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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心烦,特从京中讨一使女来服侍他,可中用么?”束生道:“上好。”宦夫人道:“这丫头在我手中用过半载,颇知法度。贤婿却要尊重,勿使此辈放肆。”束生道:“小婿不是那等人。”宦夫人道:“你妻子也是恁般说,倒是老身过虑了。然少年读书人,多有犯此病的,胡要说明。”束生唯唯而已。
晚上回来,只见宦氏坐在中堂,花奴跪在那里。束生魂胆俱消,救之无策。只得赔着笑脸,走进堂上道:“贤妻甚事生嗔?”宦氏笑迎道:“说来甚是好笑,正欲待相公到家,拷问这贱婢。昨日之酒,散也未迟,哪里就辛苦了。平日相公未回,我定坐之四鼓方睡。昨日一晚,今早他替我点妆抿鬓,星眼红晕,语倒言颠。我问他为甚事作此光景,他道心感旧事,偶然如此。我乃甚等人家,容得恁般装妖作怪的贱婢。好好从直说来,其言有理,自当原情;若胡支胡掩,我这里上了拶子,发还老夫人活活敲死这贱人!借重相公,先替妾身拷问一番!”
束生、翠翘听了,四目相视,魂魄都不知那里去了。束生忖道:“若不应承拷问,他必要叫人行杖,翠翘定然受苦;我若拷问,怎下得手!”展转思量,忽然有悟道:“卑人方回,拷打求再迟一日。花奴,有甚心事从直快些招来,免小姐生怒。”翠翘泪流满脸道:“待花奴自供。”宦小姐道:“丫头,取纸笔把他。”翠翘提起纸笔,两泪交流,禀道:“花奴生死,尽在小姐手中,只求大发慈恩,赦奴一死。”宦氏笑道:“你且供来。”束生恨不得跪下去替他讨饶,怎奈一毫不涉着他,又是丈人送来的使女,哪里钻得进身子去。这叫做哑子吃黄连,苦在心里。宦氏见他二人如此恩爱,偏要装威作势。翠翘那时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算来束生不能救他,研墨挥毫,一笔供就云:
供状婢花奴,供为猿闻断肠事。婢生北京,父遭冤难,堕落娼家,从良远嫁临淄。值夫主他出,流陷侯门。奴颜婢膝,榆杨易长几春秋;垢面蓬头,镜匣尘埋多岁月。〔曾〕怜薄命,欲将金剪断青丝;泪滴红颜,几〔折〕玉钗银烛冷。思乡路远,更更点点碎愁肠;思夫莫觌,日日时时弹血泪。法外施仁,使妾身皈经皈法而皈佛;五中戴德,祝小姐多福多寿以多男。披肝沥血,所供是实。
献上宦氏,宦氏道:“原来你也是有丈夫的,但事势不同,境界各异。既在这里,就要行这里事。唎唎唧唧,象甚规矩!”对束生道:“花奴丈夫也在临淄,相公若去,替他访问一声。若得他夫妇重圆,也是天上人间方便第一好事。”束生唯唯。宦氏道:“你既想出家,我自当慈沐浴。”
翠翘回房想道:“亏得一纸供状,倒也得他开了一线地步。虽不能夫妇完情,也暂避当场出丑。且我满腔怨恨,无门控诉,正好向观音大士前哀告苦情。我翠翘如此命蹇,立着活现现的丈夫在跟前不敢厮认。若使当日竟出了家,也免了许多丑态。到如今弄得不上不下,难进难退。”正是:
早知鸳牒难凭信,悔不当初竟出家。
且听下回分解。
第16回 观音阁冒险相视 文殊庵陶情题咏
词曰:
事虽难料,细想自然周到。一味慌张,百般鬼跳,哪有些些功效?也非推调,算将来总是木人无窍。可惜浓情未曾禁受,忽然消耗。
右调《柯梢青》
话说宦氏因翠翘一纸供状,遂许他入观音阁写经录卷。束生听了又喜又恨,喜的是翠翘入观音阁,等他在那里吃碗干静饭,不致受万般摧残,当面凌辱;恨的是自此以后,见也不能一见,可不是苦杀人也。想了一会,又欢喜道:“还是把他去的好。虽是眼前不见,心中到底还放落些。若日日在我面前,不是打便是骂,莫说我的翠翘,连守生也气死了。他若到观音阁,不过冷静些,强似在这房帷中,要睡不得睡,要坐不得坐,要吃不得吃,要穿不得穿。”思思想想,转转念念,翻来复去,终睡不着。宦氏知他心为翠翘,却也不好说出。
