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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康只是长叹,她也看到了灰暗的前途。今天瓜尔佳氏死了还有这么隆重的丧礼,他年端康将会有什么结局呢?
“荣升……”端康躺在赵荣升的怀里。赵荣升似乎看透了端康的心思,道:
“人生就是这样,无常不定,还是寻着乐子,享受今日,莫问明天——把烦恼都丢开,也不要去硬争什么,什么都是命,争不来的。”……
从此,端康日日和赵荣升、王久安在一起,再也不问溥仪的事了,对宫中的一切人,除了笑脸,还是笑脸。
1
溥仪看了新娘子一眼,只见婉容眉如远山含黛,眼似秋水盈波,心中一动,这位大婚前的少年天子,竟也未能脱俗,周身不由自主地热燥起来……
“起火了!起火了!”溥仪猛然回头望去,只见西北方向烈焰冲天而起。那正是宫中藏宝最多的建福宫!溥仪心头一紧,这场火,将烧掉多少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
望了最后一眼紫禁城,溥仪低头钻进了汽车。是啊,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取消了皇帝尊号的他,还能再成为那团龙金椅的主人么?……
随着亲生母亲的去世,快满16岁的溥仪终于冲破了束缚他日常生活的一些习俗和礼节。什么时候学习和什么时候玩耍,都可以由他自己来决定。他宁肯自己从宫中的这座庭院走到那座庭院,或者是从这条长街跑到那条小巷,也不愿坐那顶大黄轿。在宫中的官员们看来,宫廷礼仪,接见礼节和庄严的周年纪念仪式乃是皇上生活的全部内容,而溥仪对这许多事情却漠然置之,不屑一顾,其左右无不为之震惊。溥仪完全理解自己这种名不符实的皇帝地位,他不愿把自己看成是真的皇帝,也不愿把身边的王公大臣看成是真皇帝的左右,这使他身边的王公朝臣们非常烦恼。溥仪对那些赤裸裸的阿谀奉承深恶痛绝,又对那些对他稍有不恭的人大打出手,身边的太监时常被他打的皮开肉绽,而有时,却被他疼爱得死去活来。
他从庄士敦的画报中看到了许多洋狗,于是,养心殿简直成了狗窝。随他出行的,太监少了,代替太监的是形色各异的狗。
除了极少数的几个人外,他认为人们都是虚伪的,都在骗他,只有那些狗对他忠实,他喜爱这些狗,绝对超过了身边的那些太监及宫内外的王公大臣们。
这一天,7点多钟,天已黑了,溥仪带着一群小哈叭狗溜跶,突然,见前面有一个黑影,溥仪一跺脚,一群哈八狗汪汪汪直奔黑影而去。
“娘的个操!敢咬老子!”那黑影手中有个扫帚,便舞弄起来,狗叫的声音不再是“汪汪汪”而是“昂昂昂”。
溥仪迅速地赶到,一声口哨,狗停了下来,围在溥仪的脚边。溥仪看前面的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便道:
“你为什么打狗!”
“这真是怪话,哪有狗咬人不许打的。我不打,就让他咬死啦!”
那小太监有挥舞着扫帚,小狗们直往溥仪身后躲。
“你你这叫冲撞皇上!”
那太监把扫帚一扫,扑嗵跪地:“俺的娘,你你是万岁爷呀……”咚咚咚就是几个响头。
“明儿个听信,你走吧。”溥仪刚转身要走,想起了还没问对方名字,“你叫什么?”
“俺叫春喜儿,河间府的。”
春喜回到住处,一群太监围着他,七嘴八舌,都以为他要大祸临头。
春喜儿哭了半夜,第二天一早,一道圣旨下来,他却成了皇上的御前太监,大家都为他庆幸,庆幸他因祸得福。
春喜儿奉旨来到养心殿,离殿门还有老远,就见一群狗汪汪汪地跑来,这下春喜可吓坏了,转身就跑,旁边一个太监大叫:“不许跑,万岁爷的狗撵来了,能跑吗?”春喜儿面如土色,站着不敢动了。又听见一声口哨响,围他汪汪直叫的狗又回了养心殿。
“喜儿,过来吧。”
春喜回头,见溥仪和另一个和他长得一样的少年正站在殿前,微笑着看他。
春喜儿走上前,给万岁爷请了安。溥仪道:“给二爷请安。”
春喜又脆地咚咚咚地磕了几个响头给溥杰请了安。
“春喜儿,把包裹放在这儿——帮他拿进去,”溥仪回头叫了一声,有太监躬腰跑过来,拿过春喜的包裹,溥仪道,“随我们来吧。”
走了没有几步路,溥杰问道:“你来宫中多长时间了?”
