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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25年来最佳美国小说第一名-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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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血液就越开始融化,裂成碎块,而一旦融化了,就只能打着旋儿飞转,此外别无选择。有时候颤抖是在他的腿里。然后再次传到他的脊椎底部。等他们将他从大车上解下来,他看到眼前这个野草咝咝作响的世界,除了狗群和两间小木屋以外一无所有,这时,愤怒的血液已经激得他前后摇晃。可是没有人能看出来。那天晚上,他伸出手来戴手铐,手腕很稳健;他们往他脚镣上拴铁链时,他那支撑身体的双腿也同样稳健。可是当他们把他塞进匣子、放下笼门的时候,他的手再也不听话了。它们自己活动起来。什么都无法止住它们,或者吸引它们的注意力。它们拒绝握着他的阴茎撒尿,或者拿着勺子舀一勺利马豆送进嘴里。直到黎明来临,该去抡大锤时,它们才奇迹般地驯服了。
  一声枪响,四十六个男人一齐醒来。所有四十六个。三个白人沿沟走过,一把接一把地打开门锁。没人迈出一步。等到最后一把锁打开,三个人返回来提起栅栏,一扇接一扇。然后黑人们鱼贯而出———那些起码在里面待上过一天的,动作很利索,不会被枪托捣中;若是新来乍到,比如保罗D,则不免挨上一枪托,才会麻利些。当四十六人全部在沟里站成一列时,另一声枪响命令他们爬出来,爬到头顶的地面上,于是一千英尺长的、佐治亚最好的手工锁链抻开来。每个人都弯腰等着。头一个拾起锁链的一头,穿进脚镣上的铁环。然后他站起身来,拖了几步,把链子递给下一个犯人,那个人就照他的样子做。等到链子一直传到头,每个人都站到了别人的位置上,这一列男人就掉转头,面向他们刚刚爬出的匣子。没有一个人对另一个说话。至少不用语言。要想说什么得用眼睛:“今儿早上帮我一把,糟透了”;“我活着”;“新来的”;“别急,现在别急”。
  锁链全部上好,他们跪下来。露水这时候多半已经变成了雾气,有时还很重。如果狗很安静,只是呼吸,你还能听见鸽子的声响。他们跪在雾里,等待着一个、两个或者三个看守异想天开的折磨。也许他们三个都喜欢心血来潮。或者针对某个特定的犯人,或者不针对任何人———或者针对所有人。
  “早餐?想吃早餐吗,黑鬼?”
  “是,先生。”
  “饿了,黑鬼?”
  “是,先生。”
  “去你妈的吧。”
  偶尔,一个跪着的男人也许会选择脑袋上挨枪子儿,作为带着一点包皮去见耶稣的代价。保罗D当时还不知道那个①。当看守站在他右边雾中跪着的那个男人面前时,他正在端详自己不住痉挛的手,一边闻着看守的气味,一边听着看守酷似鸽子的沉闷的咕哝声。保罗D断定下一个是自己了,便干呕起来———实际上什么也没吐出来。一个眼尖的看守举起枪死命去捣他的肩膀,那个动手的看守决定暂时跳过这个新来的,以免裤子和鞋被黑鬼呕出的东西弄脏。
  “嗨———!”
