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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艺术两小时-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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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能。催他来还吗?那怎么可以!借钱不还,最多引起众人畏惧,说不定还能赢
得同情。至于向人索债,那简直是卑鄙,守财奴的作风,将不见容于江湖。何况索
债往往失败;失财于前,失友于后,花钱去买绝交,还有更愚蠢的事吗?
    既然是这样,借钱出去,就不该等人来还。所谓“借钱”给人,事实上等于
“送钱”给人,区别在于:“借钱”给人,并不能赢得慷慨的美名,更不能赢得借
者的感激,因为“借”是其待“还”的,动机本来就不算高贵。参透了这点道理,
真正聪明的人,应该干脆送钱,而绝不借钱的人。钱,横竖是丢定了,何不磊磊落
落,大大方方,丢得有声有色,“某某真够朋友!”听起来岂不过瘾。
    当然,借钱的一方也不是毫无波折的。面露寒酸之色,口吐嗫嚅之言,所索又
不过升斗之需,这是“低姿势”的借法,在战术上早落了下风。在借贷的世界里,
似乎有一个公式,那就是,开价愈低,借成的机会愈小。照理区区之数,应该很容
易借到,何至碰壁。问题在于,开价既低,来客的境遇穷蹇可知,身份也必然卑微。
“兔子小开口”,充其量不过要一根胡萝卜吧。谁耐烦去敷衍一只兔子呢?
    如果来者是一个资深的借钱人,他就懂得先要大开其口。“已经在别处筹了七
八万,能不能再调两万五千,让我周转一下?”狮子搏兔,喧宾夺主,一时形势互
易,主人忽然变成了一只小兔子。小兔子就算捐躯成仁,恐怕也难塞大狮的牙缝。
这样一来,自卑感就从客人转移到主人,借钱的人趾高气扬,出钱的人反而无地自
容了。“真对不起,近来我也——(也怎么样呢?‘捉襟见肘’吗?还是‘三餐不
继’呢?又不是你在借钱,何苦这么自贬?)——我也——先拿三千去,怎么样?”
一面舌结唇颤,等待狮子宣判。“好吧,就先给我——五千好了。”两万五千减成
一个零头,显得既豪爽,又体贴,感激的反而是主人。潜意识里面,好像是客人免
了他两万,而不是他拿给客人五千。这是“中姿势”的借法。
    至于“高姿势”,那里面的学问就太大了,简直有一点天人之际的意味。善借
者,不是向私人,而是向国家借。借的藉口不再是一根胡萝卜,而是好几根烟囱。
借的对象不再是一个人,而是千百万人。债主的人数等于人口的总数,反而不像欠
任何人的钱了。至于怎么还法,甚至要不要还,岂是胡萝卜的境界所能了解的?
    此之谓“大借若还”。

                                  山盟

    山,在那上面等他。从一切历书以前,峻峻然,巍巍然,从五行和八卦以前,
就在那上面等他了。树,在那上面等他。从汉时云秦时月从战国的鼓声以前,就在
那上面。就在那上面等他了。虬虬蟠蟠,那原始林。太阳,在那上面等他。赫赫洪
洪荒荒。太阳就在玉山背后。新铸的古铜锣。当的一声轰响,天下就亮了。
    这个约会太大,大得有点像宗教。一边是,山。森林,太阳,另一边,仅仅是
他。山是岛的贵族,正如树是山的华裔。登岛而不朝山,是无礼。这山盟,一爽竟
爽了20年。其间他曾经屡次渡海,膜拜过太平洋和巴士海峡对岸,多少山。在科罗
拉多那山国一闭就闭了两年。海拔一英里之上,高高晴晴冷冷,是六百多天的乡愁。
一万四千英尺以上的不毛高峰,狼牙交错,白森森将他禁锢在里面,远望也不能当
归,高歌也不能当注。他成了世界上最高的浪子,石囚。只是山中的岁月,太长,
太静了,连摇滚乐的电吉它也不能一声划破。那种高高在上的岑寂,令他不安。一
场大劫正蹂躏着东方,多少族人在水里,火里,唯独他学桓景登高避难,过了两个
