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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衿 [历史之三国衍绎]-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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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倦了,他的手被挡开,脸色也跟着挡了下来。
  翻身伏在床上,闭了眼,似乎真的睡过去了。荀彧无奈地从床沿坐起,那纸伞被他压住,拿不出来,皱皱眉头也只能算了。
  翠娘,再添层被吧,把火盆燃旺点儿,我看你的郭大人怎么还冻得不行呢?
  真病入膏肓了。
  从屋里出来,翠娘正抱着厚厚一床被子站在门口,腾不出手来推门,替他拉门又关上,荀彧抹了抹额上微微的汗珠,天色阴霾得像张恼怒的脸。
  这该死的冬天,什么时候才能过完。
  估计一开春,将军的病该好了,至于郭嘉,没有把握。
  其实已然二月了,只是今年尤其冷,地上的积雪还未散去,匍匐着,像一群心怀异想的鬼魅。
   
                  第 9 章
  荀彧隔三岔五地奔走于将军府和郭嘉宅邸之间,轻车熟路,行到回廊遇见个小小人,正靠在廊柱上不知看什么。
  荀大人,曹植微微颔首,礼数周全。
  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空荡荡一线天色暗沉之外什么也没有。
  他展颜一笑,我只是在默默记诵今日所读的文章,马上要去给父亲请安,怕被考到。
  你父亲的伤究竟好得如何了?
  曹植若有所思,嘴角挤出一溜笑容来,盯住荀彧的眼睛,孩子的眼睛颜色总比较深,他眸子很大,甚至映出周围的光影,辗转一道回廊的轮廓——只是这表情三分认真三分戏谑三分欲说还休,怎么像足了一个人?
  居然被一个七岁小鬼看得惴惴不安。
  他笑得露出牙齿,又是天真烂漫,荀彧松了口气,毕竟还只是孩子——荀大人,我不知当讲不但讲呢……
  见荀彧没有回话,曹植又说——我父亲不希望被人知道。
  什么?
  荀大人此去探病,必然见到父亲脸色苍白气息微薄。
  荀彧心念一动——那子建若去……
  亦是如此。曹植倒是斩钉截铁地回答,说罢又施一礼,既然大人已来,不如同去,请大人先行。躬身立在一侧。
  果真如此么。荀彧自言自语地行在前面,似乎还能感觉到背后那双眼睛里浅淡的笑意。
  那么,郭大人的病是否有起色?他忽然问道。
  荀彧摇摇头,眼角瞥见曹植暗红色的袍子,和袍子镶边上金丝绣就绵延不绝的冬青枝叶,昏暗的天色里像燃着的火焰。
  奉孝的病,是该好了啊——嘴角忽然向上一撇,旋即又平复。
  那将军的伤口,也应该一道痊愈。
  翠娘?郭嘉侧着耳趴在床上,听见门外似乎有细细簌簌的声响,懒洋洋唤一声。
  才想起翠娘一如既往地抓药去了。
  没人应承,便不去搭理,伸手从枕畔七零八落堆着的书群里掏出一本,恰恰好就是《诗经》,摇摇头,随手向地上一扔,书页啪啦翻开一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门外又是几声响,这里门庭向来冷落,连鸟雀都不上门,除了翠娘,只可能是他——文——若——一唱三叹地喊。
  门吱吱响,他探头进来。
  好像藏着什么心事,表情不怎么自然,郭嘉用力瞅了他一眼,这个人不笨,可就是太善良,又不会变通,真不知道平日里出谋划策的聪明到哪儿歇着去了。
  文若,文若兄,你再不来,生生闷死小弟哉……
  荀彧被屋内的暖流熏得一晕,额角顿时密密笼了曾汗珠,再看他全身严实地裹在一幅月白绫被里,又是一层汗水,替他流——莫不是此人根本是冷血,丝毫不管周围的温度。
  他一脸天衣无缝的笑容,热情得真恍如自家骨肉,荀彧暗暗松口气,要是真有这么个弟弟,实在太不省心。
  奉孝,刚才我去探望丞相。
  本以为他会饶有兴趣地发问,谁知他竟把头往枕上一倒,眼睛眯起来,似乎很倦。
  没人配合,也只得把台词继续说下去——将军他,似乎好多了。
  哦。
  全然不像想象中那样的惊讶语气,就像听见说,江郎中那儿的药有涨了几分价钱一般,无奈继续念叨——啊,将军他问你的病如何。
  哦。
  背好的台词全说光,他居然睡着了。
  闭上眼的时候,眼睛里少了些总嫌狡黠的光芒。苍白的颧骨往下,瘦的凹进去,也许他真的病得不情,荀彧不由得怀疑起自己来之前盘算的小计谋——他们两个,真病在过于矫情么?
