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歇下。摄进轿子道:“大侨落轿。”翠翘定睛一看,不象个店铺,心里转道:“又不是路了。”竟不下轿,对轿夫道:“请薄大爷来。”轿夫见他不肯下轿,没了主意,应了一声道:“我去寻。”走入屋中。半晌,薄幸不见来。走出一位妇人,年约三十多岁,走到轿边道:“薄大爷就来,王娘请里边坐。”翠翘见他是个水户的行径,便接声道:“娘收了我的行李,一铺一箱,我来也。”那妇人满脸欢喜,叫发了行李进去。翠翘走下轿道:“怎叫娘来迎我?”那妇人道:“不妨得。”遂一同进去。翠翘又见内里立着一班女客,一发是心照了。到中堂道:“娘坐上,容翠翘拜见。”那妇人一发欢悦得无极,道:“乖儿子,不消拜。”翠翘倒头四拜。
原来那妇人就是客妈。客妈道:“我儿你怎知他卖你?”翠翘道:“行动之间大异平昔,是以知之。”客妈道:“儿子好眼睛,我不难为你,你须用心替我做生意。”翠翘道:“娘费多少银子讨我的?”客妈道:“二百四十两。”翠翘道:“十倍利钱。”客妈问其所以,翠翘细述一番。客妈安慰道:“如此歪人,自有天报。亏你有见识,拿了许多行李来。”翠翘道:“此儿随嫁之物,与他无干。他也决不敢来讨我的东西。如此辈既丧良心,自遭横报,不必说他了。只求娘凡事宽恕些,便是翠翘之受用矣。这是我孽障未完,故又到此,翠翘再不妄想了。”客妈见他这个光景,甚是得意,一下也不打他,一句也不骂他,两个且是合得来。
那薄幸得了钞,躲在别处,等待翠翘起了身,然后回寓。见翠翘行李发去,顿足道:“便宜了客妈,二百两银子讨个人,倒有六七十两首饰衣服。我本欲上门去取讨,恐一时撞着了王翠翘,扯住了要死要活,教我那时如何摆脱,岂不一发弄得不干不净?罢了,丢了吧,只当送与婊子了。”送一口气收拾起行李,备办些路上使用盘缠,竟回无锡去了。
且说王翠翘复落娼家,自叹道:“我命何蹇耶!千磨百折得从了良,又受万千之若。今依然落在其中,岂非天之命也!这遭竟不妄想矣。”便醉酒微歌,人以彼求欢,彼正借人遣兴。豪歌彻夜,放饮飞觞,其名遂振一时。
来了一个好汉,姓徐名海,号明山和尚,越人也。开济豁达,包含宏大。等富贵若弁毛,视俦列如草莽。气节迈伦,高雄盖世。深明韬略,善操奇正。〔曾〕曰:天生吾才,必有吾用。有才无用,天负我矣。设若皇天负我,我亦可以负皇天。大丈夫处世,当磊磊落落,建不朽于天壤,安能随肉食者老死牖下!纵有才无命,英雄无用武之地,〔不能〕流芳百世,亦当自我造命,弄兵潢地,遗耻万年。不然这腔子内活泼泼的热血,如何得发付也?”早年习儒不就,弃而为商,财用充足,最好结交朋友。闻翠翘有侠概,因同二三壮士来访。客妈知道明山是个出头好汉,连忙叫翠翘相陪。
四月瞻盼,两下俱有几分契爱。明山道:“闻卿来此一载。没有一人挂在眼内,可有此说么?”翠翘道:“人言过矣。妾特因人而交,相品而遇,但不以肝胆轻寄俗流则有之。若夫眼内贤愚好丑,何所不容!”徐明山道:“这等看起来,你倒是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若鄙人者,可充平原之万一否?”翠翘道:“英雄大度,应是太原异人,即平原君殆无此豁达也。”徐明山笑道:“卿尘埃中物色,英雄莫错认了也。”翠翘道:“我这双识英雄的俊俏眼,好不认得真哩。”徐明山道:“好了,徐海今日遇知己了!卿乃解人,我为卿谈解语,偶成一律请政。”诗曰:
常是逢人气不平,相看白眼太憨生。
肝胆向来曾寄客,文章况尔复藏名。
抱璞不收和氏壁,闭关羞作蔡生迎。
丈夫自有英雄志,肯与尔曹效谐缨。
翠翘道:“暗哑叱咤,千人自废,雄则雄矣,可惜少了些王气。”徐明山道:“卿可谓知言。然余中心亦未敢以王期也。”因载酒留宿,翠翘即以终身托徐,徐毅然以为己任也。
