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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莫明其妙地看着他。
仙道来找他,难道就是为了像三井一样,取笑他那艺术家式的天真?他淡淡地说:“对不起,我没兴趣和人谈论政治。”
仙道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快:“我知道。我的意思是,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前方正在内战,后方到处都是政治暗杀。所谓的和谈,不过是个彼此都不敢先丢掉的摆设。”
“今天在昆明,又有一个民主人士被暗杀了。一直以来,我和我的上级,坐在谈判桌边,和政府的谈判代表互耗时间,什么也没谈成。”
他呼了口气。连流川都听得出来,仙道的语气中充满了挫折感。
这样的话,仙道就是对着彩子,也不曾说出口。
但他知道,对着流川说,是绝对安全的。这个人想必会听过就忘,当他没说过。
他继续说:“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时局会更糟。有没想过回美国去?”
“目前还没有。”
“不妨考虑一下。我是个军人,但从不认为所谓的爱国,就是不分职业特长,全都上战场打仗。不是所有的人都适合做战士。”
“那么三井呢?”
仙道笑了笑:“你应该比我更了解他吧?”
流川想到那天三井对安西说的话。他想,三井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那么,赤木校长和晴子小姐呢?他们适合打仗吗?他们也可以选择离开吗?”
仙道无言以对。
他对流川的这个建议,完全出于他某种超出理智的私心,和大是大非的立场是违背的。
流川平静地说:“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生命比别人珍贵。何况,是我自己要回国的。”他顿了一下,看着仙道,“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的好意。”
仙道甚感狼狈,但同时心存欣喜。
他没有看错流川。他虽然不善交际,但有着自己清醒的主张。他并不是个骄生惯养的贵公子型艺术家。
“这样啊。但……流川先生,你想过这样选择的后果吗?”
“说来听听。”
“就算你完全没有政治立场,也一样会有被跟踪甚至被暗杀的危险。”
流川淡淡地说:“人总是会死的。”
“也许你会找不到工作,买不起钢琴,甚至连温饱都成问题。说的明白一点,你可能会饿死。”
流川淡淡地重复说:“人总是会死的。”
仙道睁大了眼睛,不以为然地说:“退一万步,你没钢琴可弹,教不了学生,写不成音乐,甚至会死,你留在国内做什么?”
流川一怔,没有说话。
“请说说看。”仙道固执地说。
流川侧头看着窗外的天空,突然说:“我父亲是个大商人,非常有钱。一直以来,很多人理所当然地认为,我是因为衣食无忧、穷极无聊,才弹钢琴写音乐的。我自己知道,并不是这样。”
“我也很清楚,回到美国,我可以很安全,可以很富有,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是喜欢音乐,只是相信音乐对这个世界很重要,至少不会比政治和战争更不重要。”
“何况,我是我自己,我相信自己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以继续喜欢自己喜欢的东西。没有钢琴,可以学小提琴;没有小提琴,可以学手风琴,甚至可以学笛子、长箫、古筝……对我来说,就是一片树叶,也可以吹奏出音符。这么大的一个国家,难道容不下一个喜欢音乐的人?”
流川自己也觉得吃惊。
这样的话,他从来没对谁说过。
对于遭受的种种误解,他向来以沉默代替辨驳。
但今天,对着简直算是陌生人的仙道,他竟然滔滔不绝起来。
仙道静静地听着,他想到了彩子对流川的评价:这个人有着一颗激越的心。
他为自己小看了流川而暗感惭愧。
他们是很不同,但本质上又是相同的。
梦想的价值,对他们来说,远远高过生命受到威胁的危险。
他还能说什么呢?
仙道突然说:“我可以试弹一下吗?”