  这是除了“是,先生”之外,其中一个黑人每天早晨允许发出的第一声呼喊,因为在锁链上领头,他才有了这一切权力。“嗨———!”保罗D始终搞不明白,他怎么知道什么时候喊出那一声悲悯。他们叫他“嗨师傅”。保罗D起先以为是看守告诉他什么时候发出信号,让犯人们爬起来跟着手工镣铐的音乐跳两步舞的。后来他才纳闷起来。他至今依然相信,黎明的“嗨———!”和傍晚的“呼———!”是“嗨师傅”主动承担的责任,因为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多少是足够,多少是过分,何时事情了结,何时时机已到。
  他们带着锁链一路舞过田野,穿过树林,来到一条小径上;小径尽头是一座美得惊人的长石矿,在那里,保罗D的双手抵住了血液中愤怒的涟漪,将注意力集中起来。在“嗨师傅”的带领下,男人们手抡长柄大铁锤,苦熬过来。他们唱出心中块垒,再砸碎它;篡改歌词,好不让别人听懂;玩文字游戏,好让音节生出别的意思。他们唱着与他们相识的女人;唱着他们曾经是过的孩子;唱着他们自己驯养或者看见别人驯养的动物。他们唱着工头、主人和小姐;唱着骡子、狗和生活的无耻。他们深情地唱着坟墓和去了很久的姐妹。唱林中的猪肉;唱锅里的饭菜;唱钓丝上的鱼儿;唱甘蔗、雨水和摇椅。
  他们砸着。砸着他们从前曾经认识、现在却不再拥有的女人;砸着他们从前曾经是过、却永不会再是的孩子。他们如此频繁、如此彻底地砸死一个工头,结果不得不让他活过来,好再一次把他砸成肉酱。他们在松林中间品尝热蛋糕,又将它砸跑。他们一边为死亡先生唱着情歌,一边砸碎他的脑袋。更有甚者,他们砸死了那个人们称之为生命的骚货,就是她引领着他们前进,让他们觉得太阳再次升起是值得的;钟声的再一次鸣响终将了结一切。只有让她死去他们才会安全。成功者们———那些在里面待足了年头,已将她残害、切断手足,甚至埋葬了的人———一直留心着其余那些仍然处在她淫荡怀抱里的人,那些牵挂和瞻望着、牢记和回顾着的人们。就是这些人,依然用眼睛说着“救救我,糟透了”,说着“小心啊”,意思是:很可能就是今天,我得吠叫、疯掉,或者逃跑了,而最后这一点是必须提高警惕、严加防范的,因为如果有一个逃掉了———那么,所有、所有四十六个人,就会被拴住他们的锁链拖走,说不准会有谁、会有多少个要被杀掉。一个人可以拿自己的性命冒险,却不能拿兄弟们的冒险。于是,他们用眼睛说,“现在别急”,说,“有我在呢”。
  八十六天,干完了。生命死了。保罗D整天砸她的屁股,直到她咽了气为止。八十六天过去,他的手不抖了,在耗子猖獗的每一个夜晚,他平静地等待着黎明的一声“嗨———!”,热切地渴望去握紧大锤把儿。生命翻过身去死掉了。至少他是这么想的。
  下雨了。
  蛇从短针松和铁杉树上爬下来。
  下雨了。
  柏树、黄杨、白杨和棕榈经历了五天无风的大雨,垂下头来。到了第八天,再也看不见鸽子了;到第九天,就连蝾螈都没了。狗耷拉着耳朵,盯着自己的爪子出神。男人们没法干活了。锁链松了,早饭废除了,两步舞变成了稀乎乎的草地和不坚实的泥浆地上面拖拖拉拉的步伐。
  最后的决定是把所有人都锁在地下的匣子里,直到雨停下或者减弱,这样,一个白人单独就可以巡视,同时枪又挨不着雨淋,狗也不必打哆嗦了,他妈的。锁链穿过四十六个佐治亚最好的手工镣铐的铁环。
  下雨了。


第26节


  匣子里的人们一面听着水在壕沟里涨起来,一面当心着棉嘴蛇。他们蹲在泥水里,泥水里睡觉,泥水里撒尿。保罗D以为自己在喊叫:他的嘴大张着,又能听见劈裂的喊声———不过那也可能是别人在喊。接着,他又以为自己在哭。有什么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他抬起两手去抹眼泪,看到的却是深棕色的泥浆。在他头顶上,小股的泥流穿透屋顶的木板滑下来。屋顶要是塌了,他想,它会像捻死一个臭虫似的把我压瘪。事情发生得这么快,他都来不及多想。有人在猛拽锁链———一下———猛得简直像要拉倒他的腿,让他摔进泥浆里。他始终没想清楚自己是怎么懂的———别人又是怎么懂的———可他的确懂了———他懂了———于是他用两只手狠命地拽左边的一截锁链,下一个也就知道了。水没过了他的脚踝,漫过了他睡觉的木板。然后就不再是水了。壕沟在塌陷,泥浆从栅栏下面和栅栏中间涌进来。
  他们等着———所有四十六个都在等着。没有人喊叫,尽管不少人肯定是在拼命忍住。泥浆没到了腿根,他抓住栅栏。这时,又来了———又是一下猛拉———这下是从左边来的,因为要穿过泥浆,比刚才那一下劲头小些。
