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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某岂能吃白食,大人让我安安心罢。”梅掌柜理所当然地笑道,自初见那日,他居然只字不提要债的事。
近了,甘维像是能闻到这梅掌柜的咄咄逼人的贵气来,不是由于他开过一家宝器行,也不是由于他这副常人不可企及的皮相,挺复杂的,说不清,反正就是觉得这院子糟践了他,他做的事儿也糟践了他。
呵!这呆子还没开始懂他居然先无缘无故地先为他觉着委屈了。
蓝海儿恭恭敬敬伺候的四指不沾阳春水要什么没有的梅掌柜,如何能做这样的事儿?!
不妥。。。。。。不妥。
甘维马上拿过他手上的布巾子:“掌柜说的哪里话,士手当执笔,我来!我来!”
甘维说话时薄唇不停地翻动,上头那颗小朱砂痣便随着跳跃起来。
梅掌柜想还嘴说,士、农、工、商里他充其量是挂在社会阶层的一个穿红绿鞋商人,也只有这卑贱的商人身份,总算让他可以无拘无束不循教化,借以保全一些东西。
可是在那呆子恳求的语气下,在那再修炼个八辈子也不能颠倒众生的“姿色”前,他居然显得口拙,只好转身回屋再取一把坐椅,拿起书卷定神。
甘维看着他坐在那简陋的梨花木椅上被局限住了胳膊腿,觉得心酸,没有好茶好水养着,没有美婢候着,这细皮嫩肉的掌柜如何习惯得了。
敷完了脚,坐在当下,疼痛依旧,他靠在椅子上,看了眼远处看书看得颇为用心的人,目光从他捏着书本骨骼分明,节节分明宛若扇骨的手,到他弯曲着的长臂厚膀,目光扫到逆长的眉形,甘维眼皮一跳,看到让他胆颤心惊的反骨。
从前甘维看到这人,也偷偷在心底羡慕过那么一小撮,这样年纪轻轻的宝器行掌柜,手里有一大批让人咋舌的珍宝,还有一个顶美的丫鬟,人活到这份儿上值了!
甘维哪里会想到他忙不迭地拿着那些新奇不值钱的玩意儿献给庞彻多换几册书卷,也能献出了事儿来。
不光是甘维,全京城的人都悟不透,上头的至于派黑压压的兵马去围剿区区宝器行的掌柜么?理由是——宝器行里公然摆放进贡的物品,对朝廷大不敬!这是大周朝哪条例法?!搞得人生意做不成铺子被封了不说,还吃牢饭!
这事儿啊,直到现在还是邻里街坊茶余饭后的谈资,庆喜酒楼的说书先生讲,就是那掌柜一张面皮长坏了,太艳,还带着反骨,你说说这十里八街哪个掌柜不是油头滑面,偏偏这来历不明的宝器行掌柜,眼角含情眉梢带光,指头尖尖干净得跟白玉似的,身边跟着个丫鬟也是美艳绝伦,店里头摆得是连京都里的贵公子都闻所未闻的宝物,啧啧。。。。。。。再扯得远了,那掌柜就不是人了,不定是唐僧西游路上孙悟空打的那条小白龙变得。。。。。。。也不定是鬼狐作怪,要来结上辈子的恩怨了!诸如此类。。。。。。。。越说越邪乎!
这掌柜被抓的那日,狠狠地盯了人群里的甘维一会儿。甘维心虚,支支吾吾地看着官兵抖出的那一堆“物证”——全是甘维献给庞彻的东西,他红着脸去争辩,“这不值钱的,就是图新鲜的玩意儿。。。。。。。”他那样没有立场没有气势的话,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自然也没人把他当个谁。
你瞧瞧人家梅掌柜,人家多余的一句都没争辩,坐牢也坐得从容大义,漂漂亮亮儿。人梅掌柜是谁!
你教甘维说说,梅掌柜何时出现在这商业一条街的?你再教甘维想想,梅掌柜是如何让左邻右舍的铺子服服帖帖的?他铁定说不出。这街上随挑一人都能给你扯上一大段梅掌柜的往事,保准儿抑扬顿挫绘声绘色!
梅掌柜是谁?在甘维脑子里和粮油铺子皮货铺子成衣铺子里那些个拨算盘珠子的老板没甚区别!
