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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三千界,红楼廿四桥”,是写月的气势;“窃药千年事,登楼万里心”,是写月的掌故;“二分常照影”、“兔魄初生候”,是新月;“三五怯当头”、“蛾眉淡扫除”,是残月;冷月怎么写呢?月,宜冷,四更山吐,残夜楼明,窗外鸡声,天涯梦影。对雅客,它有一种启示;对离人,更添几分凄凉。“冰壶曾濯魄,秋水定为神”,不科学的传说,毕竟比科学的探讨,来得幽美,来得富有诗意。
耿耿霏青汉,沉沉照碧虚,人间光射斗,天上气联珠。星,似乎应以多为胜,一片,是银河,列杓,成斗柄,才可略分月的光彩,倘若众星匿朗,一宿独明,总未免有点孤单,显得寂寞。
“岁月双鸿爪,生涯半马蹄”,写霜写得凄清;“蒹葭人在水,红叶客停车”,写霜写得风雅;“江阔黄芦老,天低白草平”,写霜写得豪壮;疏钟断雁,人迹板桥,色染晓枫,光凝秋雪。霜,够美,可惜美得不长,有凌凌之气,有凛凛之威,却往往在瞬间化灭!
不,不一定,“孤星不孤”,“冷月不冷”,“寒霜不灭”。
这三句,不是诗,也不是词,而是震撼四海八荒的三句江湖歌谣,也是至高无上的三招武术绝学。
三人行,陕西与河南的接近道上。
人,两男一女,男的是一个壮健的中年大汉,虎背熊腰,看去相当英武,一个约莫三十一二岁,相貌颇为清秀,但却满面病容,是一个委顿得失去他那份年龄应有光彩的青衫落拓书生,女的则是个四十左右的缁衣女尼。
地,是在商南与商县之间,接近商山的一个小镇酒馆之内。
时间是中午,来往行人歇脚打尖的时刻。
这一天,过客不多,酒馆中的财神爷就只这么三位,店小二因有空闲,遂在座位间周旋伺候,特别巴结。
三人中,女尼与青衫书生先来,虎背熊腰的壮健大汉后到。
但这大汉目光锐利,仿佛江湖经历甚丰,入座不久,便被女尼桌上的一柄黑色拂尘,吸引得连连注目,神色微惊,从座位上站起身形,向女尼抱拳陪笑说道:“‘瘦马琵琶尊塞北,吴钩玄拂震江南’,师太莫非是嘉兴‘烟雨庵主’,法号上玉下清?”
缁衣女尼点了点头,目光在这大汉腰间所围的一条奇形连环铁扣上扫了一瞥,扬眉答道:“不错,贫尼玉清,尊驾既具如此眼力,又有独门兵刃‘追魂铁扣’在腰,想是河南开封‘振威镖局’局主,‘三刀一扣镇中州’许伯亭许大侠了!”
大汉抱拳道:“不敢当‘大侠’之称,许伯亭刀头舔血,剑底谋生,只是武林中一介俗人,不想在商南道上得参庵主佛驾,真是三生有幸!”
“烟雨庵主”玉清师太因这许伯亭执礼甚恭,遂也微一问讯,含笑说道:
“许局主,莫太谦光,你身为总镖头,主持振威局务,怎会这等清闲,单人由荆关、商南入陕,不走潼关大道?”
许伯亭苦笑一声,又向玉清师太抱拳道:“彼此武林一脉,庵主可否移驾,由许伯亭作个小东,也好便于谈话。”
玉清师太方自一点头,突然听得“叮”的一声,从邻座之间响起。
两人目光同注,见是那位满身风尘、一脸病色、显得十分潦倒的青衫书生,从剑鞘中抽出一柄锈痕斑驳的长剑,屈指弹了一下。
许伯亭身怀实学,绝非浪得虚名,加上担任镖局职务,久走江湖,看得人多,见得物广,一听“叮”然剑声,便知这柄剑儿虽然锈痕斑驳,却有极好的钢质!
他双眉微轩,向青衫书生笑道:“剑不俗,人定高,尊驾突然弹剑,是叹‘行无车’?还是嗟‘食无鱼’呢?”
青衫书生向自己桌上所摆的一碟花生、一碟豆干看了一眼,苦笑说道:
“我在店外槽头上有头瘦驴,虽然比不得什么‘瘦马琵琶尊塞北’,也还可以代步,不致有同宗先贤的‘出无车’之叹,但手边的这柄锈剑却毫无名气,比那威震江南的‘吴钩玄拂’相差太远,不会引得什么镇日与财神爷暨江湖好汉们打交道的局主青睐,邀我移樽就教。。”
话方至此,玉清师太已念了一声佛号,向许伯亭笑道:“这位施主不俗,许大侠既献金樽,莫失佳客!”