次日,即以二百金为翠翘赎身,使之另居,讨一婢服侍之。翠翘道:“君何不携我归家,乃又起此炉灶?”徐明山道:“卿此言可谓不如转玉。转玉欲十大朝官为媒,始嫁郝生。吾独不能以十万甲兵迎翠翘?妻第居此,不越三年吾迎尔于归。大刀阔斧,剑拔弓张,前呼后拥,万马千军,此徐海得志之秋也,吾妻其沥酒东南以贺。今孑然一身,携子安归?如今只算得为卿赎身从良,尚未可议及也。”翠翘大悟。徐海乃置屋水隅,而令王翠翘居焉。徐海与翠翘处几五月,乃别翠翘而去。去三年,杳无音信。
一日,忽闻寇兵大至,居民逃散一空。从人皆劝翠翘迁居,翠翘道:“我与明山有约,虽兵火不可擅离此地。尔等欲去则去,否则生死同之。”从人不敢止,相率而去。俄有大兵一队,带甲数千,披坚执锐,将军十余人,突至绕其居,大呼曰:“王夫人在么?奉徐明山千岁令,迎请夫人。”翠翘因出见曰:“只我便是。”那十数将官,几千甲兵,一齐跪下道:“夫人在上,众将士磕头。”夫人道:“有劳列位,千岁爷今在何处?”众军道:“千岁屯兵大荒,等候夫人。”夫人道:“既如此,即发令起身。”众将士又禀道:“夫人少停,銮舆即至。”王夫人下令道:“此地居民俱我邻佑,毋得据探劫杀,焚屋奸淫,不如今者斩首示众。”令下,三军肃然,一境平安,免于屠毒者,皆王夫人之德惠也。
俄有大将军二三十人,单辇宫娥而来。见夫人打躬道:“众将甲胄在身,不能全礼,叩参。”夫人道:“重劳列位将军。”宫娥们磕头道:“奉千岁爷命,叩接夫人。”夫人道:“起来。”迎接军士们俱叩了头。事完,众将禀道:“车驾已齐,请夫人更眼登舆。”宫娥献上珠冠霞帔,夫人对镜理妆,宫娥服侍扶上銮舆,前呼后拥而行。
约半日,又有大兵来接。接的将官参过,献上供膳。至第三日方到大荒,早有二三十骑探马飞来,护卫的扬声道:“快报千岁,夫人来矣。”探马如飞而去。不一时,炮响连天,营中旗号齐起,带甲十万俱拱立四围。军兵个个披金甲,将土人人挂虎头。中军杏黄旗展动,鼓乐喧天,一对对刀枪鞭铜,予镰钺斧,抓锤镢棍,剑戟千戈,迎将落来。军士尽职事,继之九把描金伞,逍遥马上坐着一位三山帽、大红袍、碧玉带、皂朝靴、铁面剑眉,虎头燕颔,不是别人,就是明山和尚。徐海迎着翠翘道:“夫人,今日迎你从良,比郝生迎转玉何如?”翠翘道:“郝生之迎转玉,竟要借荣十大朝臣;大王迎妻,则取诸自己,无牛后之羞矣。”徐明山道:“夫人深得我心。”迎到营中,觉久别三年,一朝重会,昔日布衣,今朝富贵,虽非裂士分茅,却也攻城拔地,威武可人。王夫人因劝他休烧毁民房,奸淫妇女,恣杀老幼,明山从之。自此兵到之处,便下令戒妄杀奸淫,皆夫人之赐也。
一日,讲起临淄旧事,明山道:“这有何难?我点兵五千,洗荡临淄,替夫人报了这段深仇就是。”夫人道:“罪人只得马不进、秀妈、楚卿,切莫茶毒他人。”正是:
惟有感恩并积恨,万年千载不生尘。
且听下回分解。
第18回 王夫人剑诛无义汉 徐明山金赠有恩人
词曰:
深仇切齿,大恩入骨,便死也难忘。若有相酬,倘能报雪,其快也非常。从前受尽千般臭,一旦忽遗香。始知天道,加于人事,原自有商量。
右调《少年游》
话说徐海发兵五千,来掠临淄,报王夫人之仇。差健将史昭,领细作先到临淄,探访马不进等居住行藏,埋伏左右,候兵到日,即便擒拿。无分老幼,若教走脱一人,定以军令施行。史昭得令而去。再差健将雷丰,执令箭一枝,立束家门首,无得惊其老幼。雷丰奉令而行。又差大将卞豹,领轻兵五千,信道兼进,直抵无锡,擒妒妇宦氏、计氏、柬守两门人等,薄婆、薄幸、招隐庵中觉缘,一干人犯,俱要生擒,不得走漏一个。限期一月,在临淄相会。卞豹领兵而去。然后徐海择定吉日,约会诸路,一齐出兵。
