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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兄吃了晚饭,急匆匆地就来找明月(现在,不是明月去找他,而是他来找明
月了)。明月正在寝室里翻阅《读者》,正被细小的事物中蕴藏的崇高精神感动着,
听到粗鲁的敲门,知道是夏兄。她几乎是怀着厌烦的情绪将门打开。夏兄一脸的汗
珠,嘴里还在啧啧有声地吸溜着,大概是他晚饭吃了过重的辣椒,因为他的嘴唇上
还沾着一块辣椒皮。
“我终于考证出了杨雄与班固论《离骚》的共同点。”
明月没有作声,坐回凳上,自顾自地翻阅《读者》。她对夏兄这一套已习惯了,
分明是早已大白于天下的结论,他却兴致颇高地称是自己考证出来的。
夏兄十分激动,他站到明月身边,口齿不清又喋喋不休地说:“第一,对《离
骚》的评价,杨雄与刘安、司马迁基本上是一致的,甚至可以说是班固的对立面。
前三位都认为《离骚》如好色而不淫的国风,如怨绊而不乱的小雅,蝉蜕污秽之中,
浮游尘埃之外,嚼然泥而不滓,以此推去,与日月争光可也;班团却认为《离骚》
未得其正。第二,在评价屈原的人品问题上,班固与杨雄也有根本分歧,班固认为
屈原非明智之器,只算得一个妙才,杨雄却称赞屈原具有盥烨烨之芳草的思想品质
。第三,在道德原则上,他们评价屈原也不相同……”明月实在听不下去,没好气
地说:“够了!这些问题,查看黄教授的《屈原史稿》好了,你劳神费心去考证,
太难为你了。”
夏兄立即噤了声,颧骨上的肉不停地跳动,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明月继续看书。
夏兄侍立一旁。
过了许久,明月的心软了,语气柔和地说:“站着干什么?坐吧。”
夏兄感激地顺从了明月。
“你吃饭了吗?”夏兄问道。
明月摇了摇头。
“我本来想给你买上来的,又怕你怪我多事。”夏兄委屈地说。
明月凄苦地笑了笑。
“我去给你买吧。”夏兄说着起了身。
“不用了。我一点也不饿。”
夏兄坚持要去。
明月的无名火又上来了,厉声说:“我说过不用了嘛!”
夏兄退了回来。
见夏兄那一副小心谨慎的模样,明月立即就后悔了,在心里狠狠地痛骂着自己
。
“你这么不耐烦,心里装着不愉快的事吗?……今晚,我本来想写论文的,现
在不了,我陪你出去散散步,行吗?”夏兄蹲到明月的面前说。
明月的眼眶湿润了。“怎么不行呢?你不来找我,我就要来找你的”夏兄感动
得搓着双手。
他们迤逦往镜花滩而去。走到中途,明月正与身后的夏兄说话,见没应声,她
转身一看,夏兄不知踪影。
明月奇怪地站于原地等了几分钟,才见夏兄圆圆的头一冒一冒地从后边跟来。
“哪去了?”
“嘿嘿,没到哪去。”夏兄憨憨地笑着。
明月也不追究,和夏兄一前一后,沿水泵厂外的土路一直走到滩面上。
其时,天已黑尽了。
这正是五月的月末,淡淡的月亮早早地升上来,混合着对面迷蒙的华灯,把整
个滩面照得一片银白。不知是视觉的误差,还是实有其事,滩面竟然在夜色中蒸腾
起烟一样的淡紫色的雾岚。明月沉醉了,她伸出手来,想把雾岚拥抱于怀,可近前
看去,除了膝陇的白光,什么也没有。但是,在伟大而神秘的自然界中,明月真切
地感受到了一种博大的关怀,心情也开朗明净得多了。
那一夜,明月的话出奇的多,比她与夏兄相处一月来说话的总和还要多。
一种巨大的幸福弥漫着夏兄的全身,这种幸福是奇特的,似来自母亲般的温暖,
同时,比母亲的温暖又多了一层新鲜的,从未体验过的惊喜。因此,他拙劣的言辞
变得畅达了,迟钝的心智变得活泼了,一种让他自己也颇感吃惊的男人的力量,完
善着他的人格,滋长着他的自信。他竟然变得洒脱起来。
“我给你带了件东西来,不过你要闭上眼睛。”夏兄说。他说这话时,再不是
先前那一副巴结的、乞求似的模样,而是以一种直截了当的口气,充分地占据着主
动权。
明月为夏兄的这种近乎命令似的口气而感到暗自欣喜。在大多数女人看来,男
人带着命令的口气说话或者发怒,就像男人看见女人啼哭一样,有种特殊的魅力。
明月笑了笑,将眼睛闭上了。
随即,明月感到一阵扑鼻的香味。夏兄将一支蛋卷放进了她的嘴里。
一股六月里饮了清泉似的感觉流进明月的肺腑。是的,她着实有些饿了,经这
支蛋卷的诱惑,沉睡的胃袋被惊醒了,发出低沉却兴奋的吼声。明月闭着眼睛,一
直将那支蛋卷吃完,才将在朦胧夜色中发出幽幽光辉的眼睛睁开来,嗔怪地问:
“你在路上突然失踪,就为了这个?”