许伯亭也看出青衫书生虽风尘潦倒,却隐隐有种难以形容的出群神采,掩藏在他那清瘦的病容之内,遂毫不怠慢地抱拳陪笑说道:“玉清庵主慧眼识人,许伯亭则肉眼凡胎,惭愧失礼,冯兄请来入座,并先罚我三大杯如何?”
许伯亭兼通文武,已从青衫书生所说“同宗先贤的‘出无车’之叹”一语中,知他姓冯,遂加上了“冯兄”的称谓。
青衫书生闻言,似乎病容稍减,扬眉一笑道:“果然弹铗好,座有孟尝君!陕境多山,鱼龙鸭凤,‘食有鱼’不敢奢望,‘食有肉’多半可期,我不必再听金圣叹的大头鬼话,企图从花生米和豆腐干的合嚼之中,去梦想火腿风味的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毫不客气,与玉清师太一同走到许伯亭的左右落座。
许伯亭侧顾店小二道:“店家,把上好的酒菜尽量取来,有没有鱼?”
店小二听出许伯亭的身份,知晓这类镖客多半出手大方,遂越发巴结地哈着腰儿,点头笑道:“有,有,店东清晨钓得一尾肥大溪鱼,可以让给贵客享用,我们店中还有十年陈的陕西名产‘西凤酒’呢!”
许伯亭掏出一块两许重的黄金,递给店小二道:“店家,烹鱼备酒,让我小款佳客,这块黄金便当作酒菜之资,赏给你了。”
店小二瞠目惊呆之下,青衫书生也自看得摇头叹道:“午间小酌,两许黄金,许局主真是江湖豪客。。”
“江湖豪客”四字才出,许伯亭已微叹一声,接口苦笑道:“许伯亭不敢摆阔,故作大方,只因前路不远,便是商山,我极可能把半生名头事业,甚至一条性命,全部丢弃其中,些许金银身外之物,还去计较则甚?”
这时,店小二已喜孜孜地揣起黄金,搬来一缸“西凤酒”,替三人换了大杯,斟得满满。
许伯亭向玉清庵主暨冯姓青衫书生举杯一笑,恢复了江湖豪气,轩眉说道:“莫说拂心事,且啖席上珍,来来来,陕西西凤酒天下知名,何况有十年之陈,许伯亭先敬庵主与冯兄一杯,我尚未请教冯兄,大名是怎样称谓?”
青衫书生道:“多心。”
许伯亭酒量极豪,把大杯烈性佳酿,竟一倾而尽,刚刚放下酒杯,听了这“多心”二字,不禁一怔,目注青衫书生问道:“冯兄何必多心?你难道怀疑许伯亭这聊作小东之举,会怀有其他的用意?”
青衫书生笑道:“许局主才‘多心’了,我所说的‘多心’乃是贱名,并非怀疑你酒内下毒,要夺我槽头瘦驴,腰间锈剑!”
说完“哈哈”一笑,也自豪放无伦地把满杯烈酒,一倾而尽。
许伯亭虽觉对方姓冯不奇,以“多心”为名,似乎有点奇怪,但天下奇名甚多,却也不便多问。
玉清师太举杯浅尝一口,点头笑道:“这西凤酒名不虚传,相当香冽,酿制既好,泉质也佳,较诸汾酒、茅台,或四川的绵泸大曲,并不多让!。。”
语音至此略顿,目注许伯亭,双眉微蹙问道:“许局主,贫尼一见你时,便知你不是闲人,独走商南,定有要事!适才又语意凄怆,莫非商山中隐居深仇,此来是赴甚生死之约?”
许伯亭苦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封柬帖,放在桌上。玉清师太与冯多心注目看去,见柬帖上只有八个字儿,写的是:“欲镇中州,请举商鼎!”
末后并未署名,只画了一个肺叶形的表记。
玉清师太哼了一声又道:“许局主的武林侠号是‘三刀一扣镇中州’,这‘欲镇中州,请举商鼎’八字,确属向你挑战,但此类约会,江湖甚多,往往谈笑间即可打发,许局主何必有性命、名业全可能在此废弃的悲观烦恼?”
许伯亭叹道:“庵主总该知晓‘洛阳大豪’金八与‘徐州双杰’刘子深和刘子泰吧?他们的一身艺业,较我如何?”
玉清师太道:“都是苏豫知名豪客,但以贫尼看来,他们在艺业方面,属于外家好手,修为火候,不会高过许局主去!”
许伯亭抱拳道:“多谢魔主看重,但许伯亭有自知之明,我不会比洛阳金八,高明太多,金兄与徐州刘家兄弟也接到这同样的柬帖,于月前赴约,三人一同暴尸在商山金鼎峡口!”