“一年。”
“原先在哪里?”
“在贝勒爷府上。”
“在哪里几年?”
“也只两年。”
“你这么大的年纪,怎么会净身呢?”
春喜道:“待净过身,才知道早已是民国了,宫中府中不收太监。好不容易托门子到了贝勒府干了两年,可府上用度不够,就到了宫里,在这里,我是‘黑户几’,内务府中名册上没有名儿的。”
“在宫中干啥?”
“别人叫干啥就干啥。在景仁宫干的活最多,总是为他们加火买烟,有时也帮他们打扫,那里总是一天赌到黑,两天赌到晚。”
溥杰道:“皇哥哥说的对,这宫中的太监,是祸害的根源,开赌局,开鸦片烟店,偷东西,什么事都干,确实是该整顿一下。”
溥仪对春喜儿道:“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叫到身边吗?”
“奴才不知道。”
“我看你憨直,才这样的,我最喜欢直来直去,忠心事主的人。”
溥杰道:“不许把万岁爷的话往外说。”
“奴才知道了。”
说着话,溥仪兄弟、春喜儿和一群狗已经来到御花园,溥仪兄弟站在假山上,久久地望着喧嚣的街市。
溥仪忽然道:“有人说站在这里能望见对面景山上朱由检上吊的地方,你说能吗?”
溥杰迟疑道:“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溥仪走下假山,道:“历代最末一个帝王,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像我活到现在,又是这高墙之内的主人,真是个奇迹了。杰弟你说,这能久长吗?”
溥杰道:“即便能久长,还不是龙落池塘遭蝦戏,总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才好。”
“出去怎样最好呢?”
溥杰道:“出国留洋最好。”
“我也早就有这种想法,我总不想困死在这紫禁城。”
“咱们试试看吧,皇哥哥先和阿玛商量一下。”
第二天,在东暖阁里,皇上单独召见了王爷,旁边,只有一个春喜。
“阿玛。”
载沣愣了起来。
“阿玛。”
载沣张口结舌,只是说不出话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难道不是我阿玛吗?难道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吗?”
“皇帝,”看着溥仪已滚出泪花,载沣早已泣不成声,“皇皇帝,我知道我无无能,没有守住祖业,可是,大义不能改改呀。皇帝有什么话就说吧。”
溥仪道:“咱放弃那优待条件不行吗?”
“那怎么行?帝王的尊号如果不在了,祖业还还怎么恢复?”
溥仪道:“总是恢复祖业,恢复祖业,可是报纸上登的消息明摆着,奉系与直系已水火不容,刀兵相见的日期不远了。政局如此不稳,当局会不会加害于我?哪里还能谈什么优待条件,不是早已过时了吗?”
“优待条件载在盟约,为各国所公认,不不可能不承认的。”
溥仪道:“庄士敦师傅告诉我,中国一切政局的变化,没有一次不是列强在外面起作用。如果有一个和我势不两立的人登了台,再去想办法,怎么能来得及?成汤放夏桀于南巢,商纣自焚于鹿台,幽王被弑于骊山之下,就是离咱最近的朱由检,就吊死在对面的煤山上。历代的纷乱时期的君主有一个有好的下场吗?既然外国人能左右时局,何不直接去找外国人而在这里坐以待毙呢?”
一席话说得载沣战战兢兢,毛骨耸然,他道:“皇帝要怎怎怎样呀?”
“我要出洋留学,和溥杰一起。”
犹如晴空打了个霹雳,载沣差点昏倒,半晌,才说道:“完完了,这样一切都完了。”
“我和溥杰是你的亲生儿子,出了洋,就有了外邦的支持,我们自己的安全就有了保证,我们就能学到各种知识,获得各种能力,就是不能恢复帝位,也能竞选总统。就是不能做总统,也能有什么别的方面的成就。可是在这里,我们能学到什么?得到什么?我们手里有什么呀?你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困死在这里吗?”