夏兄笑着点了点头。
明月又将余下的几支蛋卷吃了下去。
“你坐在鹅卵石上,一定很不舒服……又容易受凉,垫着我的衣服吧。”夏兄
说。
他等着明月回答。
明月看了夏兄一眼,这一眼饱含着浓浓的,只有少女动了心时才会有的动人情
感。可惜的是,夏兄竟然轻而易举地疏忽过去了。
这一是因为看不真切,更重要的,在揣摩女性心理及捕捉她们微妙动作方面,
夏兄实在是太缺乏经验了。
他继续等着明月的回答。明月一旦同意,他就会把衣服解下来的。
可是,明月的心理却在转瞬之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她很难想象夏兄把上衣解
下来会是一个什么样子。夏兄给她的最初印象影响着她,使她重新产生起一种恶劣
的情绪。
“不用了,这样挺好。”
明月的语气是凛凛的,像夜晚的河风。
夏兄不再言声。与此同时,他长期封闭自已所形成的深刻的自卑又重新困挠着
他,直接瓦解着他刚刚拥有的一点自信。
两人怀着各自的心思,沉默着。
正在这时,河道里有了轻微的水响,他们以为是鱼,同时向河心看去:乳白色
的波光中,一个人举了衣服,正涉水而来。
两人的视线,同时被这个人吸引着。此时的河水,已比前些日深了许多,那人
站立于河心,水便齐了他的胸脯,一纹一纹的水浪。
贴着他的身体淙淙而去。他似乎有了片刻的迟疑,举头望了望天空,又挪出一
只手来轻轻拍打着水面,像是在问询水到底有多深,自己涉水而过,到底有没有危
险。就在他下游的二十米处,是一个由块状石头形成的河滩,低沉而雄浑的水吼,
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向那里望了望,像是在思索什么。可不过片刻的工夫,他
又毅然向前跋涉了。
明月突然想起那个长发披肩的摄影师。涉水者野狼一般的孤独形象,完全像他
。难道是他到此寻觅遗失的精神火种?
她正这么想的时候,涉水者已经上岸了。
天啦,他完完全全地赤身裸体!姣美而刚毅的身体的曲线,在月影里形成一道
奇特的风景。他把缠在头上的东西解下来扔在滩面上,细心凝视着自己的裸体,之
后,用手掌轻轻揩去附着在身上不愿离去的水珠,再一次仔细审查着身体的各个部
位,一种生动得无与伦比的奇异光泽,从他发达的胸肌和结实的臀部透发而出。
这是一个孤独的、自爱而又自信的人。
这个人显然没有发现在数十米远的地方,正坐着一对关注着自己的男女。他并
不着衣,光着身子坐在卵石上,以手托颔望着对面的滨河路。
一弯柔和而又透露出某种力量的脊背的曲线,像一根琴弦似的,在夜色中响逸
着铮铮音韵。
“我们走吧。”夏兄说。对这种没有羞耻感的男人,他调动所有的智慧也无法
理喻。确切地说,与一个自己日渐感到亲切、日渐离不开的女人一起欣赏着另一个
男人的裸体,他脆弱的神经几乎是无法忍受的。
“坐一会儿吧,这么美好的夜色,坐一会儿又有何妨呢?”明月心不在焉地说
。她的眼光,并没有离开那优美的裸体。
他们对话的声音并不算小,但是,全被流水声吞没了,远处思索着的男人是没
有听见的。
夏兄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楚。“我们走吧。”他央求着。
明月没有理睬他,可她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她是不希望任何人此时此刻来
打搅她的。她像是在欣赏一尊美丽的雕塑,把整个身心都投入进去了。
“你就那么感兴趣么?”夏兄愤怒了,终于以一句尖酸刻毒的话刺激着明月。
明月的心先是一阵震动,接着愤怒了。她燃烧着火焰的眼光逼视着夏兄:“是
的,我很感兴趣!”