  行动开始时,很像穿上锁链,可是区别在于锁链的力量。一个接一个地,从“嗨师傅”往回,沿着这一排,他们扎了下去。潜到栅栏下的泥浆里,瞎着眼睛摸索着。几个有心计的把脑袋裹在衬衫里,用破布蒙住脸,穿上鞋。其余的就这么囫囵扎了下去,只管往下划开去,再奋力上来找空气。有的迷失了方向,同伴感觉到锁链上慌张狼狈的乱扯,就四处去抓他们。因为一旦有一个迷失,大家就会全部迷失。将他们拴在一起的锁链,要么救出所有人,要么一个也救不了,于是,“嗨师傅”成了救星。他们通过链子说话,就像山姆摩斯①一样,老天哪,他们全出来了。他们手执锁链,如同未经忏悔的死者和逍遥法外的僵尸,他们信赖豪雨和黑夜,是的,但最信任的是“嗨师傅”,是他们自己。
  他们走过狗窝棚,狗无精打采地趴在那里;走过两个看守室,走过马沉睡着的马厩,走过把嘴埋进羽毛的母鸡,他们跋涉着。月亮没帮上忙,因为它不在场。田野是一片沼泽,道路是一条水沟。整个佐治亚似乎都在下沉、融化。他们企图拨开挡道的橡树枝,倒被蹭了一脸青苔。那时的佐治亚还包括整个亚拉巴马和密西西比,所以没有州界可过,其实它们本来也没什么用处。要是他们知道的话,他们不仅会逃离阿尔弗雷德和美丽的长石矿,还会避开萨凡纳,而直奔位于滑下蓝岭的河流上的海群岛。然而他们不知道。
  白天来了,他们在紫荆树丛中挤作一团。夜幕降临,他们爬起身登上高地,祈求雨会继续掩护他们,把人们困在家里。他们希望找到一个孤零零的小棚子,离主人的大房子有一定距离,里面可能有个黑奴在搓绳子或者在炉架上烤土豆。他们找到的是一营生病的切罗基人①,一种玫瑰就是因他们而得名的。
  人口大批死亡之后,切罗基人仍然很顽固,宁愿去过一种逃犯的生涯,也不去俄克拉何马②。现在席卷他们的这场疾病让人想起二百年前曾经要了他们半数性命的那一场。在这两场灾祸之间,他们去拜见了伦敦的乔治三世,出版了一份报纸③,造出了篮子,把奥格尔索普④带出了森林,帮助安德鲁杰克逊⑤与克里克人作战⑥,烹调玉米,制定宪法,上书西班牙国王,被达特茅斯学院⑦用来做实验,建立避难所,为自己的语言发明文字,抵抗殖民者,猎熊,翻译经文。然而都是徒劳无功。他们协助攻打克里克人的那同一个总统一声令下,他们就被迫迁往阿肯色河,已经残缺不全的队伍因此又损失了四分之一。
  到此为止吧,他们想,然后,他们从那些签了条约①的切罗基人中分离出来,以便退隐森林,等待世界末日。他们现在遭受的疾病同他们所记得的那次灭顶之灾相比,不过是头痛脑热而已。然而,他们仍旧竭尽全力互相保护。健康的被送到几英里开外的地方;生病的和死者一起留在后面———要么活下来,要么加入死者的行列。
  从佐治亚州阿尔弗雷德来的犯人们在营房附近坐成一个半圆。没有人来,他们就一直坐在那里。几个小时过去,雨小了些。终于,一个女人从房子里探出脑袋。一夜无事。黎明时分,两个美丽皮肤上遮着贝壳的男人朝他们走来。一时没有人开口,然后“嗨师傅”举起了手。两个切罗基人看见锁链就走了。他们回来的时候每人抱着一抱小斧头。随后,两个孩子抬来一罐让雨淋得又凉又稀的玉米糊糊。
  他们称呼新来的人为野牛人②,慢声慢气地同这些盛着粥、砸着锁链的囚犯们说起话来。在佐治亚州阿尔弗雷德的匣子里待过的这些人,对切罗基人让他们提防的那种疾病都毫不在乎,于是他们留了下来,所有四十六个,一边歇息,一边盘算下一步。保罗D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而且好像比谁知道得都少。他听同犯们很渊博地谈起河流、州省、城镇和疆域。听切罗基人煞有介事地描述世界的起始和终结。听他们讲所知道的关于别的野牛人的故事———其中有三个就待在几英里外的健康营里。“嗨师傅”想去与他们会合,其他人想跟着“嗨师傅”。有一些人想离开,一些人想留下。几星期过后,保罗D成了唯一剩下的野牛人———一点打算也没有。他满脑子想的只有循着踪迹追来的猎犬,尽管“嗨师傅”说过,有了他们经历的那场大雨,追踪根本没有成功的可能。作为最后一个长野牛毛的男人,孤单的保罗D终于在生病的切罗基人中间觉醒了,承认自己的无知,打听他怎么才能去北方。自由的北方。神奇的北方。好客、仁慈的北方。那切罗基人微笑四顾。一个月前的那场暴雨使一切都在蒸腾和盛开。
  “那条路。”他指着说。“跟着树上的花儿走,”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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