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桥头上,一枪崩成个血葫芦。我可不是我爷爷,咱,不攒钱,吃,等你们二次土改时,也是响当当的贫农。”皮包男人说:“金柱子,你爹摘了地主帽才几天?你就
抖起来了!”夹克衫说:“黄脸,你是癞蛤蟆挡车——不自量力,回家上吊去吧!国家政策,你挡得住嘛?我看你挡不住。”
这时,一个穿着破棉袄、腰里捆着一根红色电线的叫花子,端着一个破瓷碗——瓷碗里盛着十几个硬币和几张肮脏的毛票——抖抖索索地把碗伸到皮包男人面前,说:“大哥,给几个吧,给几个吧……买个包子吃……”皮包男人一撤身,恼怒地说:“走开,老子还没吃早饭呢!”叫花子看了一眼上官金童,目光里流露出鄙视,转身到别人面前乞讨去了。他的心沉到悲伤的绝底。上官金童,连叫花子都避你啦!叫花子向夹克衫小伙乞讨,还是那几句话:“大哥,可怜可怜,给几个子儿,买个包子吃……”夹克衫说:“你家是什么成份?”叫花子一愣,说:“贫农,祖宗八代都是贫农……”夹克衫笑着说:“老子专门救济贫农!”他把两个吃剩的包子,连同那块被猪油洇透的破报纸,扔在叫花子的瓷碗里。叫花子抓起包子,塞到嘴里,那块破报纸,粘在他的下巴上。
大厅里骚乱起来,十几个穿蓝制服戴大檐帽的检票员,拿着夹子,从休息间里走出来。他们都是一脸的厌烦,目光冷酷,好像对乘客充满仇恨。人群跟随着他们,拥向检票口。一个提电喇叭的人,站在过道里,大声吼着:“排队,排队。不排队不检票!各位检票员请注意,不排队不检票。”但人们依然在检票口挤成一个蛋。小孩子被挤哭了。一个抱着男孩、背着女孩、拎着两只大公鸡的黑脸女人,大声地骂着一个挤了她的男人,但那男人不理睬,双手把一个盛着电灯泡的纸箱举过头顶,身体扭动着,想挤到前边去。黑脸女人对准他的屁股踢了一脚,那男人连头都没回。
上官金童迷迷糊糊地就被挤到了圈外,原先他身后已有几十个人,但现在他变成最后一个。他心中泛起一点残存的血性,拎起包,往里挤了几下,但他的胸膛立即就被一个坚硬的胳膊肘撞中,痛得他眼冒金花,呻吟着蹲在地上。
广播员一遍遍地吆喝着:“排队,排队,不排队不检票。”负责大栏镇班车检票口的检票员、一个牙齿参差不齐的姑娘,用纸板和检票钳子开着路,从票口那里挤出来。她的大檐帽被挤歪了,塞在帽子里的黑发披散出来。她恼恨地跺着脚,喊道:“挤吧,挤吧,挤死两个才好。”
第六卷第82节 服刑期满的上官金童(2)
第六卷第83节 五十多岁生了个儿子(1)
回家之后,上官金童生了一场大病。起初只是四肢乏力,骨节酸痛,后来就上吐下泻,吐出的和泻出的都是些像烂鱼肠子一样的东西,散发着扑鼻的恶臭。母亲花光了十几年来收废品、卖破烂的积蓄,请遍了高密东北乡地盘上的医生,又是打针,又是服药,但他的病毫无起色。八月里的一天,他拉着母亲的手,说:“娘,我这一辈子,可把您给害苦了,现在好了,我就要死了,您的罪,遭到头了……”
上官鲁氏紧紧地抓住儿子的手,大声说:“金童,不许说这些混帐话!你才多大呀!娘瞎了一只眼,还能看到前边的好日子哩,太阳亮堂堂的,花朵儿香喷喷的,还得往前奔呐,我的儿……”她鼓足了劲头说着话,但辛酸的泪水已经滴落到儿子瘦得骨节突出的大手上。
“娘,光说好听的也没用,”上官金童道,“才刚我又见到她了,她用一块膏药贴着太阳穴的枪眼,拿着一张紫颜色的纸,上边写着我跟她的名字,她说她把结婚证开出来了,等着我跟她去完婚。”
“闺女,”母亲含着眼泪,对着虚无的空间祷告着,“闺女,你死得凄凉,娘知道,娘早就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看待了。金童为了你,坐了十五年的牢,闺女,他不欠你的,你就发发善心饶了他吧,也让我这个孤老婆子有个依靠,闺女啊,你通情达理,自古道,生死异路,各奔前程,你就饶了他吧,闺女,我这个瞎老婆子,给您跪下了……”
