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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吻合的,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认为《天问》是自己最喜爱的屈原作品。
天空中起了疏疏的云气,慢慢聚合,形成了一幅奇特的景观。
你看:那高昂着的,不是三闾大夫的头颅吗?那斜插着的,不是三闾大夫头上
的玉辔吗?那横挎着的,不是三闾大夫腰间的陆离长剑吗?
相信屈原的陆离长剑,不但款式奇特,造形精美,而且锋利无比。它能与吴国
的“湛卢”、“磐鄂”、“鱼肠”名剑媲美,与楚国珍藏的“大曲”宝弓齐名。他
的这柄长剑,是年少时一位巫山剑师授予的。
巫山剑师博采三峡群峰之精英,候天伺地,聚炭如山,使童男童女九九八十一
人,装炭鼓案,炼了七七四十九天,终于精英销烁,化为奔泻赤液而铸就此剑。它
电烨霜凝,断金切玉,威震三山五岳;不仅如此,此剑还通达人情,每当屈原发怒
之时,长剑就在匣中“嗡嗡”作响,和主人心声共鸣。
剑知屈原,屈原更知剑。他在橘园里舞将起来,森森寒光犹如一条闪光的白龙,
上下盘旋,左右横扫,越舞越疾,看不到那剑的来踪去影。舞到绝妙之处,剑也看
不见,人也看不见,只觉冷气飕飕,寒光闪闪,犹如一团白雪,在翠绿的橘林里滚
来滚去。忽儿穿过橘林,那剑虽在飞旋,却没有伤害一片橘叶;忽儿窜到墙角,却
不惊起一粒尘土……屈原可以用剑喝退洪水,斩断石头!
明月正沉醉于对陆离长剑的逻想,天上的幻像消失了。
“先生的长剑有如此威力,可你能斩断我心头的愁绪吗?”明月怅怅地发问。
没有谁回答她,只有越来越硬的河风,在夜色中茫然地寻找归宿。
这一段时间以来,明月可说是在梦魔中过着日子。
她是多么爱恋姚江河啊!爱他怜惜生命的柔情,爱他善解人意的品性,更爱他
雪地里猎人一般的孤独。她在他面前肆无忌惮地流过泪水,少女的一腔情愫,全被
那热泪包蕴着。她几乎要失去少女的含蓄和羞涩,大胆地向他求爱了。
可是,他居然有一个妻子!
明月永远也不能原谅姚江河在她面前扬起信封时的神情。那一副神情里,写满
了挑衅,卖弄和怜悯!明月重重地受到伤害了。一个表面风风火火内里却异常敏感
的多情女子,没有什么伤害能与自己深深爱恋的男人居然有一个妻子而受到的伤害
相比。
明月当初是很自信的,她认为那一颗孤独的灵魂非她莫属。这不仅仅因为他们
就读的研究生班里仅她一个女生,更重要的,是她听得懂他的故事,读得懂他的孤
独。她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男人己经名主有花了。
明月千百次地想象过姚江河妻子的模样。她应该有着跳荡的热情,博大的情怀,
深沉的智慧……在女人中,她的外貌一定不是太漂亮的,但她却明显地超越了性别
的拘泥,以一个独立的生命形象,立于沧桑世道之间。这就是说,她必须有高等的
学历,深厚的文化素养和敢于独辟躁径的创造精神……她的个子可能不太高,肤色
也不太白,是黑中透红的健康色彩……她应该是懂得爱的,知道怎样去把一个完整
的自己奉献给一个男人……明月的只是想着想着,嘴角流露出凄苦的微笑——头脑
里的这一个姚江河妻子的形象,不正是自己吗?而且,她在无形之中将自己大大地
美化了,抬高了,把任何一个女性都应该感到自卑的地方——比如没有白嫩的肌肤,
窈窕的身材,如水的柔情——当成超越女性的奇特的魅力了。
这种不可能成为现实的幻像,给予明月更大的折磨。
一种使她心尖震颤的深沉的自卑,以及由此而生出的变态的反叛,使她开始主
动去接近夏兄了。
那是一个周末的晚上,明月径直朝研究生男生宿舍走去,走到姚江河的寝室门
口,她只是向里斜一眼,看见他背对着门正在作画,明月几乎没作停留,急急忙忙
地就去敲开了夏兄的门。
夏兄棒着一本厚厚的线装书开了门,脸上满带着狐疑。
明月不管他,一挤就进了屋,硬生生地说:“夏兄,今晚上陪我出去玩儿!”