天明起来梳洗,沐浴更衣,同束生送翠翘入观音阁。翠翘尽换布衣,黄冠,氅服,佛尘,谒见宦氏,欲行大礼。宦氏道:“出家便为人,写经乃替我了愿,即是佛门弟子,再不必行这个礼了。”分咐摆香花灯烛,送入观音阁。门公开了后园,四下观望,是好一座园子也。四时有不绝之花,八节有长春之景。有四言古诗为证。诗曰:
荡荡夷夷,物则由之。
蠢蠢庶类,王亦柔之。
道之既由,化之既柔。
木以秋零,草以春抽。
兽在于草,鱼跃渊流。
四时递谢,八风代扇。
纤阿案咎,星变其躔。
五纬不想,六气无易。
愔愔我王,绍文之迹。
进国登楼,楼上塑着一位观音大士。宦氏、束生双双拜了,翠翘也拜了四拜。宦氏祝道:“弟子束门宦氏,告许手录《华严宝经》一部,今特……”便住了口,对束生道:“怎好对菩萨说叫花奴代写,岂不轻亵了经卷?”束生道:“论名分不该,若论写经分上,便该说供养了。”宦氏道:“正是。但花奴二字不好对佛禀得,相公替他取个道号。”束生深厌那花奴二字,趁他有这个口风,便抬头一看,见扁上题着:“濯泉”二字,指着道:“即以名‘濯泉’吧。”宦氏大喜,遂再祷云:“原许《华严宝经》一部,今特供养濯泉道姑,一手写录。圆满之日,再修功德。”
祝毕,分咐春花、秋月道:“写经非等闲事,你二人须服侍殷勤。茶喝食用不可断缺,换水烧香,烹茶扫地,俱你二人职任。若有一毫服侍不到,我访出来,每人定重责三十。”春花、秋月连连应声。束生同宦氏下楼,翠翘欲送,宦氏道:“你自写经,往来之礼不必拘得,须要小心用意。”说罢,同束生下楼去了。束生当时看他把翠翘凌辱,恨不得挖个地洞藏过了。如今见把翠翘软监在楼上,又恨不能抢了他出去。怎奈计穷力竭。无策救拔,则索心灰肠断,如醉如呆而已。
且说翠翘见宦氏、束生去了,叹道:“我王翠翘落软监也。古人以囹圄为吉地,安知醋海中不开一广大法门?且前生罪孽深重,故种种魔难不止。今正好虔诚录经拜佛,以消孽债。倒放开肚皮,以平心易气处之。淡食蔬水,清净无为,倒也无荣无辱。虽心地不能脱然无罣碍,但落在其中,也是没奈何,不得不作见在之相。”见楼台高旷,池水沧茫,早朝夜晚,春去秋来,一盏清灯,半床禅榻,感而咏诗一律。诗曰:
平池面起白毫光,高阁当空倒影长。
细雨一阶兰箭发,西风秋月桂花香。
鱼惊清磬啣轻浪,雁唳沧涣带夕阳。
坐对不堪思旧事,琉璃色界护禅床。
不言翠翘在观音阁修录经事,且说束生见翠翘软监在那里写经,名色说是供养,其实是牢笼之计。左右思量,救之无策,寝食俱废。要与翠翘相见一面那能得,初一、十五虽同宦氏去观音阁上拜佛,相逢不能一语,愈增悲惋。在家住不安,收拾琴剑书箱,别宦氏往惠山肄业。宦氏因束生在家,恐他二人通话,倒也要留一分心去待他。自翠翘监在观音阁,也省了一半提防,不免还要照管。听得束生去读书,顺水推船,也省得去行监坐守。一个人肚皮里一个主意。
束生去后,宦氏过了半月,思量母亲,打轿回宦府去。却好此日束生到城中会文回家,问丫头道:“娘哩?”丫头道:“望宦夫人去了。”束生听了此言,就象久旱逢甘雨,何异金榜题名时!也不问宦氏几时去,几时回,或去几日,心中要见翠翘念重,一头竟走入后花园。门公那里敢阻,竟登观音阁,见了翠翘。
束生见止得翠翘一人,赶上前一把抱住,大哭道:“我害你!我害你!我只道你临淄被焚,哪知你活在这里受罪。他逼得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对面不能一语。你监在此,何日是结局收场?妻,痛杀我肝肠碎,哭得我眼儿枯!那一日不想你到三更鼓,那一夜不念你到五更天?怎奈计中牢笼,认又不好认,说又不好说,眼睁睁看你受这活罪孽。疼的是你肉,苦的是我心。我几欲与尔同死,以了现前之孽。怎奈我黄金未曾入库,子嗣尚无,束家一脉,单单靠我一身。所以欲死不能,忍看你当面受摧残,忍看你当面受凌辱!我恨不得魂附你体,魄代你身,恨不得替你受了千般苦。怎奈徒有此心,没有此术,只落得妄想心痴,徒踊徒泣而已。妻,你怎么不回我一言?你恨我么?妻,误了你青春年少,误了你佳期多少,误了你春花秋月,误了你度曲吟诗。