就是。。。。。。比那些带着瓜皮小帽留着山羊胡的当家的,在吃穿用度上讲究?在言谈举止上档次?在事业上有追求?大底也就是这么个模糊的概念了。
如果他平日里在看蓝海儿之余多瞄一眼这脸色阴沉沉的梅掌柜,如果他冲进这家店铺时多打听打听这不做亏本生意从不赊账人家得憋着气轻声细语喊着的梅、掌、柜,如果他稍微再多注意点自打进了这小院那双透着精明冷光的眼睛无时不胶在他身上的梅、掌、柜!他也早能察觉出来他可怕的意图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能感觉出一点点的不对劲儿,可是他死也不会将这个宝器行光鲜亮丽身上飘着冷香的梅掌柜往“那事儿”上想。
他现在全部神经都在那孩子的冤上,忙着接近宰衡赵徵,还一边苦苦地被教化大义折磨,挣扎在庞彻的恩情和那个随时想要他命的人的仇恨之间,怎么顾得上这些。
所以,后来发生的这些事儿,这呆子就算哭死,能怨谁去!
就刚刚被那反骨吓了一顿,才想起这点模模糊糊的往事儿,你要他拿出再多余的精力去计较更多,是不可能的了。
脚上的疼痛让他马上收回了他对掌柜那丁点可怜的注意,面上一凉,晶莹的水滴噼里啪啦地打在脸上。
夏日骤雨来得快去得快,只听轰鸣一声电闪雷鸣,暴雨侵盆,然后又是数阵惊雷在头顶响起。
甘维手脚瑟缩,没发觉自己的脸色已经如同死灰般惨白,马上穿鞋,手忙脚乱,盆子倾斜,水洒了一地,身上衣物瞬间湿了。
抬眼时,梅掌柜隔着豆粒大的雨点,要往这边来。甘维摆了摆手,穿好了鞋袜,然后一步一步地上了台阶。
梅掌柜在雨幕里看他浑身湿透,目光也跟着湿沉沉的,饱含了雨水一般,不知道何时能云消雨霁。
吴岢牵着马从侧门进来,院子里被雨水冲刷得湿漉漉带着坑坑洼洼,两扇门扉都紧紧闭着。鼻端闻见一股浓郁的米香药香,他伸头往厨房探去,几日前住进来来对他颇有敌意的男子正立在灶边,低着头,不紧不慢搅着锅中药粥,这画面带着一种冗长而陈旧的色彩,丝毫没有违和感。
甘维闻香而来,笑道:夫子言,君子远疱厨,吾今不以为然也。
吴岢嘿地笑了一声,大人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将从马市上用米娘置换来的小马驹牵到西北角临时搭的简陋马厩,雨水已经浸湿了地上的茅草,他将湿透的草料移开,将马儿先拴好,伸头见大人已立在那人身后,将头往锅里凑去,伸手拿起白瓷碗勺,又自他手中接过煮粥木勺,舀了一碗药粥,退到一旁边吹边喝。
吴岢想着晚饭有了着落,这才转身出门,寻些下等的木料来,添在马厩里。
梅掌柜望着他低眉顺眼地喝粥,睫毛伴着吹粥的动作缓缓抖动,喝一口停顿一回,又忍不住香味再去尝试,单薄的唇被烫得像熟透的樱桃的皮肉一样鲜嫩,一不知是不是沐浴后心情不错,他的嘴角一直噙着一缕笑意,凹出腮边浅浅的小沟。
梅掌柜看着看着就皱起了好看的眉毛,眼里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占有。
锅里的粥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甘维埋着头喝罢一碗,梅掌柜看着他细长的手腕,一直伸到他眼底横在他胸前,他接过空碗,又盛上一碗递上去,甘维摆摆手,“好东西,哪能一次吃够。”
梅掌柜听了总不乐意,嘴角轻轻一撇,就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韵味儿,再加上他还轻轻带力地哼了一声。
甘维果然敌不过他这气势,马上又接下了他盛来的第二碗。想都没想就着碗口吹了吹,喉头一动,热烫粘稠的液体滑到肠胃,他被烫地嗷了一声闷在肚子里,见梅掌柜盯着他揶揄一笑,甘维一脸窘迫,喝完了,逃也似的走了,岂不太丢人!
作者有话要说:
☆、男人本“色”
户曹尚书专管民间上书之事,只是一芝麻小官儿,这些官儿大多都是大事不经手,小事懒过问,懂得溜须拍马才是升官之道。于少府供职一月之久,甘维才觉职位的妙处来:张张文书如雪片,可管可不管,心情好时润色一番即可上表朝廷,夹在中间过活,百姓朝廷两头全不得罪!
