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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见门里进来的是他的侄女润叶。他惊讶地发现,他的这个侄女也是面黄饥瘦,就象他在土崖凹见到的那个四天没吃五谷的女孩一样。他以为他刚才的思绪沉浸在那些饥饿的人群中,此刻对自己的侄女产生了错觉。但认真一观察,也觉并没有看错——他的侄女的确象个饥饿人一样憔悴。怎么啦?她难道也没饭吃吗?
田主任并不知道,他的侄女缺乏的是另外一种“粮食”。侄女自从和李登云的儿子结婚以来,就很少再回他家来。他由于工作繁忙,也分不出心来关怀侄女。他想,润叶已经成了家,已经有人对她关怀和负责了,他自然就不必对她再多操心。润叶现在不经常回他家也是正常的,娃娃自己已经有家了嘛!不管他和登云在工作中有什么矛盾,但他对这门亲事还是满意的。他不是从世俗的门当户对观点来看这亲事——只要两个娃娃互相爱恋,这比什么都强!
当然,田福军完全不知道这门亲事背后的情况。他只是遗撼侄女结婚的时候,他在省上学习,没有能参加孩子的婚礼;她结婚以后,他也没顾上再多关心她。
现在,侄女亲自到办公室来找他,他感到很高兴,也有点内疚。
他让润叶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里,一边亲自给她冲了一杯糖水;一边抱歉地说:“你成家后,二爸也忙得没顾上去看看你们……”听说你们住在运输公司的宿舍里?”“没有。我住在学校。”润叶接过二爸递过来的水杯,也没喝,放在办公桌的边上。
“住在学校?怎么?向前不是在运输公司有房子吗?你俩怎住在学校的办公室里?”
“我一个人住着……”
“一个人?”
“嗯。”
“为什么?”
田福军的心一沉。他从侄女那张忧郁而憔悴的脸上,似乎看出了一些不幸的迹象,便皱起了眉头。
润叶突然脸扭到一边,嘴一咧,哭了。
她一边哭,一边哽咽着对二爸说:“你给我在外地找个工作!我不愿意在原西呆了……”
“为什么?”田福军从椅子里站起来,又一次问侄女。“我不情愿和李向前……”润叶哭着说。
田福军从办公桌后面转出来,走到侄女面前,弯下腰亲切地对她说:“润叶,你从小就是个明白娃娃,你给二爸说,倒究发生了什么事?你和向前不是两个人情愿才结婚的吗?现在怎么成了这样?你快给二爸说说!”
润叶用手摸了摸脸上的泪水,说:“我原来心里就不情愿!”
“如果是这样,那你为什么要结婚哩?”
“因为我徐大爷说……”
“他说啥了?”
润叶犹豫了半天,才吞吞吐吐把徐国强当初劝她和向前结婚的那些话,都给二爸叙说了。
“老糊涂虫!”
田福军听完侄女的叙说,气愤地骂了一声老丈人。
田福军万万没有想到,爱云她爸不只是在他家的院子里种些杂七杂八的庄稼,而且还干这样一种荒唐和愚蠢的事。这等于把他的侄女和李向前都毁了。
由于前几天乡下所看到的不幸,他未来心情已经很沉重。
现在又加上侄女的不幸,使他的心情坏到了极点。
他垂着两条胳膊,痛苦地在脚地上走来走去,胸口感到隐隐作疼。
这时候,润叶用手绢揩去脸上的泪水,不哭了。她对二爸说:“你也不要过分为我的事熬煎,二爸。反正现在生米做成了熟饭,没办法了。我也不离婚;我担不起这名声。再说,要是我离婚了,家里两个老人当下就能急死。我现在就这样凑合着。要是以后有机会,你把我调到外地去工作;我实在不想在原西呆下去了……二爸,你从小关心我,把我培养大,我会永远记住你的恩情的……”
田福军一只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一边听侄女说话,一边焦虑地思索着他该如何对待这件事。事情相当复杂。他眼下一筹莫展。他不能一下子就率直地建议侄女离婚——本来这是最合适也是最合理的。不能。归根结底,主意还要润叶本人拿。唉,他只能象一个悲观的哲学家一样想:也许只有时间才能解决问题……这时候,门外的院子里传来冯世宽的声音:“福军,你回来啦?”