在母亲的祝祷声中,上官金童看到,在光明的窗户那里,龙青萍赤裸着身体,铁乳房上长满了红锈。她放荡地叉开着双腿间,生着一簇圆溜溜的白蘑菇,细看时,才知道那不是蘑菇,而是一堆纠缠在一起的小孩子,那些圆溜溜的东西,尽是小孩子的脑袋。脑袋虽小,五官俱全,都顶着几缕柔软的黄毛,高鼻蓝眼,薄薄的耳轮,像泡胀的黄豆褪下来的皮。小孩子们对着他齐声呼唤,声音细弱,但异常清晰。爹!爹!爹爹!他恐怖极了,闭上了眼睛。那些小孩子炸开来,满炕奔跑,最后全部跑到他的身上,脸上,揪耳朵的,抠鼻孔的,扒眼皮的。他们一边折腾着,一边叫着爹。他尽管紧闭着眼睛,但依然清晰地看到,龙青萍用一块砂纸打磨着乳房上的红锈,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她用忧郁的愤怒目光盯着他,手中的动作一刻也不停止,那两只乳房,渐渐地就像刚从镟床上镟出来的钢铁部件一样,闪烁着崭新的、清冷的钢铁光辉。光辉聚焦在乳头上,形成两束寒冷的光,直刺他的心脏,他大叫一声,便昏了过去。
等他苏醒过来时,看到窗台上点燃了一枝蜡烛,墙壁上还挂着油灯。在摇曳不定的光明里,他看到渐渐降低了的鹦鹉韩的愁苦的脸。“小舅,小舅,您这是怎么啦?”他听到鹦鹉韩的声音在很远的地方响着,他想说点什么,但嘴唇如山搬不动。烛光刺人,他疲乏地闭上了眼睛。
“我敢担保,”他听到鹦鹉韩说,“小舅死不了,我最近研究了一本面相书,像小舅这样的面相,注定了要大富大贵,长命百岁的。”
母亲说:“鹦鹉,姥姥这辈子从来没求过人,这次要求您了。”
“姥姥,瞧您说的,您这等于骂我嘛!”
“鹦鹉,你交结的人多,去弄辆车,把你小舅拉到县医院里住院去吧。”
“姥姥,没这个必要,咱这儿是地级市的架子,医院里的医生,技术水平比县医院的还高,既然连冷大夫都来看了,哪儿也不用去了。冷大夫是协和医学院的高才生,还出过洋吃过洋面包。他说没治就是没治了。”
母亲失望地说:“鹦鹉,别花言巧语了,走吧,回去晚了又要挨老婆训了。”
“总有一天,我要挣断这根铁锁链,姥姥,您等着看吧。这是二十元钱,姥姥,小舅想吃什么,您就买点什么给他吃吧。”
“拿上你的钱,”他听到母亲说,“走吧,你小舅什么也不想吃。”
“小舅不吃,还有您呐。姥姥,您把我拉扯成人,不容易。那时候,政治上咱受压迫,经济上一贫如洗,小舅被抓走,姥姥,您背着我,讨饭吃,踏遍了高密东北乡一万八千户的门槛。想起这些,我心里就像戳刀子一样,眼泪哗哗地流。咱那时见人矮三分,要不,我也不会和那么个熊东西结婚。您说对不对,姥姥?不过,这种罪恶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我为建设‘东方鸟类中心’申请的贷款,市长已经签了字,姥姥,这事能办成,还多亏了俺表姐,就是鲁胜利呀,她现在是咱大栏市工商银行的行长,年轻有为,说话算数,像铁板上砸钉子一样。对了,我怎么把她给忘了呢?姥姥,您别急,我这就找她,小舅的病,她不帮忙谁帮忙?她是上官家嫡亲的外甥,也是姥姥从小拉扯大的,我这就去找她。姥姥,俺表姐混的,什么是人上人呢?她就是!出门坐四个轮的,上席吃的,两条腿的是鸽子,四条腿的是王八,八条腿的是河蟹,弯弓腰的是大虾,浑身长刺的是海参,有毒的是山蝎子,无毒的是鳄鱼蛋。什么鸡鸭猪狗,全部被俺表姐的嘴淘汰了。她脖子上那金链子,说句难听的话,真像拴狗链子那么粗;她手指上戴的是白金钻戒,手脖子上戴的是翡翠玉镯,眼镜是金框架天然水晶镜片,身上穿的是罗马时装,脖子上洒着巴黎香水,那股子香味,闻一鼻子让你终生难忘……”
“鹦鹉,拿上你的钱,走吧!”母亲打断了鹦鹉的话,说,“你也不要去找她,上官家没那么大的福分,攀不上这样的富贵亲戚。”
“姥姥,这就是您的不对了,”鹦鹉韩说,“我用地排子车,也能把俺小舅拉到医院去,但您不知道,现在这年头,一切都要看关系,我送去的病号和表姐送去的病号,差别大了去了。”
“过去也这样,”母亲说,“你小舅的病,就这样了,死生有命,富贵在天,他命大,怎么着都能活;他要命小呢,华陀扁鹊转了世,也救不活他。你快点走,别惹我心烦。”
鹦鹉韩还想啰唆,母亲用拐棍愤怒地戳着地面,说:“鹦鹉,鹦鹉,你发发善心,行行好,拿上你的钱,快些走了吧!”
