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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猛地睁开眼,正对上他俯看着自己的一双眼睛。
牛皮灯笼光照黯淡,却映得他目中两点闪烁不定,似乎带了些探究的意味。
初念压下心中的不安,淡淡道:“这有什么。人落到了那样的境地里,总是要尽量想法子渡难关的。什么都不做,岂非坐以待毙?”
徐若麟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回应,面上浮出一丝讶异,紧紧盯着她。初念闭上眼睛,把脸侧了过去。感觉自己被他抱着过了一片丛林,上了段坡,再下去,终于忍不住问了句:“还有多远?”
徐若麟道:“没有直接上去的路。我是找了当地山民带路才下来的。要绕两道弯……”顿了下,道,“方才瞧你脚似受了伤,应很疼吧?再忍忍,等下就能上去了。”
初念嗯了一声,低低地道了声谢。
徐若麟加快脚步,她手上提着的那盏灯笼便晃得更厉害。悠悠荡荡的晕光里,忍不住再次看向她,见她闭着眼睛,神情仿似要睡过去般地恬淡。
“你……”他踌躇了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已经困扰自己多日的那个心中疑问,“我见你最近似乎有些厌憎我,能叫我晓得这是为什么吗?”见她不应,仿似已经睡了过去,自顾又慢慢道,“上一次在护国寺的事,确实是我不好。只我记得你当时虽不高兴,却也不至于厌憎我。怎的如今忽然便这样了?我百思不得其解。”
初念眼睛虽闭着,他的话却尽数落入耳中,一字一句敲击她的耳膜。
“我没有,你多心了。”
她仍闭着眼,轻声道。只是余音里的那些许颤抖,却仍泄露出了她此刻的心绪。
之所以否认,或许是因为她不想和他多说话,或许,是因为她自己也清楚,这一切大概真的和他没有直接关系,她不应该迁怒于他。
“你没说实话。”
果然,这个男人敏锐地觉察出了她的口不对心,继续像哄孩子般地诱她向他敞开心扉,“倘若我若有做错的地方,你跟我说便是,免得我不自知,往后再会得罪了你……”
自徐邦达死后至今,将近两个月的日日夜夜里,那种一想起便会如虫蚁般啃噬着她的绝望和悲哀此刻仿佛再次被他的话给勾了出来。
她或许是不应该恨他。有因才有果。但他,却绝对不是他自以为的那样无辜!
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终于睁开了眼,用她能发出的最克制的声音慢慢地道:“你今天帮了我,按理,我是不该说这些话的。只你既然一定要问个清楚,我便告诉你好了。你说得没错,我确实憎厌你!”
徐若麟微微一怔。
他虽早知如此,但无情的话清清楚楚地从她口中说出,在他听来,心里还是难免有几分不自在。苦笑了下,脚步并未停,只道:“为什么?”
“因为你的出现,害死了我的丈夫!”初念再也忍不住心中怨念,几乎是嚷了出来,“你要是觉得这么说不恰当。我换个说法,我丈夫的死,你脱不了干系!”
徐若麟猛地停住了脚步,诧异地低头望着她。见她眼睛睁得滚圆,确信自己是没听错,微微皱了下眉,顺手将她放坐在侧旁的一块石头上,这才低头望着她道:“你倒是给我说清楚,他的死怎么就和我脱不了干系?”
初念道:“以你本事,想必也早知道二爷是怎么死的了。他好好的一个人,无缘无故会那样作践自己?你口口声声叫我弟妹,自知道我是你兄弟的女人。可你却让他感觉到了你对我的别有用心!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你敢否认这一点吗?倘若你从一开始就真的把我当你的弟妹,二爷他又怎么会胡思乱想?他若不胡思乱想,又怎会最后受了老三的蛊惑做下错事?就是这一错,他把命都送掉了!我嫁给二爷,想的就是和二爷好好过完这一辈子。如今变成了这样,你满意了吧?你自己说,我错怪了你了吗?”
她几乎是一口气嚷完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胸口微微起伏,喘息着抬脸望向他,一脸的怒容。
徐若麟没料到她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惊诧至极,最后反倒只剩点头冷笑了。
“好,好,我认了这罪便是。我是对你别有用心,也是我害死了你的二爷。既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倒要再问一声,你难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你这样?司初念,你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跟我装着糊涂?”