此时闽、广、青、徐、吴、越,寇兵纵横,干戈载道,百姓涂炭,生民潦倒,苦不可言。到了出兵这日,徐海请王夫人誓师。夫人道:“妾乃女流,安敢干涉军政?”徐海道:“今日之兵为夫人发,是夫人报仇之具也。请夫人沥酒,卑人然后发兵。”王夫人乃把酒誓师,三军一齐跪倒。夫人祝云:皇天后土,同鉴此心;名山大川,同昭余念。王翠翘为父流落娼门,遭马不进、楚卿、秀妈之陷害。今仗徐公威灵,兴兵报仇,妾不敢过求,只如进等原立之誓而止。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圣人且然,吾何独否。敢以此心上告天地神明,然后发兵。凡尔三军,无惜勤劳,为余振奋。”言罢,奠酒。三军一齐应道:“大小三军,愿为夫人效力!”奋怒之声,山摇海沸。因分队伍启行。
不消几日,已到临淄地方。一声炮响,大刀阔斧,杀将上去。地方虽有几百守兵,怎敌得这大队人马?那敢当先,唯弃甲曳兵,抱头引颈而已。一日一夜,直抵临淄。官府居民,逃亡殆尽。徐海就于空地扎了营寨。早有健将史昭解马不进等来请功。徐海分咐带在一边。又有健将雷丰带束家父子来见。徐海分咐道:“带在偏营,好生看待,不可难为他。”又报大将卞豹进营缴令,道:“大王在上,卞豹奉大王钧旨,擒拿宦、束等犯,俱已满门拿至。止有束守出外未归,不曾拿得,特来请罪。”徐海道:“束守已在这里,有劳将军,另行升赏。人犯且带一边。”卞豹打躬而退。徐海请夫人出营道:“无锡、临淄一干人犯,俱擒在此,听夫人如何发落。”夫人道:“余受束家父子之恩,姥姥、觉缘之义,欲先酬彼等之德,然后报诸人之怨,大王以为如何?”徐海道:“言之有理。”叫请束家父子、姥姥、觉缘进见。
不一时,雷丰引束家父子,卞豹引觉缘、姥姥四人进营。跪下,俱口称爷爷饶命。徐海分咐更衣相见。二将引四人更衣。四人不知头脑,吓得胆散魂消。虽则穿了衣服,战竞竞进营俯伏,那敢抬头。徐海道:“四位起来,休得惊慌。你等与夫人有德,俱以免死。”夫人叫道:“束生,我便是王翠翘。你当时救我一死,我今全你父子性命。你妻宦氏,我已擒在这里,少不得要报当日那些恶况。”分咐军士取白银一千,绸缎百匹,“送那束生员回去。你要见你妻子,东廊下还可生见一面。”束生细听因由,方知是王翠翘报怨。因跪求道:“蠢妻实该万死。但束守既蒙夫人恩赦,蠢妻尚望推广,赦束守之恩,再开一线生路。”夫人笑道:“你要我饶他么;他当日奈何我,怎不一为挽回?这个似难准信。”束生道:“观音阁设策,夫人独忘之乎?”翠翘沉吟半晌,道:“赖有此耳,留个活的还你,少刻领人便是。又给你令箭一枝,保全家门。敢有军士擅入束家者,枭首示众。你去。”
束生出来,便着父亲先回,自却到东廊下来见宦氏。只见宦氏母子、宦鹰宦犬等人,都在那里。宦氏远远望见丈夫,忙对计氏道:“娘,那来的不是束郎?”计氏一看,果是女婿,忙叫道:“束郎快来。”束生走近前,大家抱头而哭。宦氏道:“郎君怎也在这里?”束生道:“都是你带累我的。”因跌脚道:“小姐,小姐,你那花奴事发作了!”宦氏听了,一时想不到,因问道:“这话是怎么说?”束生道:“有甚说,王翠翘恨你母子刑害他。他如今嫁了徐大王,特发兵拿你来报仇。我以当日不知情,故得免死。你们自作自受,却将奈何?”宦氏听了此言,一似高山顶上塌了脚,又如万丈深潭覆了舟,连连顿足道:“罢了,罢了!断送了,完成了,我宦氏遇着对头了!今悔之迟矣。我当时曾道过,斩草不除根,临春又要发。娘,都是你道‘彼一妇女耳,儿何防之深也’。我道妇人得遇其权,胜似男子,今果然矣。但郎君与他有德无怨,今为堂上宾,宁忍视妾为堂下虏,可无半语相援否?妾当日虽获罪王娘,并不曾唐突夫君。夫君何不推爱王之余波及我乎?”因泣数行下。束生道:“同舟吴越犹相顾,况乎夫妻之间。已于彼处哀求再四,已蒙开一线生路,但磨灭恐未能少耳。此人恩怨最是分明,我讲到观音阁一端,他便许我领人。事到不堪处,小姐须善辨之!”语未终,中军有令带各犯进见,一齐推拥而入。
却说王夫人见束家父子已去,走下位来,以手搀觉缘、姥姥,道:“觉缘师兄,可认得濯泉么?姥姥可认得花奴么?”二人看得呆了。夫人对觉缘道:“我就是那送你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