鹦鹉韩走了。上官金童在昏迷中,听到母亲在房子外边大声地嚎哭着。夜风吹着塔上的衰草,发出微弱的响声。后来他又听到,母亲在灶下点起火,一会儿工夫,煎熬中药的味道进入他的鼻腔。他感到脑子窄得只剩下一条缝,那些中药的味道,像过筛子一样在这条窄缝里被条分缕析着。啊,这甜丝丝的是茅草根的味道,这苦涩的是败酱草味道,这酸溜溜的是九死还魂草的味道,这咸滋滋的是蒲公英的味道,这辣乎乎的是苍耳子的味道。甜酸苦辣咸,五味俱全,还有马齿苋的味道,扁蓄的味道,半夏和半边莲的味道,桑树皮、牡丹皮和桃树上的风干桃子的味道……母亲仿佛把高密东北乡的中草药全部采来了,放在一个大锅里煎熬着。这混合着生命与泥土的味道,像激越的水龙一样,冲刷着他脑子里的积垢,使他的思路渐渐开阔。他想起了室外那绿草葳蕤、百花烂漫的原野,和沼泽地里徜徉着的仙鹤。有一簇金黄色的野菊花,吸引着翅膀上沾着金粉的蜜蜂。他听到了大地沉重的呼吸声,还有成熟的植物种籽落地的声音。
母亲端着一盆药汁,用棉花蘸着,擦洗着他的身体。他感到有些难为情,母亲说:“儿呵,你活到一千岁,在我的眼里也是个孩子……”母亲把他的全身擦了一遍,甚至连他脚丫缝里的积垢都擦净了。夜风灌进房子,草药的香味愈加浓重。他感到身体从来没有这样轻松、这样干净过。此刻,他听到,母亲垒在房后边那道由几万只玻璃瓶子砌成的墙,发出了呜呜咽咽的、如泣如诉的声音。这些变幻莫测、五彩缤纷、五味杂陈的声音,使他的眼睛里流出泪水。他想起了人类的刚刚能直立行走的祖先,仿佛看到他们用棍棒向猛兽发起攻击,心里充满对祖先的崇敬。他仿佛看到室外灿烂的星空,巨大的星球团团旋转,在天空中形成一个个无边无沿、摇曳着熊熊火焰的漩涡。他听到木星缓慢粗犷的声音,土星沉闷的、如同滚雷一样的声音,水星轻快的歌唱,火星明丽的嗓音,金星尖利刺耳的歌声。五大行星运转时发出的声音与几万只酒瓶子在风中的呼啸混为一体,他沉静地进入梦乡,第一次没被噩梦惊醒,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早晨,他一睁开眼睛时就嗅到一股新鲜的乳汁的味道。这味道与他吃过的母亲的乳汁、奶山羊的乳汁大不一样。他判断着这味道的源头时,多年前充当‘雪公子’替女人摸乳祈福时的感觉在心里发狂地泛滥起来。最让他反复思念着的竟是那天他摸过的最后一个乳房——香油店掌柜老金的独乳。于是,他明白了自己渴望着的就是老金那只独乳,和那乳房里旺盛的乳汁。他在心里算了一下,距离担当最后一任‘雪公子’的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年,而那时的老金,正是一个为了改变成份而委屈下嫁给个眼方金的少妇,粗粗一算,独乳老金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到了这把年龄的女人,奶子早就像面口袋一样,下垂到腰带上了,怎么可能还保持着优美的形态,并分泌出旺盛的乳汁泥?他绝望地想,感觉正在欺骗自己。
母亲对他的精神好转感到欣慰,她说:“儿啊,你想吃点什么,娘去做。娘已经去村里找老金借了钱,改天,她派车拉走我们房后的酒瓶子抵债。”
“老金她……”上官金童的心脏怦怦乱跳着,问,“她好吗?”
母亲用左眼那残余的视力,困惑地望着儿子那局促不安的神情,她似乎是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