,他那个人说话就是那样。”
乔叶知道她说的是贺维庭,自嘲地摇了摇头,“我知道。”
还有谁会比深爱过的两个人更了解对方?
江姜瞥了一眼大厅里的容昭,她并不讳言自己知道贺维庭的那段过去,因此也就不掩饰好奇,“你跟容医生是认真的么?我看你们俩……好像很亲密。”
“你指的是今天作他的舞伴么?”乔叶眼里有通透的水光,“你希望听到什么样的答案?”
“其实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江姜笑得有丝苦涩,“从你穿着这身礼服出现……不,从他为你挑礼服的时候我就知道,他始终忘不了你,你在千里迢迢之外是这样,回到他身边就更不必说了。”
乔叶听得有些糊涂,“你说的是容昭?”
她跟他以前除了同门之谊,并没有太多渊源,而且他为她挑礼服,江姜为什么会在旁边?
“当然不是。”江姜仔细打量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明白了,“你不会不知道你身上这套礼服是贺维庭为你挑的吧?”
乔叶耳边嗡的一下,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怎么可能?是容昭送来给我的,跟今天酒会的请柬一起放在盒子里……”
话没说完,她似乎也想明白了,转手递到她手里的东西其实早已不是原先那份了,而有这个近水楼台可以着手做这种事的人,除了贺维庭,不作他想。
回想刚才容昭夸她今日漂亮出众的复杂神态,乔叶只觉得又窘迫又难堪,而容昭当时的感受一定跟她眼下一样。
太荒谬了,她还信誓旦旦说喜欢他送的礼服,原来身上所穿的根本就不是他送来的那一套。
他大概会觉得被当成猴儿一样耍弄了吧?或者她这样言不由衷的女人,竟然还揽着他的胳膊做出个笑模样,实在够恶心。
她一仰头就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不知喝了几杯,直到酒气一阵阵往胸口上涌,甚至有冲动要直接去质问贺维庭,为什么做这样恶劣的事?
他一定觉得很可笑吧?穿着他挑选的礼服,站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巧笑倩兮。
她还以为,不再相爱的两个人,或者深爱却无法再在一起的两个人,至少还能给对方最起码的尊重。
可他就连这一点都做不到。
昨晚的相拥起舞,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梦吧?终于有一刻,她也宁愿从来就不认识贺维庭。
宾客差不多到齐了,酒会正式开始。容昭过来找她,见她面色绯红,像是喝了不少酒,又像是生病了似的,关切道:“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姜长袖善舞,早不知去了哪里。容昭懊恼,这女人心眼不少,就不该放乔叶跟她独在一块儿的,也不知她说了些什么,一转眼人不见了,只剩乔叶一个人脸色难看地杵在那里。
她听到容昭的声音,惘惘地抬起头来,没有看到什么责怪和嘲讽的意思,只有清清楚楚在眼前放大的关怀,情真意切。
她见过他在医院对待病人时的模样,眼神里也会流露出类似这样的温暖,但又跟那个不完全一样。
“酒会开始了吗?”她问。
“嗯,刚开始。贺维庭敲玻璃杯的声音你没听到?”
他抬了抬下巴,乔叶顺着他指的方向才看到客厅里通往二楼那个带弧度转角的楼梯被借作临时的发言讲台,贺维庭作为主人自然要做一番简单的欢迎致辞。
也许是距离太远,她根本听不清他讲了些什么,只看到菲薄的唇一开一合,大概也是字字珠玑,风趣幽默的,不然到场的宾客不会时时发出笑声。他的目光也偶尔投向他们这边,像是有意的搜寻,又像是根本什么人都没有看进眼里去。
就算看到了她,也只把她当作一个笑话吧,可以取乐或满足他报复的快意,甚至不惜伤害其他人。
“对不起。”她面对容昭觉得难过,可是不知该怎么讲,好像也只有这三个字说得出口。
容昭愣了一下,伸手搀她,“好端端的,干嘛说对不起?”
是啊,干嘛说对不起?有些事是她曾经做错了,该承担的她愿意承担,可现在这样,并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她没有做错什么。
她眼睛有些发红,但唇角还是勾起笑,“我想知道……你送给我的礼服到底是什么颜色,什么款式的?我这个,好像弄错了。”
容昭蹙着眉,他在感情方面是很迟钝的人,但也许就因为她是乔叶,语调和神态就让他很容易想明白她表达的是什么意思。
“你没看见?裸粉色,露肩收腰,式样算是很保守的,我怕太出挑了你会不好意思穿。”
她笑笑,“你真觉得我那么食古不化?”
他愈加温言,“我不觉得保守有什么不好,或者说淑女更贴切一些?你们女孩子不是都喜欢被人赞淑女么?”
舞曲响起,乔叶把手放入他的手心,“那是因为你还不够了解我吧!来,来跳舞吧,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不跳太可惜了。”
她不再谦虚,人生得意须尽欢,是不是这样的道理?
喝下去的酒又开始像小怪兽似的在身体里乱窜,但她还能控制。喝酒要看心境,以前她横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