  只得坐在床沿,替他把落在地上的书捡起,再把枕边错杂堆放的书一本一本理好,倒是天文地理无所不包。
  看进去,除了书之外,床上堆满了东西……镇纸,纸伞,酒杯——好在他瘦,占不了多大地方,不然还真不知能不能挤得下。
  半晌,郭嘉仿佛从垂死挣扎出一口气,文若……那么,也替我向将军问好吧。
  既然大家一起做戏,那就人人都把戏做足好了,连平日正经八百的文若都学会演,那么郭奉孝当然要奉陪到底。
  那个把骄傲写在脸上的男人,怎可能屈就。
  怎可能问寒暖,就算他心里想着,也决不会说出口。郭嘉笑了一笑,他就像条蛇,即使面对万分危险的猎物,也会狠命吞下去。
  就算撑得腹痛如绞,也要做出阴狠表情,吐着信子径自游开——所谓疗伤,即使私下做过,对自己都不会承认。
  文若啊文若,撒谎也不事先想想有几分真假。
  不过这一病许久,眼看开春,也该好得差不多了。
  曹操看着铜镜中自己的脸,多日不见阳光,原本就缺乏的血色更是消失殆尽。头发披散了多日,已经习惯了向下生长,重新梳上去,鬓角觉得得有些紧。
  用一根手指揉松,似乎又太松了点。
  身后的侍女像用篦子抿上去,谁知偏勾出几根来,堪堪垂在脸颊一侧,蹭得脸上发痒。
  用目光一逼,她慌的几乎把篦子跌在地上。
  将军,不如重新——这人向来爱为几根头发的事情计较,连衣带要熨得平整,束冠的时候若丝带结得不够妥帖,整个室温都会冻结。
  不用。
  他拈住垂下的发丝举到眼前,眼里居然闪过笑意——几日前荀彧居然送来一封书信,谆谆告之如何如何担心自己的伤势,如何望他以国事为重,保重身体,字里行间都是郭嘉式的调笑嫣然,可偏偏画蛇添足地署了个名字。
  还认认真真地写着礼貌地祝辞。
  曹操难道不知道那个男人,从来都自大无比,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全世界的人都应该明白。
  他怎么会巴巴在结尾写上正经八百的落款。
  趁势把伤给养好算了,整天躺在床上骨头都躺酥了,简直要融化在被子里。
  因为要再征张绣。
  已经等了一个冬季,实在是难以再等下去,召集群臣——听说他的病也好得八九不离十,那么他今日也一定回来。
  其实打个张绣好像也没必要这么大动干戈,曹操皱眉,这不是他一向的风格。
  可是不这样,那妖精的脸长得如何,是不是又瘦了,怎生知晓?
  不,实在是早已忘记了他,到底是什么样子。
  曹操甩开那丝头发,施施然滑了出去——果真就像条安静冷漠的蛇,悄然无声。
  举目四望,一屋子满满都是人,偏偏没有想见的那一个,还是他真的泯然于众人之中,许久不见,真的认不出来。
  他居然不到。
  他居然——不管他大将军病体初愈,劳师动众。
  只得强压下心里的怒气,平平淡淡地说要说的话,全然一副指点江山于袍袖间的样子。他大将军曹操怎么会把这么个小小祭酒放在心上——只是,如此触犯他的威严,着实该罚。
  忽然找到了个理由,不由得暗自窃喜,他倒要看看这厮会有什么反应——蓦地将手上一直把玩的黑铁镇纸重重砸在案上,惊得梁上的灰尘仿佛都跌落几许。众将官谋士一愣,今日将军神色较从前更古怪,尤其是鬓角的一缕头发静静贴在白生生的面颊上,尤为触目。
  难不成真是大病初愈才会如此?
  今日有谁未到——他如玉的脸色忽然黑若手中的镇纸。
  只看见人群中荀彧一凛,曹操微微得意地看着他心惊肉跳。
  谁叫你偏偏护着他,护得小心翼翼如芒在背如坐针毡也要护着他,那么你就好好护他一辈子吧——文若,郭……祭酒的病,你不是说已经大好了么?