田福军在窑里回答说:“回来了。”
润叶马上站起来向二爸告辞。
“你一定要把思想放开朗一些,千万不敢把自己的身体搞垮,要好好吃饭……”他把侄女送到办公室门口。润叶刚踏出门槛,冯世宽主任就走进了田福军的办公室,和他商量如何接待中央老首长的问题……
第四十七章
一九七七年的端阳节,刚好和夏至是同一天。这一天,太阳黄经为九十度,是一年中北半球白昼最长黑夜最短的一天。
端阳节是中国的一个重要节日。无论是城里人还是乡里人,都讲究在这一天吃粽子。
在农村,人们通常在很早的时候就准备好了糯米、红枣和苇叶。一到农历五月四日晚上,家家户户就都煮开了三角形的粽子,到处都弥漫着米和枣的香甜味;粽子讲究凉吃,因此头晚上就得提前煮好。
端阳节早晨,在吃粽子之前看重风俗的人家,往往先要出去拔一些艾叶回来,搁在门上,别在一家人的耳朵上。早年间,大人还要给孩子们缝一个雄黄香包挂在胸前——所有这一切据说是为了躯除虫蚊和灾病的。
农历五月的黄土高原,阳光明媚,不凉不热,原野里也开始热闹纷繁起来。麦黄,杏黄,枣花黄;安详的蝴蝶和忙碌的蜜蜂在花间草丛飞来飞去。晶莹的小河水映照着蓝天自云;映照着岸边的青杨绿柳。这季节,除过回茬荞麦,农人们已经挂了犁,紧张地进入了锄草阶段。所有的庄稼人都脱掉鞋袜,赤裸着双脚踩踏在松软的黄土地上,多么舒坦啊!无论平时光景歪好,端阳节的一顿好饭总是不会少的。有些农村的家庭主妇,在去年就考虑上了今天的这一顿吃食。当然,县城的市民和干部家庭,这一天不仅吃粽子,还要炒几个菜,喝几盅酒……
总之,这是一个欢乐和美妙的日子,大人娃娃都沉浸在节日的气氛中。
但是,原西县的常委们这一天还泡在他们心爱的会议里。
这会议不说别的,单讨论如何接待中央的高老。
高老是本县高家园公社高店则村人。他少年时就参加了革命,是当时有名的“赤匪”。后来成了红军和解放军的高级指挥员。全国解放后,他一直任中央部级领导。文化革命开始那年底,高老的名字在报纸上消失了。当时传说他已经被红卫兵从楼里扔下去摔死了。后来又听说他没死,只不过被关了禁闭。直到“四人帮”粉碎不久,他的名字才又出现在了报纸上。据说眼下高老虽然“解放”了,但还没安排什么工作。老人家从当年离开故乡后,一直没顾上回来。现在年纪大了,又没具体工作,想回来看看,捎带着搞一些调查研究。
几天前,黄原地区革委会主任苗凯就亲自给冯世宽打了电话,布置了接待高老的有关事宜。
眼下高老正在南面几个县搞调查。苗主任考虑原西县是高老的故土,又是他这次重点调查的地方,因此昨天又亲自赶到原西县来。他一到原西,先单独和冯世宽交换了意见;今天又出席了县常委会,和县上的同志们一块研究接待工作的细节。
其实,在苗主任到来之前,冯世宽就早已经铺排开了。县革委会已经成立了“接高老办公室”,由副主任马国雄挂帅。“接高办?(姑且这么称呼这个机构)由县上各个部门抽出来的人士组成;办公室下面又设立了接待组;膳食组、联络组、交通组、保卫组。包括石圪节“红烧肘子专家”胡得福在内的几个本县著名厨师,都已经到了县招待所的食堂。有些东西原西县没有,已经派人到黄原采购去了。马国雄给采购人员指示,如果黄原还买不到这些东西,就火速坐飞机到省城去采购。
苗凯同志亲自来原西县,还顾不得这些吃住方面的事——他最头疼的不是这些,而是高老提出的另外一个要求。
这位老首长一到黄原就提出,他此次回原西县,要召开一个当年在原西和他一块闹过革命、现在仍然在农村的老红军,老赤卫队员座谈会,通过他们了解目前农村的状况。