夏兄像得了痴呆症,老半天没反应过来,嘴唇嗫嚅良久,才万分不信地问:
“你………你说的哪个夏兄?”
“你屋子里有几个夏兄!”
明月几乎吼起来了,她看着夏兄那一副怯懦的憨痴痴的模样,心里如针锥一般
疼痛。
对“玩儿”这个词,夏兄是陌生的,他是一个农民的儿子,出生在新中国最为
困难的时期。在他略略懂事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家庭里少了一个人,那便是自己
的父亲。他拉着母亲的衣角,哭哭啼啼地追问着父亲到哪里去了,怎么几年不见回
家。母亲流干了涟涟的泪水,哽咽着告诉儿子:就在你出生后不到一个月,你父亲
就死了。他是饿死的。
为了保证新生儿母亲的乳房不致干瘪得流不出一滴奶水,夏兄的父亲把从山上
找来的地衣、树皮、猪根子等野粮全都给了产妇,自已以凉水充饥。这样过了十来
天,父亲的眼睛昏花了,腿像被污水浸泡过的葵花杆,一阵风来也可以折断似的。
他终于昏阙过去。产妇嘶声嚎哭着,折腾老半天,丈夫才醒了过来,醒过来的第一
句话是:“本来就没饭吃,你还这么哭天哭地,浪费了体力多可惜!”
说完这句,他的双眼无力地闭上了,干裂的嘴唇蠕动着:“我……想……吃点
儿……干饭……”产妇是明明白白地听清楚了,她开始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寻找丈
夫挖回的野粮。然而,早已空空如也。
产妇心一横,将婴儿用条破裤子一裹,扛了锄头就到山上去挖。
满山都是挖野粮的人群,他们提着月亮锄,背着背篓,一双双眼睛,四下里逡
巡着。树被去了衣,地被剥了皮,这一方水土已为饥饿的人们作出最大的贡献了。
它也无能为力了。
粮没挖到,却收获一背篓凄楚的歌:
太阳落土四山黄,
我在山上挖野粮。
树剥皮来地去衣,
背篓空空往回去。
咿呀呀——
祖先爷也,我饿哟!
正在万般无奈的时刻,产妇听说乡上某干部要连夜赶往六十里外的县城去办一
件事。县城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地,想必有烧饼之类的东西出售。产妇立即找到那
干部,跪着求他一定买一个饼回来。
那干部拉起妇人,泪流满面地说:“我这里还有几两粮票,一定给你买一个回
来。”
妇人在干部的家门前等了差不多一个通宵。
清晨五点,干部回来了,两手空空。
“我跑遍了大半个县城,没有卖饼的,只有一个小店卖稀饭,我进去蘸着盐巴
吃了一碗,本想带一碗回来,哪知我吃的是最后一碗了!”干部痛心疾首。
妇人绝望了,长嚎道;“我的先人达达也,你到县城嘛,风也抓一把回来嘛!
我的人呢,啷个得了哦!嗯——”干部屋也不进,赶到妇人的家,探了探躺在床上
的瘦骨磷峋的男人的鼻息,对妇人说:“继续给他喂水,他一时不会过去,我立即
再到县城去,把全城转完,买不到东西誓不回来!”
说完,他摇摇晃晃地走了。
天快黑的时候,干部回来了,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吃力地旋开来,送到奄
奄一息的男人嘴边。
那是他从医药公司买的止咳糖浆。
男人喝完那瓶甜甜的止咳糖浆,满意地死去了。
那风尘仆仆的干部,眼眶湿润了,他没有对死者的家属说任何话,默默地离开
了妇人的家。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发现:他饿死在回,家的路上……饥饿,给夏兄的
人生上了深刻到骨髓的第一课。他从小就开始劳动,和母亲一起,满山扯梭草,剥
烨树皮艰难度日,并供自己读书。在他高中毕业刚刚走上小学讲台的时候,母亲病
死了,留下他孤身一人。他把自己所有的情感,都深深地埋藏在书堆里了,并在其
中消蚀着天赋和灵性,变成书虫。
他何曾尝过“玩儿”的滋味儿呢?
更何况是与一个女同学一起!
“我还有四十页读书任务呢!”夏兄说。
“你这一辈子,除了书,难道就不需要点别的吗?”