“我我我在和别人商量一下。”
“你自己怎么看?”
“我我……”
溥仪见情理都打动不了他,一股悲愤从心底升起,道:“我早已没有了父亲。”说罢甩手出去了。
载沣号陶大哭:“为什么要选我的儿子当皇帝?为什么要选我的哥哥当皇帝?老天爷啊!你你你捉弄人,我们犯了什么错?”
溥仪来到毓庆宫,眼泪仍在流着,见了庄士敦,道:“王爷为什么这么固执呢?”
“怎么了,皇上!”庄士敦吃惊地道。
“他什么事都犹豫不决,在我出洋留学的事上,一点也不通人情。”
“存天理灭人欲,已成中国的信条;这且不说,即是从人情上,在王爷看来,在宫中总是安全的,这样过安稳的日子,在他看来是再好也不过的了。一般的中国人都总是安于现状,何况像王爷这样处在动乱危机之中的人。”
“嗨,难道眼睁睁地就这么完了?”溥仪停了一会儿道:“庄师傅,你是真心对我吗?”
“皇上,臣是绝对忠心的。”庄士敦连忙说道。
“我不是皇上,我现在是你的学生,对你的学生,你难道不全力帮助吗?老师,是天下最伟大的人;老师为学生,可以做一切事情的,不是吗?”
“当然是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帮助我出洋呢?”
“这,”他望着溥仪渴望的目光,“这当然也是可以的。”
“庄师傅!”
溥仪扑到庄士敦的怀里紧紧地拥抱,二人的心跳在一起。
第二天,毓庆宫中来了许多人。师傅们都来了,内务府连世续也来了,他喘得很厉害;王爷不用说,其余是载泽、载洵、载涛、溥伦;三位太妃也一齐来到——庄和太妃已卧病在床。
世续先说道:“万岁爷,只要您一出城,就等于是……放弃了……优待条件。既然民国都……没有取消,您又何必自己……偏要放弃而出洋呢?”
世续说完话,差点憋了过去,再看其他的人,个个脸色凝重。
溥仪看到这种阵势,知道再解释也没有用,于是不再说在养心殿东暖阁与王爷说过的话,道:“我不要什么优待,我要叫黎民百姓和世界各国都知道,我不希望民国优待我,这倒比人家先取消优待的好。”
陈宝琛道:“优待条件载在盟约,各国公认,民国倘若取消,外国一定帮助我们说话。”
“外国人帮我们——那么我直接到外国去不更好吗?难道他们见了我本人不更帮忙吗?”
载泽道:“孙文的党徒遍布世界,皇上出去,必定危险得很,我们在座的有几位都遭到过暗杀,只是上天保祐而躲过劫难。那么,只身走出宫墙,汇入不可知的人流,后果不可想像。外邦就是想帮助,但对他们的暗杀手段,又能怎样呢?”
这时,三位太妃高度团结,齐声较言相劝。
“我……不会走的。”溥仪差点窒息了,两眼失去了光彩。
众人退去了,好久,溥仪才觉得心情舒畅些。
庄士敦瞅室内无人,悄声对溥仪道:“皇上,载贝勒倒像是开明一点的,不如探探他的口风。”
“好吧。”
养心殿东暖阁里,溥仪又屏退众人,只和载涛对面坐着。
“皇叔,我愿做你的侄儿,不愿做你的皇上。”
载涛脸色大变,忙跪倒在地上:“奴才做错什么了!”
溥仪却摇头笑着,拉起了载涛,道:“我真是这样想的,皇叔不要惊慌。”
载涛的心仍在突突地跳着,疑惑地看着溥仪。
溥仪道:“直奉交战在即,南方孙文势力又起,我在这宫里真的很安全吗?”
“皇上,奴才愿效犬马之劳。”
“皇叔——”溥仪道,“快起来坐下,快——难怪庄士敦师傅说,中国的礼法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其实,真的是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把人都弄得生分了。我们多点亲情不好吗?”
载涛这才觉得溥仪今天是有什么事要和他说,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才稳下心,擦掉头上的汗。
“皇上真把我吓死了,以后可不能这样乱说了。”
“好吧,”溥仪道,“我在这安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