初念听他恶狠狠叫自己的大名,又俯□子朝自己逼近,慌忙往后躲避,手一时没拿稳,灯笼便掉落在地,里头的火扑闪了几下,忽然就灭了。
雨停了,头顶云层仍是积厚,虽不见月,只在黑暗缝隙间,亦挣扎着透出了几点微弱的白色星光。四下虽昏黑,却也能见到近旁人的影。初念坐在石头上,此刻仿佛能看到他那双眼睛里溅出的火星子,强压住心中恐惧,颤声着道:“你要干什么?你弟弟刚去,你竟敢对我这样……”
徐若麟打断道:“他便是还在,那又如何?倘我那时有心,又有什么做不得的?端看它值不值,我想不想罢了!”
一阵夜风带了寒意卷过,初念不禁打了个寒颤,心中更是冰凉。
原本还以为,这一世的他历了生死彻悟,性情会变——先前数次接触下来,亦给了她这样的印象。此刻才知道了,原来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徐若麟他没变。至少骨子里,他依旧还是从前那个迫得她无路可去的人——正如他方才说的,只看他自己觉得值不值,想不想罢了!
她忽然非常后悔自己方才一时控制不住说出的那些话。很明显,他已经被她激怒了。重活一次,他似乎没怎么变,而她,也依旧没变得比原先聪明多少。
初念极力把身子往后仰去,想要避开他俯身下来带给自己的那种压迫感,他反倒逼得更近,忽地伸手,再次一把握住她的肩,沉声道:“你给我说老实话。你也跟我一样,记得从前的事,是不是?”
初念的牙齿几乎都在格格打颤了,口中却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我要走了!”
她怎敢承认?一旦承认,他又怎会放过她?
她说罢要站起来,身子却分毫不能动,被他仍牢牢按住。
他的脸越压越下,呼出的炽热鼻息仿似都要扑洒到她的面庞上了。
“娇娇——”她听见他忽然仿似叹息般地柔声叫了声她的名,“你真的就这么恨我,这一辈子要和我彻底划清界限了吗?”
初念感觉到他干燥得几乎脱了皮的唇瓣轻轻擦过了自己冰凉的鼻尖,仿似要往下移了,脸瞬间烫到了耳根后,整个人亦似被烙铁烫了一般,猛地重重一把推开了他,嚷道:“我再说一遍,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疯话!”
徐若麟不可置信地盯着她。
初念站了起来,压住自己那颗蹦得几乎要跳出喉咙的心,颤声着道:“大伯你听好了,我虽没了丈夫,却也不是能任你欺凌的!这一次便算了,我只当你发了失心疯。下回你若再敢对我无礼,我拼着不要这张脸,也断不会忍气吞声!”说罢忍住脚上的疼痛,朝前快步而去。
徐若麟望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心情无比沮丧。
他并不否认自己一开始就想与她独处。尤其是在看到她一路留下的求助记号之后,想起自己从前仿似曾对她提过少年时的一段类似经历,这心思便更强烈,全身几乎热血沸腾。但老实说,当时想的,也就只是试探求证而已,并无迫她与自己亲热的念头——只因他知道便是想,她也不会应的。至于后来怎么就成了这样……
他压下心中的懊恼,急忙拾起地上灯笼,取随身带着的火信将它重新点了,几步便赶到了她近旁,看她一眼,见她绷着脸,小心翼翼地道:“娇娇……”
“不要叫我娇娇!”初念打断他,“你是我什么人?”
徐若麟一怔,随即几乎低三下四般地道:“行,行。你不喜欢,我就不叫了。我是想说,我方才不是故意的。往后我再不会那样,你别恼我了……”
初念寒声道:“我不敢恼你。”
徐若麟心知自己此刻说什么也没用了,只好闭口。替她打着灯笼照路,眼见她走得高一脚低一脚,知道她必定疼,便如疼在自己心上,按捺不住,又道:“还是我抱你走吧,你脚受伤了。”
初念冷冷道:“不过破了点皮而已,死不了人。我自己能走!”