苗凯知道,这些在农村的老红军,老赤卫队员,目前本人的生活状况并不美气;有的甚至非常贫困。弄不好,这个座谈会要开成一个诉苦会。原西县是全地区农业学大寨先进县,这将会使他苗凯在高老面前下不了台。如果老首长把这情况反映到省上和中央,那后果就更严重了。这些问题他在电话上不好对冯世宽讲,因此现在赶来看能不能有个妥当的应付办法。
他昨天一到原西,先和冯世宽单独为这事商量了半天,冯世宽出主意说,干脆先把这些老汉集中到县上,把他们的衣服换成新的。然后私下里一个一个给他们做工作,让这些老汉不要在座谈会上砸“洋炮”,让他们在会上说他们的一切都好着哩;会后他们有什么困难,县上一定给他们解决。冯世宽估计,只要答应背后给这些老汉好处,他们就不会在会上“胡说八道”。
苗凯虽然知道冯世宽这主意不象话,但竟然还同意了;并且在心里赞赏这位下级头脑敏捷,在紧急情况中能拿出行之有效的办法来。
但这件事无法瞒哄原西县的常委们。因此这两个人商量,干脆开个常委会,由冯世宽把这意见含蓄地在会上提出来。如果没人反对(苗凯估计没人敢反对),就照这样办。如果有人反对,那么就只能作罢;到时候苗凯就假装不知道这提议,并且还出面否定冯世宽的“馊主意”。至于冯世宽,到时他会表现出心甘情愿受苗主任的“批评”……现在,常委会已经接触到了这个问题。冯世宽拿一支红蓝铅笔在面前的一张白纸上随意划道道,正在发言:“……尽管我们原西县革命和生产形势都很好,但我们在工作中也有漏洞,比如对这些老革命战士关心不够。这次借高老来我县视察工作的东风,我们要彻底改进这种状况。因此,咱们先把这些老同志集中起来,把他们的衣服给换一换……老吴,这事就由你们来安排!”
民政方面的负责人吴克俭赶忙回答说:“我们一定把这事办好!”说着掏出笔记本,把冯主任的指示记了下来。
冯世宽接着又含蓄地谈了他已经和苗主任商量过的其它“办法”。
冯世宽发完言后,对坐在长条会议桌中央的苗凯说:“请苗主任给我们做指示!”
苗凯同志用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笑眯眯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说:“还是先让常委同志们发言吧!总之,高老是我党德高望重的老首长,在‘四人帮’时期又遭受了不白之冤和残酷折磨,我们一定要让高老此次故乡之行,高兴而来,满意而去!”
苗凯的话说完以后,会议室好长时间一片沉默。这沉默甚至叫人感到难堪。不知什么时候飞进来一只苍蝇,在常委们的头上嗡嗡地盘旋着,在静默中听起来象轰炸机一般刺耳。苗凯仰靠在椅背上,望着天花板。冯世宽仍然拿红蓝铅笔在白纸上划道道。李登云低头专心致志地抠指甲。张有智不知为什么脸涨得通红,扭过头,面对着墙上的原西地图。马国雄把一根纸烟往另一截正在燃烧的烟屁股上衔接。田福军胳膊肘放在桌子上,两只手使劲地交叉握在一起,眉头子中间挽结着一颗疙瘩。在后排列席会议的“接高办”成员中,不知谁响亮地打了一声喷嚏,把人吓一大跳。
“我说点看法,”田福军打破沉默,眼睛扫视了一下苗凯和冯世宽,“高老这次回故乡来,我们当然要在各方面做好接待工作。至于高老要召集的这个老战士座谈会,我理解他是搞调查研究,是搞工作;他要知道的正是实际情况,而我们这样公然地弄虚作假,欺下瞒上,就不仅是犯错误,而且是犯罪!”
田福军的话如同给会议室扔了一颗炸弹。坐在后排“接高办”的成员们,深表同意地抬起头,敬佩地盯着他们的田主任,张有智立刻扭过仍然涨红着的脸,说:“我完全同意田福军同志的看法。”
冯世宽的脸也涨红了。但他尽量镇静地询问李登云和马国雄:“你两个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