流川有点诧异地看着他,好不容易才说出两个字:“请便。”
仙道坐到钢琴前,把双手轻放在琴键上,开始很生疏地敲击起来。
流川怀着耳朵要受虐的恐怖心情,有点好笑地听着。
与拙劣的演奏姿势相衬的,是仙道低水准的钢琴演奏水平。与流川的学生相比,也还差得很远。
但很快,流川眼中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是啊,这个军人出身的人,是弹得曲不成调,但仔细辨认,那的的确确是他刚才弹过的《卡农》的主题音乐。
流川相信他并没有学过,只是在现学现卖。
他果然没有看错仙道。他的确是音乐天赋的。
仙道站起身来,有点窘迫地说:“见笑了。我以前留学欧洲的时候,曾经学过几天。现在,差不多忘光了。”
流川点了点头:“听得出来。”
仙道苦笑着说:“你在评价学生时,会婉转一点吧?”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听说过冼星海这个名字吗?”
流川一怔,肯定地摇了摇头,随即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仙道看了看表:“没什么,说说而已。我要走了。”
流川点了点头。
仙道走到门口,回过身来,看着他:“我也不怕死。但我认为,活着自有价值。”
“这我知道。”
“所以,务必把你对危险的感知能力,训练得和你的音乐感知能力一样。”
“尽量吧。”
“当然,这样的日子不会很久的。”
“但愿了。”
仙道朝他挥了挥手,消失在教室门口。
流川看向窗外。
过了一会儿,他看到仙道出现在下面的林荫道上,正快步向校门口方向走去。
仙道并没对他的那番话说什么,但他相信,仙道是听明白了。
不管生活在这个星球的哪一个角落,他都会继续喜欢着音乐,一直到死。
所以,他并不后悔回到这个千疮百孔的国度。
突然,他怔住了。
只见下面的草地上,晴子正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地盯着仙道远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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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流川上完课,几个学生围着他问问题。
一个学生问:“先生,您听说过冼星海先生吗?”
流川一怔,昨天仙道也问过他。他于是说:“他是……”
另一个学生激动地说:“他是我们国家最伟大的音乐家。先生刚从美国回来,可能不知道。”他压低声音,“冼先生是那一边的,他上个月底在莫斯科逝世了。以共产党为首的重庆各方,准备为冼先生开一次纪念大会兼遗作音乐会,现在,整个重庆都在搞各界知名人士签名赞助活动。先生您有没看《新华日报》?昨天那一期,有刊登启事和名界签名。”
流川终于明白仙道昨天来找他的真正目的了。
虽然最终,仙道只是没头没脑地问了那么一句,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这时,赤木老先生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郎走了进来。
流川看到这女子,第一感觉是她和那个叫松本的女子很像,都有着现代女性干练的气质。
“流川先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律师相田弥生先生。也是国内著名的民主人士。”
弥生笑了笑:“赤木校长夸大了。您就是流川先生吧?幸会。”
流川礼貌地说:“幸会。”
“流川先生,一起到校长室谈谈吧。”赤木老先生说。
流川点了点头。
他们来到了校长室。
坐下后,弥生说:“我是听松本先生说起,才知道重庆来了位钢琴家。没有听到先生演奏的《命运》,真是太遗憾了。”
流川淡淡地说:“过奖了。”
也许是职业的历练,她很快就切到了正题:“我们准备在一两月内,为刚去世的冼星海先生举办遗作音乐会。正愁找不到合适的钢琴家来演奏冼先生的名曲。我想流川先生是最适合的人选了。”
赤木老先生点了点头:“说到水准,流川先生的确是不二人选。”
弥生看着流川:“先生意下如何?”