这倒把夏兄问住了。说真的,他对这个问题连想也没想过。
“把你那破玩意儿收起来吧!”明月几乎是带着命令的口吻说。
夏兄悻悻地合上了书,跟明月走出来了。很明显,明月竟然把他朝拜的书称为
“破玩意儿”,夏兄是很不高兴的。
他们从后校门出去,缓缓走进数百米外的大操常这是一个公共娱乐场,名叫西
门操坝。此时,操场上热闹非凡,打羽毛球的,举行篮球比赛的,舞剑的,练气功
的,无不透出虎虎生气。明月和木偶人似的夏兄在操场内这儿走走,那里转转,无
聊得像两只吃饱喝足的蜻蜓。夏兄似乎害怕热闹,害怕声音,对这一切厌烦极了,
痛苦地沉默着。他完全是被明月牵着鼻子走。明月见他那副神情,恶作剧的心态支
使着她,专把夏兄向热闹处带去。
他们到了操场的东北角。
这里围聚着数百人,梯子上站着一个瘦瘦的老者,正有声有色地说着评书。
明月知道,这是通州文化馆开办的“广场文艺”,每周末的晚上举行一次。
今天说的是“李白戏贵妃”。
评书的内容,大半是虚构的,说书人凭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在一星半点的历史
痕迹上浓重涂抹,引得众人的喝彩。
明月带着夏兄挤进人群中,她成心要让这一个书呆子受一受折磨。
可是,她完全想错了。
不过一两分钟时间,夏兄就听得入神。说书人每讲出一句,他都要和众人一起,
张开嘴大笑不已!
明月气得咬牙切齿,拉起夏兄就离开了。
脱离了那公众的环境,夏兄立即又恢复了他原有的神态,见一个女孩子拉着自
己的衣袖,像被火烫着一样,倏地挣脱了。
从此,夏兄培养起了听评书的兴趣。
但评书不是天天都有的,平常,除了上课和买饭,他依然把自己关在那臭烘烘
的屋子里。
明月却不给他这种安宁,她频繁地去找他,听讲时也有意和夏兄挨在一起,弄
得夏兄毛毛躁躁的。吃过晚饭,明月总是碗也不洗,重重地往桌上一扔,就打扮得
漂漂亮亮的出门找夏兄去了。
夏兄反感到了极点,他勉强忍受几天之后,终于耐不住性子,恶狠狠地对明月
吼道:“你去找姚江河好不好?!”
“我不找姚江河,偏要找你!”
明月的声音比夏兄还要响亮。可是,说完这句,她都禁不住泪水长淌。
夏兄是读不懂她的泪水的,他几乎是惊慌失措地跟着明月出了门。
明月像牵着影子似的,把夏兄带到各种娱乐场所。在这当中,明月自己对生活
的兴趣一点一点地死去,相反,夏兄那业已于涸的善良的情感却奇迹般流淌出汩汩
的清泉。
直到这时,明月才明白自己是多么无聊,多么卑鄙。她完全出于一种自私的目
的,欺骗了夏兄纯净的感情,打乱了他的生活秩序。虽然,在她变态的行为之中唤
醒了一个人的灵魂,但她的最初的动机,彻头彻尾是一种欺骗!明月痛苦了。她痛
苦的原因,一是她时时刻刻注视着的,依然是姚江河的身影,哪怕与夏兄并肩而坐,
她的头脑里也会幻化出姚江河的形象气味。一是她本身的善良,不愿意把夏兄欺骗
太久,伤害得太深。然而,快到不惑之年却未有点滴社会经验的夏兄,更没有与女
性接触的经历,他无法判断自己面临着的危机,更无法辨别自己的可怜处境。他对
一切都是认真的。正是这样,明月虽然几次想在夏兄面前坦白承认自己的卑鄙,真
诚地向他认错,乞求他的原谅,可话到嘴边,她又咽回了肚里。明月无法想象夏兄
听到这些话时会出现什么可怕的景象。她尽量地依着夏兄。周末的晚上,夏兄想到
西门操坝听评书,明月尽量陪他去;夏兄要明月帮助他查找有关屈原《离骚》的资
料,她尽量爽快地答应。然而,越是如此,明月越是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失落。
前几天晚上的一次奇遇之后,明月再也忍受不住了。
夏兄吃了晚饭,急匆匆地就来找明月(现在,不是明月去找他,而是他来找明
月了)。明月正在寝室里翻阅《读者》,正被细小的事物中蕴藏的崇高精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