重九还不下山。
    春秋佳日,他常常带了四个小女孩去攀落矾山。心惊胆战,脚麻手酸,好不容
易爬到峰巅。站在一丛丛一簇簇的白尖白顶之上,反而怅然若失了。爬啊爬啊爬到
这上面来了又怎么样呢?四个小女孩在新大陆玩得很高兴。她们只晓得新大陆,不
晓得旧大陆。“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忽然他觉得非常疲倦。体魄
魁梧的昆仑山,在远方喊他。母亲喊孩子那样喊他回去。那昆仑山系,所有横的岭
侧的峰,上面所有的神话和传说。落矾山美是美雄伟是雄伟,可惜没有回忆没有联
想不神秘。要神秘就要峨嵋山五台山普陀山武当山青城山庐山泰山,多少寺多少塔
多少高僧、隐士、豪侠。那一切固然令他神往,可是最最亲心的,是噶达素齐老峰。
那是昆仑山之根,黄河之源。那不是朝山,是回家,回到一切的开始。有一天应该
站在那上面,下面摊开整幅青海高原,看黄河,一条初生的脐带,向星宿海吮取生
命。他的魂魄,就化成一只雕,向山下扑去。浩大圆浑的空间,旋,令他目眩。
    那只是,想想过瘾罢了。山不转路转,路不转人转。747才是一只越洋大雕,把
他载回海岛。1972年。昆仑山仍在神话和云里。黄河仍在诗经里流着。岛有岛神,
就先朝岛上的名山吧。
    上山那一天,正碰上寒流,气温很低。他们向冷上加冷的高处出发。朱红色的
小火车冲破寒雾,在渐渐上升的轨道上奔驰起来,不久,嘉义城就落在背后的平原
上了。两侧的付蔗田和香蕉变成相思树和竹林。过了竹崎,地势渐高渐险,轨旁的
林木也渐渐挺直起来,在已经够陡的坡上,将自己拔向更高的空中。最后,车窗外
升起铁杉和扁柏,像十里苍苍的仪队,在路侧排开。也许怕风景不够柔媚,偶尔也
亮起几树流霞一般明艳的樱花,只是惊喜的一瞥,还不够为车道镇一条花边。
    路转峰回,小火车呜呜然在狭窄的高架桥上驰过。隔着车窗,山谷愈来愈深,
空空茫茫的云气里,脚下远远地,只浮出几丛树尖,下临无地,好令人心悸。不久,
黑黝黝的山洞一口接一口来吞噬他们的火车。他们咽进了山的盲肠里,汽笛的惊呼
在山的内脏里回荡复回荡。阿里山把他们吞进去吞进去又吐出来,算是朝山之前的
小小磨练。后来才发现,山洞一共49条,窄桥一共89座。一关关闭上去,很有一点
西游记的味道。
    过了十字路,山势益险,饶它是身材窈窕的迷你红火车,到三千多尺的高坡上,
也回身乏术了。不过,难不倒它,行到绝处,车尾忽然变成车头,以退为进,潇潇
洒洒,循着Z字形zigzagzig那样倒溜冰一样倒上山去。同时森林愈见浓密,枝叶交
叠的翠盖下,难得射进一隙阳光。浓影所及,车厢里的空气更觉得阴冷逼人。最后
一个山洞把他们吐出来,洞外的天蓝得那样澈底,阿里山,已经在脚下了。
    终于到了阿里山宾馆,坐在餐厅里。巨幅玻璃窗外,古木寒山,连绵不绝的风
景匍匐在他的脚下。风景时时在变,白云怎样回合群峰就怎样浮浮沉沉像嬉戏的列
岛。一队白鸽在谷口飞翔,有时退得远远的,有时浪沫一样地忽然卷回来,眺者自
眺,飞者自飞。目光所及,横卧的风景手卷一般展过去展过去展开米家霭霭的烟云。
他不知该餐脚下的翠微,或是,回过头来,满桌的人间烟火。山中清纯如酿的空气,
才吸了几口,饥意便在腹中翻腾起来。他饿得可以餐赤松子之霞,饮麻姑之露。
    “爸爸,不要再看了。”佩珊说。
    “再不吃,樟肉就要冷了。”咪也在催。
    回过头来,他开始大嚼山珍。

    午后的阳光是一种黄澄澄的幸福,他和矗立的原始林和林中一切鸟一切虫自由
分享。如果他有那样一把剪刀,他真想把山上的阳光剪一方带回去,挂在他们厦门
街的窗上,那样,雨季就不能围困他了。金辉落在人肌肤上,干爽而温暖,可是四
周的空气仍然十分寒冽,吸进肺去,使人神清意醒,有一种要飘飘升起的感觉。当
然,他并没有就此飞逸,只是他的眼神随昂昂的杉柏从地面拔起,拔起百尺的尊贵
和肃穆之上,翠纛青盖之上,是蓝空,像传说里要我们相信的那样酷蓝。
    而且静。海拔七千英尺以上那样的,万籁沉淀到底,阒寂的隔音。值得歌颂的,
听觉上全然透明的灵境。森林自由自在地行着深呼吸。柏子间闭落在地上。绿鸠像