  多谢将军记挂……
  郭嘉气定神闲地从敞开的门外探出半个身子,裹着厚厚的皮裘。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围出一圈金色的轮廓,屋里本有些暗,他的脸也看不清楚。
  发冠似乎仍有些歪着,他一侧身,终于走进来,贴着荀彧站定,躬身施礼。
  将军可曾收到郭某的信函?
  曹操定睛,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做出一些笑意堆在脸上——也多谢奉孝病中牵念,信,自然是收到的……心里笑得更厉害,信使如此可靠,怎可能收不到呢……
  荀彧额上垂下一滴冷汗。
  哎呀文若,这么冷的天气,你怎么……郭嘉从严实的衣服底下伸出手来,将汗水抹去……文若你,不会也病了吧。
  郭祭酒——曹操故意拖长了尾音,还未责问出口,他就已抢过话头。
  将军勿怪,翠娘说,一定要喝完最后一副药才放我出门……谁知煎了一早晨,药罐却被猫打翻,所以。
  只得重新煎过。
  他家里哪来的猫,昭彰的谎话。
  曹操面色清寒,像要发怒。
  郭嘉掩住口鼻咳嗽一通,咳得整个人都弓下去。
  众人低着头望脚尖,听着两人不知打的什么机锋,只有荀彧暗自跺脚,早知如此,倒不如他们二人继续病的病,伤的伤,省得麻烦。
  望着绝尘而去的车撵军队,旌旗遮住了整条街道,荀彧松了口气。
  这两个人不在一起,始终比在一起要和平。
  郭嘉站在他身边,仿佛重心不稳,一下子倒向这边,一下子歪向那边。齐整的脚步声和盔甲摩擦声隐去,他忽然拉过荀彧的肩膀,文若,来来来,来我家看看那只新来的猫……
  奉孝,荀彧挣脱他的拉扯,你睡迟了?
  郭嘉摇摇头,不曾。
  果真是为了熬药才迟的?
  文若……你说将军此去,能得胜否……他朝着一抹远方的扬尘眯起眼睛,仿佛有些悲戚的神色,看得荀彧心头一紧——难道他又看出什么不妥的命运。
  这……
  郭嘉忽地笑出来,放心吧,我对将军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走吧,小弟请你浮一大白。
  被他拉着前行,荀彧记起郭嘉说,将军此去,必得胜归。
  还有……刘表?或者是,纵有曲折,亦可克之?
  还有什么,似已忘怀。
  不过既然他斩钉截铁说会胜,那胜算起码也有九成。
  果然,被他说中,虽然绵延了数月,但回来的始终是捷报。
  七月叶黄,郭嘉的院子里落下第二片枯叶的时候,荀彧说,将军得胜回朝了。
   
                  the end
  刘使君院子里的南瓜秧全枯死了……
  香炉里的烟云袅袅上升,延着窗帘一直向上游去,一丝风也无,它们就像失去魂灵,不知往何处去,似乎要在屋角上堆积成山。
  曹操盯住那缕烟,似乎心不在焉地将手中几支笔朝笔海里扔。
  但每一支笔穿过宽阔的桌面,都稳稳落进笔海里——他叫你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
  是。翠娘并没有低头,但仍不敢看正前方,眼睛尽力瞥住自己的脚尖。
  你去吧……等等……
  翠娘又站回原来的位置,等候调遣。
  这半年,奉孝如何?手中的笔扔完,笔海似乎还发出嗡嗡的振动声,曹操又探身抓出几支来,靠回椅子,继续扔。
  将军出征之后,郭大人染过一次风寒,似乎有腹痛之疾,略着凉便会发作。郎中说是饮食不调,饮酒过量,熬夜过多所致。
  眼波一横,曹操手上忽然失了准头,一支笔直直飞将出来,跌在翠娘脚边,惊得她退了一步——饮食不调?那你在他那儿都做了些什么。
  翠娘嗫嚅,将军,可翠娘如何奈何得了郭大人……
  曹操摆摆手——你还有东西留在府上么,今日收拾了,遣两个小厮全抬去奉孝那儿吧,还有,他不病,你也不必常上这儿。
  ……是。
  巴巴派翠娘来说了这么句话,曹操两条眉毛越靠越紧,刘备这厮,连装也懒得装了么?
  更怒的是,他凭什么找个丫头来传话,把他堂堂大将军摆在哪里——倒像他郭祭酒麾下的一个小喽啰。
  忽然记起第一次见到他的那个午后,亦是这间书房,亦是这张书案。他斜倚在窗台上,淡淡笑意一直挂在唇边,他不是说了很多话么?
  难道这一辈子的话,都在那一日说完了。
  从此行同陌路,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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