流川沉默了一会儿,问:“这是政治活动吗?到重大任教之前,我已经和赤木校长申明过了,我个人只对音乐感兴趣。”
弥生笑了笑:“看得出来。不瞒您说,这次的活动,的确有一定的政治目的。而且,可能还会有危险。所以,我们只是希望,先生能从热爱音乐和尊重另一位伟大音乐家的角度出发,慎重做出决定。”
弥生从包中取出一个档案袋:“这是冼星海先生的一些作品。先生可以先看看。尤其是《黄河大合唱》,我想先生喜欢《命运》,就一定会喜欢《黄河》。”
流川接过,突然说:“相田先生,您刚才说的‘我们’是指……”
“所有反对内战,企盼国家能得到和平民主的人。”
流川想,昨天仙道来找他的目的,应该也是为了这个。但他为什么没说出来?他说:“我想考虑一下。”
“当然。我等着您的回复。那么,赤木校长,流川先生,我先告辞了。”
弥生走了出去。
这时,晴子走进来:“爸爸,相田先生今天来,是为了冼星海先生遗作音乐会的事吗?”
赤木老先生点了点头,他对流川说:“流川先生,请仔细考虑一下。这本来是件好事,可惜……我们这个国家啊。”
流川点了点头:“校长,我先出去了。”
他走了出去,晴子随即跟着他出来。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走廊里。
“流川先生,昨天,我看见仙道先生来找你,也是为了这件事吧。”
流川不置可否地沉默着。
“我很敬仰仙道先生,也很崇拜松本先生,他们俩,是我们这个时代了不起的一对璧人。”
流川突然觉得自己的心猛地一沉。
他从小在一个说英语的国度长大,但由于家教的关系,国语也差不到哪去,所以,还听得懂“璧人”这个词的意思。
他站定,回过身来:“晴子小姐,你是说……”
晴子心中一阵酸楚,半个多月来,这个人终于对她的话有反应了。这还是第一次。
她看着流川,略为吃惊地说:“流川先生,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松本先生是仙道先生的妻子。他们各自都很出名。”
流川听到自己语调平淡地说:“是吗?”
他同时感到自己拿着档案袋的手猛地用力握了一下。
他没再说什么,很快就走到了大楼外。
深秋的阳光,仍然刺得他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总第六章
更新时间2004…4…22 7:19:00 字数:3772
(六)
深夜,三井回到家里。
他在走廊里听到了流川房中传来的钢琴声,上前敲了敲门。
过了一会儿,流川说:“请进。”
三井推门进去,看见他的钢琴上摊着一本琴谱:“枫,怎么回事?你今天的状态好像很差。我刚才听你的弹奏,简直是大失水准。”他凑上前看了一眼,“咦,竟然是《黄河大合唱》。”
流川淡淡地说:“今天有个叫相田弥生的女律师来找我,说希望我在冼星海先生的遗作音乐会上演奏。我还没答应。三井,你怎么看?”
三井笑了起来:“很帅啊。那时,全国的人都会知道你的大名。高头先生一定会气得直跺脚,说你年轻幼稚,误入岐途。从此以后,跟踪你的便衣会更多。”
不知怎么的,流川想起了仙道说过的话。
难道,他真的会被人跟踪甚至被暗杀?这简直是惊险小说里才会有的情节。
但他觉得,仙道说那些话时的神情,绝不像是在危言耸听。
流川突然说:“三井,有没想过去上海?”
三井一怔,他坐到椅子上:“为什么?”
“这座城市这么小,一出门就要爬岭下坡,多走几步都会喘气。我家在上海不是有生意吗?而且,上海是国内第一大城市,到那里做记者不是更好?”
“可以理解。在纽约住惯的人,嫌重庆小是自然的。不过,明年上半年,政府就会迁回南京,到时去上海也不迟。枫,你不会是……在重大才教了半个月的音乐,就不耐烦了吧?”
流川许久才说:“才不是……但那个音乐会……”
“我以为,会是仙道先生直接找你,没想到是相田先生出面。枫,你意下如何?”
“我和你不同。我讨厌政治。”
三井点了点头:“我知道。但人活在世上,真的可以绕开政治?就算你想绕开,它也许会自己找上门来。我这么说,并不是想劝你。老实说,我也不希望你去做危险的事。毕竟谁都可以从事政治,却不是谁都可以成为音乐家。枫,我只想问你,你觉得冼星海先生的音乐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