徐若麟第一次见识到倔强如此的初念。他本完全可以不顾她的意念再次抱起她行路,但这一刻,心中却只剩下了怜惜和退让。想了下,道:“也好,我不勉强你了。只是你脚不能再走路,咱们停下来。周志他们会回来的。到时再上路。”
初念走的这段路,确实是忍着脚底钻心般的疼痛勉强支持下来的。此刻听他这样安排,终于停了下来。
徐若麟暗自叹息一声,默默看着她找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后,把灯笼停在她脚边,然后在他戒备地目光中脱了自己的外衣,俯身下去披到她肩上,道:“我人是不好,但衣服无罪。这里冷,你披了它,也好暖些。”
肩上的衣服,还带了他的体温。初念一动不动,只抱膝把自己缩成一团,视线默默落到了此刻站在五六步外空地上的他。见他身影在昏暗里一动不动,站得如同一尊石像。
她压住心中涌出的那种想流泪的感觉,不再看他了,只把额头抵在自己的膝上,慢慢闭上了眼睛。
谁都再没说话,就这样静默了不知道多久,远处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声音越来越清晰。
徐若麟再次吹响暗哨,很快,便见周志和几个小厮急匆匆地赶了过来,抬了副简易的辇。
周志不等徐若麟开口,便道:“大爷,崔管家方才到了,四姑娘已经被他接去先回城,我见你和二奶奶迟迟未到,便带了人来接。”
徐若麟点了下头。周志忙叫人将坐辇停在初念身边,扶她上去后,一行人便沿来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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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念回到国公府的时候,已是正午了。模样狼狈自不必说,一双脚更布满划痕血泡,就医清洗之后,终于躺在了床上,国太廖氏亲自来看望,廖氏叹道:“我都晓得了。四丫头一醒来,便跟我说了。全仗了有你……否则还不知道会如何……”话说着,眼中便垂下了泪。
初念已经知道青莺腿骨折了的消息,太医正骨后,说好生养几个月应当无碍。此刻强打起精神,道:“四妹妹没事便好。都是我应当的。”
“家中这事出的,怎一件接一件……”廖氏神情伤感。
“让她歇下吧。有话日后慢慢说。”
国太轻轻拍了下初念的手,起身而去。
屋里的人随了国太渐次离去,终于只剩初念一人,耳畔寂静无比。她却怔怔盯着头顶的素白帐子,毫无睡意。
曾经,她唯一的心愿便是和丈夫现世安稳到老。现在希望破灭,绝不可能了。那么对她来说,从今往后,是守在徐家安安分分地做一个未亡人直到老死,完成她前世没有做好的这桩事。还是,她有可能为自己筹谋一个不一样的将来?
自丈夫去后,她便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过自己。每一次都没有答案。但是这一次,她比任何时候仿佛都要清醒。
上一辈子,她是个彻底的失败者。这一辈子,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她问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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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初念受的;不过是些皮外伤,辅以良药将养了几天后,除了一双脚还裹得似粽子无法下地走路外;身上其余各处,渐渐都无大碍了。
关于那个丫头秋蓼,躺在床上的这几天里;她有一回从云屏的口中;终于听到了点后续消息。据说,二爷病重的那几天里,她一直被关在府里的某个角落,廖氏严令任何不能靠近。二爷去了的第三天;秋蓼便从府上消失了;至此再无任何消息,一个大活人便这样凭空地没了。
“说是那日,有人经过那边上,仿似听到她在屋子里头大喊大叫,被太太晓得了,就叫人把她绑起来,嘴里还塞了布团,”云屏压低声,说这话的时候,一边同情,一边,神情里也有掩饰不住的好奇,“不晓得她到底犯了什么事?连累表小姐都被太太禁足至今,已经好些时候没见着她了……”
徐邦达出那事时,因恰逢国丧,事发之始,廖氏便遮得严密无缝,除了少数几个心腹外,剩下人都茫然不知。虽觉二爷走得太过突然,暗地里也有议论的,只谁会往那种事上去想?至于秋蓼,自小便被父母卖给吴家,吴家败落后,随吴梦儿投奔到此,早就和生她的父母断了往来。如今到底是死是活,是被廖氏打杀了还是卖了,没一个人知晓。
初念猜不出廖氏会如何处置秋蓼。但估计,她此刻应该已是凶多吉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