隐士一样自管自地吟啸。所以耳神经啊你就像琴弦那么松一松吧今天轮到你休假。
没有电铃会奇袭你的没有电话没有喇叭会施刑。没有车要躲灯要看没有繁复的号码
要记没有钟表。就这么走在光洁的青板石道上,听自己清清楚楚的足音,也是一种
悦耳的音乐。信步所之,要慢,要快,或者要停。或者让一只蚂蚁横过,再继续向
前。或者停下来,读一块开裂的树皮。
    或者用惊异的眼光,久久,向僵死的断树桩默然致敬。整座阿里山就是这么一
所户外博物馆,到处暴露着古木的残骸。时间,已经把它们雕成神奇的艺术。虽死
不朽,丑到极限竟美了起来。据说,大半是日治时代伐余的红桧巨树,高贵的躯干
风中雨中不知矗立了千年百年,坎坎的斧斤过后,不知在什么怀乡的远方为栋为梁,
或者凌迟寸碟,散作零零星星的家具器皿。留下这一盘盘一蛇蛇硕老无朋的树根,
夭矫顽强,死而不仆,在日起月落秦风汉雨之后,虬幡纠结,筋骨尽露的指爪,章
鱼似的,犹紧紧抓住当日哺乳的后土不放。霜皮龙鳞,肌理纵横。顽比锈钢废铁,
这些久僵的无头尸体早已风化为树精木怪。风高月黑之夜,可以想见满山蠢蠢而动,
都是这些残缺的山魈。
    幸好此刻大阳犹高,山路犹有人行。艳阳下,有的树桩削顶成台,宽大可坐10
人。有的扭曲回旋,畸陋不成形状。有的枯木命大,身后春意不绝,树中之王一传
而至二世,再传而至三世,发为三代同堂,不,同根的奇观。先主老死柏槁,蚀成
一个巨可行牛的空洞;父王的僵尸上,却亭亭立着青翠的王子。有的昂然庞然,像
一个象头,鼻牙嵯峨,神气俨然。更有一些断首缺肢的巨桧,狞然戟刺着半空,犹
不甘忘却,谁知道几世纪前的那场暴风雨,劈空而来,横加于他的雷殛。
    正嗟叹间,忽闻重物曳引之声,深甸甸地,辗地而来。异声愈来愈近,在空山
里激荡相磨,很是震耳。他外文系出身,自然而然想起凯兹奇尔的仙山中,隆隆滚
球为戏的那群怪人。大家都很紧张。小女孩们不安地抬头看他。辗声更近了。隔着
繁密的林木,看见有什么走过来。是——两个人。两个血色红润的山胞,气喘咻咻
地拖着直径几约两呎的一截木材,辗着青石板路跑来。怪不得一路上尽是细枝枝道,
每隔尺许便置一条。原来拉动木材,要靠它们的滑力。两个壮汉哼哼哈哈地曳木而
过,脸上臂上,闪着亮油油的汗光。
    姐妹潭一掬明澄的寒水,浅可见底。迷你小潭,传说着阿里山上两姐妹殉情的
故事。管它是不是真的呢,总比取些道貌可惜的名字好吧。
    “你们四姐妹都丢个铜板进去,许个愿吧。”
    “看你做爸爸的,何必这么欧化?”
    “看你做妈妈的,何必这么缺乏幻想。管它。山神有灵,会保佑她们的。”
    珊珊、幼珊、佩珊。相继投入铜币。眼睛闭起,神色都很庄重,丢罢,都绽开
满意的笑容。问她们许些什么大愿时,一个也不肯说。也罢。轮到最小的季珊,只
会嬉笑,随随便便丢完了事。问她许的什么愿,她说,我不知道,姐姐丢了,我就
要丢。
    他把一枚铜币握在手边,走到潭边,面西而立,心中暗暗祷道:“希望有一天
能把这几个小姐妹带回家去,带回她们真正的家,去踩那一片博大的后土。新大陆,
她们已经去过两次,玩过密西根的雪,涉过落矶山的溪,但从未被长江的水所祝福,
希望,有一天能回到后土上去朝山,站在全中国的屋脊上,说,看啊,黄河就从这
里出发,长江就在这里吃奶。要是可能,给我70岁或者65,给我一间草庐,在庐山,
或是峨嵋山上,给我一根藤杖,一卷七绝,一个琴憧,几位棋友,和许多猴子许多
云许多鸟。不过这个愿许得太奢侈了。阿里山神啊,能为我接通海峡对面五岳千峰
的大小神明吗广
    姐妹潭一展笑靥,接去了他的铜币。
    “爸爸许得最久了。”幼珊说。
    “到了那一天,无论你们嫁到多远的地方去,也不管我的事了。”他说。
    “什么意思吗?”
    “只有猴子做我的邻居。”他说。
    “哎呀好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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