玉清师太念了一声佛号道:“这帖上‘请举商鼎’字样中的‘商鼎’二字,莫非指的就是商山之‘鼎’?。。”
她话犹未了,冯多心一面举箸夹了些卤牛肉,入口大嚼,一面用箸尖指着那肺叶形的表记笑道:“不会错,商山因‘四皓’避秦末之乱出名,七盘十二迂,林壑深邃,向有‘地肺’之称。。”
“阿弥陀佛”,这声佛号自然又是玉清师太所发,她目闪奇光,向许伯亭笑道:“人间万事,每多奇巧,风萍一聚,也是因缘!许局主,你这一顿小东,作得颇有妙趣,因为贫尼极可能与你命运相同,一齐在那别称‘地肺’的商山之中,了却尘烦,获得解脱呢!”
许伯亭苦笑道:“庵主莫要说笑,你是一代侠尼,功力绝世,‘涤尘玄拂’,名震江南。。”
话方至此,立即住口,因看见玉清师太也从缁衣之中取出了一封柬帖。
柬帖的式样大小,与许伯亭所接获的那份相同,但字儿却多了几个,写的是:“玄拂何足奇,银拂震江湖,玉清如有胆,地肺走长途!”
冯多心看了一眼,点头笑道:“嘉兴入陕,确是长途,居然有什么‘银拂’,敢向‘烟雨庵主’威震江南的‘涤尘玄拂’挑战?我冯多心这趟商山之行,不单有好菜吃,并有好戏看了!”
“有好戏看”之语,易懂,“有好菜吃”之语,难解,致令玉清师太和许伯亭二人,一齐对冯多心投射过诧然的目光!
冯多心笑道:“庵主与许局主不妨猜猜,我这一介穷儒,西风瘦马,风尘仆仆地赶来商山是为何事?”
许伯亭道:“是不是也有人投帖向冯兄挑战,约在商山相会?”
冯多心失笑道:“我这穷酸,有时九边乞食,有时吴市吹萧,每日几乎飨餐不继,哪里还有心情与人角技?何况我一不威震江南,二不威镇中州,也没人向我挑战!我赶来商山之故,只不过因在未将家财挥霍净尽之前,曾经精研食谱,尚称知味,遂有人邀我来品尝两道佳肴。。”
玉清师太以两道阅世甚深的眼光,向冯多心略一凝注,接口笑道:“冯施主不辞千里,来品佳肴,定属人间绝味!是猩唇、豹胎、龙肝、凤髓?。。”
冯多心摇手笑道:“不列‘八珍’之属,这两道佳肴,名称特别,一道叫‘地肺汤’。。”
许伯亭皱眉道:“商山虽称‘地肺’,但对方怎能以山岳熬汤?莫非是用商山中特产的什么‘地肺灵泉,或‘青髓石乳’之类。。”
冯多心确实像是饿极,一面不停地吃喝,一面摇手笑道:“没有那么好的灵泉青乳替我作汤,但对方为了吸引我这饕餮之徒,在请帖之上,倒曾列有菜谱。”
玉清师太笑道:“冯施主请把菜谱说出,让贫尼与许局主增广见闻如何?”
冯多心伸手搔了搔头,似乎略有碍难地皱眉说道:“本来我对‘地肺汤’的几味汤料看不明白,心中起疑,但如今与庵主暨许局主结识,听了许局主所说各事,才豁然而悟,懂得究竟!但。。但这汤料的名称,恐。。恐怕有得罪二位之处!”
许伯亭苦笑道:“冯兄但说不妨,洛阳金八与徐州双杰既已陈尸商山金鼎峡口,我许伯亭也极难侥幸,多半会被那不知名的主人煮成‘地肺汤’的了!”
冯多心自斟自饮,又喝了一大杯西凤酒,缓缓说道:“对方倒不煮人,而是要煮许局主的暗器兵刃,那请帖上所列‘地肺汤’的汤料是:‘双杰油,大豪肉,三刀一扣玄拂丝’。。”
玉清师太面容忽冷,伸手握着她那威震江南的“涤尘长尾玄拂”,低念一声佛号,目注冯多心道:“冯施主,请帖在身边么,暂借一观如何?”
许伯亭久走江湖,何等阅历经验?已看出玉清师太对冯多心起了疑念,准备在盘问出破绽之后,立把对方制倒在“涤尘玄拂”之下!
但自己向诩识人,虽也看出冯多心过份潇洒,有点蹊跷,所携的锈剑亦非凡品,目光神情却是一片湛然正气,绝非邪恶的人物!
玉清师太嫉恶如仇,性极刚直,手下又辣,是位颇被江南武林道尊重敬仰的空门煞星,倘若他们之间起了误会,岂非未入商山,便生事故?。。
他正在心中担忧,皱起眉头,思忖排解之策时,忽然目光注处,愁眉立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