说完,明月索性不理夏兄,以更加大胆的姿式,看着远处裸体的人影。
可是,她再也没有那份良好的心态了,脑海里千头万绪,杂乱无章。她想起她
曾经与姚江河讨论过的,关于伟人与凡人在做一件事情时的价值取向问题。她自然
算不得伟人,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研究生,可是,她是带着清澈见底的明丽心态
来欣赏远处那朦胧裸体的,绝不带任何本能的冲动,而是人格和智慧升华的艺术赏
析。
作为一个正接受着高等教育的男人,难道夏兄这一丁点儿心性也没有么?
明月的心完全乱了,瞬息之间,今夜的美好被一笔勾销。
很明显,带着这样的心情是无法欣赏美的,她怅怅地收回目光,站起身来,自
顾自地向回校的方向走去。
夏兄立即跟了上去。
“你不高兴,是吗?”
明月不回答,只急匆匆地走。可是,脚下一块较大的卵石却差点把她绊倒了。
夏兄去扶她,被明月拒绝了。但她自己已经无法行走,她的脚踝被扭伤了。
夏兄再一次去扶她,明月虽然十分反感,但没有办法,只得任他以犹如警察捉
小偷似的笨拙姿式,半举着自己向前行走。
走到河滩尽头的一棵柳树下,明月说:“歇一会儿吧,歇一会儿就会好的。”
她的语气有所缓和。
他们在柳树旁坐了下来。远处的人影,越加看不真切了。
夏兄絮絮叼叼地为自己辩护着:“我听人说,现在流氓多起来了。前不久,通
州日报社的一个记者,仗着自己人长得帅气,硬是把人家的女朋友勾过去了;但是,
他根本就不喜欢那个女孩子,过一阵子,他就把她杀了,尸体就埋在滨河路下面的
河滩上。十余天之后,预备役到河滩上演习,休息时候一个士兵把上了刺刀的枪往
地上一插,却被什么东西吃住,提不出来,他感到奇怪,用手去刨那河沙,想看个
究竟,结果刨出来一双手,接着,一个已经变乌变黑的女孩子显现出来。她身上什
么也没有穿,太可怜了。我是担心你,怕那些不要脸不要命的狗东西坏了你。”
夏兄越说越激动。
他的话是很刺耳的,甚至可以说,他不知轻重的言语亵读了一种神圣的光辉。
但是,他对明月的爱是真诚的。
明月的心里虽然很不是滋味,但她并没有反驳夏兄。相反,她以模糊得几乎听
不到声音说:“谢谢你。”
夏兄鼻子一酸,眼眶湿润了。
明月自然没有发现,她一边揉着脚踝,一边望着远去的,闪耀着银色亮光的河
水。奇异的雾岚不知何时已经散去,月光朗朗的,铺洒在偌大的滩面上,一切,都
在这朗净的月色之中显得分明起来。明月的眼光再不向河岸处赤裸的剪影看去,心
头失去了那份圣洁的光辉,她再去看男人的裸体,就当真是一种淫佚了。
柳树叶轻轻碰响,像《拨弦波尔卡》似的,在弹奏着令人陶醉的夜歌。一些不
知名的虫儿,在草丛中飞舞着,偶尔有微妙的声音发出,接着就有了应声,像是相
互问安,又像是窃窃私语。世间万事万物显得如此安宁、祥和而亲切,它们没有游
戏,没有欺诳,只把最本质、最真纯的声音,奉献给伟大的自然。
明月把眼光投向远处,投向在月色中静穆着的英雄山,头脑里回响着当年的炮
声,浑身流涌着红军的鲜血;那些曾经为了争夺山头流尽了最后一滴血而长眠地下
的英灵,可曾看见此时此刻如睡美人般静默着的山体?
两相对比,恍若隔世!历史,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内容充塞着逝去的光阴?
上帝创造了被称为万物之灵的人,却又恶作剧地让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