你恨我,我也无怨;你怨我,我也无辞。妻,可也把一句言语安慰我安慰,怎绝口不言,只请汪汪流泪么?妻!”翠翘看他哭得悲伤,泪如雨落;只是低着头流泪。见束生问得急了,道:“叫我讲甚的?咳,人落地头铁落炉,木已成舟饭已熟,生死由他,荣辱听命罢了。”束生道:“写经乃软监之别名,经完必又有不情之使。他明知我二人情热如火,却以冷眼觑之。把你在宦家送来,令我再不好举齿;不认我从前娶亲,如今难认你为妻。他机深计诡,包藏祸心,我你俱落他术中。这苦怎生受得了?妻,我有一策,向欲对你密说,人眼多,提防紧,不敢启齿。此妒妇如此敢作敢为,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子。他既摆了绝阵计,是必竟要弄死你的!他主意已定,再不挽回。你在此死了,我又认不得你,何异于猪犬!此园西去尽多庵院,俱是尼姑。你收拾微资,逃往他处,暂躲几时。待事少定,你远去他方,逃命罢了!你丈夫恩爱止于此了。”翠翘点头而已。忽惊问道:“小姐在哪里,你却独自来此?”束生道:“他回娘家去了,我在惠山读书,回来见他不在,偷空来会你一面。”翠翘听得宦氏不在,方敢开言道:“夫!你妻子吃得好苦!自到宦府,先打二十下马威,后到束家,不知受了多少苦恼,多少煎熬。只道是薄命红颜,遭人掳劫,流卖侯门,那知是伊家大娘摆下的牢笼计较!但我止一身,死亦何难。但可怜我恁的一个人品,不明不白死在丫头队中,心实不甘,故苟延岁月于此。夫,你须念旧时情,放我一条生路。今生不能补报,来世再填还你罢了。”言毕,哭死于地。束守一把抱住道:“是我束守不听你言,至堕妒妇之计。误得身入牢宠,陷在孽海,超升无策,拔救无门。千思万想,上有十疋一着,还是逃生保命之方。妻,你不要自误了前程。”讲到伤情处,纳头便拜,翘亦跪倒。
忽春花上楼道:“相公,娘回来了。”束生、翠翘连忙站开,整衣收泪,将欲下楼。宦氏已到。束生拿着一把汗,翠翘怀着一个鬼胎。只见宦氏满脸堆着笑容道:“相公,几时回家的?”束生道:“明日乃文会,方才回来。”宦氏道:“看写的经何如?”束生道:“正在这里看,果是写得好。”宦氏净手登楼,拜了佛,翠翘上前稽首,宦氏与束生见了礼,看那写的经卷道:“果然写得好,颜筋柳骨,铁画银勾,是好一笔字。我归家与夫人说之,夫人也要手录一部藏经,待我这里完了,便送你过去。”翠翘应道:“是。”因忖道:“计又来突,可怜,可怜。”宦氏问道:“此经几时写完?”翠翘道:“还得两月。”宦氏道:“好生用心写,不要落了字画,差了旨义,是大家的罪过。”翠翘道:“晓得。”吃了几杯茶,半言不发,欢天喜地同束生下楼而去。
翠翘问春花:“娘来几时了?”春花道:“你楼上说苦说屈的时候,娘已在楼下了,不叫我通报,故不敢报耳。”翠翘暗暗道:“好厉害的大娘也,真有卒然加之不惊、遽然临之不俱的手段。一肚皮不合时宜,满脸上堆着春风和气。当此光景又未有不怒者,而彼反谈笑而道之。怒者人之常情,笑则其心安可测?如今若再复到宦家,我性命方才没了,如何报得冤仇?我且将经事赶完,逃往他方,又作道理。”自是日夜不辍,一月之内,经已录完。收拾些供佛的金银器皿,打了一个包裹,到西壁树上系了一条索子,自己包了幅巾,竟是道姑打扮。分咐春花、秋月睡了,遂题一偈云。词曰:
去去去,无生寄,踢倒醋瓶,扯断孽系。如来八万四千,狮吼三十六处。不是脚快得逃生,又被颈套无间室。咦!去得趣,一瓢一钵荡天涯,无拘无束随风住。
大书在门上。攀缘上树,引绳而下。月色朦胧,背了包裹往西就走。一路地僻人静,行至天明,渐有人走动。心中着慌,抬头忽见“招隐庵”三字,翠翘大喜道:“此安身之处也。”叩庵门,多时,一道婆念佛而出,开门见翠翘是道扮,便问道:“菩萨从那里来的,怎恁般早得紧?”翠翘道:“云游至此,见宝刹清净,特借一随喜。”那道婆道:“我是做不得主的,道菩萨自去问当家的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