家中账务交予梅掌柜,甘维便舒舒服服落得个朝九晚五,逢到沐修,陪着各位同僚去听听小曲儿,喝喝茶,生活看似颇为惬意。
但是甘维,心里藏掖着事儿,一天天儿的,眼睛看人都多了份恍惚游离。
他把事儿埋得紧,从毫舟回来的路上就打定了注意,以致于成了精的梅掌柜都没来得及窥探到他的那股子决然。
甘维自从正式理事,除了早晚匆匆一面,似乎多数都在外头应酬,对付官场上的风流事也学了个七七八八。你瞧他,或是一身酒气或是一身香气地回来,还好不曾烂醉。
吴岢心里想,是嘛!这才是做官的该的样儿!从前在毫舟不是发个半天傻,再就是开个半天的衙,哪里有官大老爷的派头!哑巴看着都干着急啊!
这夜,主屋隐隐传来击箸声,甘维眉眼里都是笑意,哼着首打油诗,自己喝了杯茶水润润嗓子又接上。吴岢砸吧嘴也听得入巷,是现下京都里最红的角儿唱的戏文里的流水板。
薛白河的场,大人必捧啊,唱声止歇,那人谢幕之时,大人总得响亮亮地叫声好,哪怕微薄的赏银只能算得上那些高官的零头,他也一次不落下。
这戏台上的苦命鸳鸯,风流才子,落魄书生,各角各色,如戏人生,竟然让甘维深深地着迷起来。
梅掌柜靠主屋外墙摸着下巴听了许久,唱得还像那么回事儿。听着是唱完了,便砰砰砰地敲得门直抖。
甘维手持一本时下流行的词本,一手执箸,大大咧咧地坐着,脸颊因为几杯薄酒微微泛红,大声地喊了声“请进!”
“大人。”梅掌柜手里拿着叠账本,闻见满屋子的酒气,知道他醉得不轻,将账薄交予甘维,里面记录了各项开支,包括谁谁生子,谁谁纳妾花销的份子,以及幕僚间贽见的封票,另有份甘维自身赏钱支出,一并呈上。
男贽,大者玉帛,小者禽鸟,以章物也。甘维新来上任,所费自是少。
甘维扫了一眼,定住,见上头的字迹藏头护尾,露圭角。心中免得赞叹声,不愧是宝器行的掌柜,书法和账目都做得极好。
“请随我来。”起身左拐,即到书房,小小一段路程,教他走得晃晃悠悠。
房里光线昏黄,长长的一张陈旧褐漆木案立在墙边,案前的书生,正半伏着身子,手端着茶盏,右手持豪点墨,画毕目光流连,好似那半干的墨汁就是在他的目光下渐渐烘干了的。
甘维将画换了一方,缓缓走到书案那头,半挑起眉毛,揶揄问道:“可曾。。。让掌柜心中一动?”
画中一女子,袅袅婷婷立于纸上,她微低螓首,双手牵着丝帕,女子身后细柳亭轩,缓水九曲……一副含羞带怯的姿态隔空打在人心头。
梅掌柜伸手轻触,毫不吝啬溢美之词,不看画却莫测地看着甘维:“呵呵。。。。。。此画经出。。。。。。。。百年内再无人敢称绝色。”
甘维抿了口茶水,和着梅掌柜低低的笑声也哈哈大笑起来。甘维忽而转身,宽阔的云袖随着他的动作曳出道潇洒的弧度,他像得了天大便宜的孩子般伸手指着画儿:“梅掌柜,您再瞅瞅?”
梅掌柜低头又将那画儿打量了半响,渐渐地他那脸上呈现出种五彩斑斓的色彩,虽不言语,但也挡不住红晕漫上他耳廓,泄露了他的那点不自在,或许还有那点恼怒。
“甘某月进五十斛,银两再无多得,出此下策还望兄台莫怪呐!”酒气作祟,让他将不知从哪里学得打趣的腔调说得字正腔圆,有板有眼。
这呆子,千该万该,便不该将掌柜画成女子,稀里糊涂让梅掌柜眼头一亮,从此有了个让这呆子日后叫苦不迭地想头。你看,掌柜眼里含着醉的星光,拳头握住又伸开,眯着眼终是忍不住这念想道:“在下倒有一更妙的主意!”
说罢径直走到书案边,就着方才的墨笔,沉腕凝视,薄唇紧抿,转、折、提、按皆有力透纸背之感,与甘维那样风流随意截然相反,他墨黑的长发随着手腕轻轻晃动,仿佛能看见那笔下有雄鹰盘旋于大漠,仿佛能耳闻惊涛骇浪松音阵阵。甘维被这气势所震撼,呆呆地立在以旁,侧头凝望,连杯中最后几滴苦涩茶尾也含入舌尖。
良久,梅掌柜自案上抬起身子。待到甘维再要来看,他却一把收起,只留了神秘莫测的笑,勾着甘维的心里痒痒的,直想一睹为快。
甘维笑呵呵地猜道:“大抵是女子?”
梅掌柜摇了摇头,不置一词。
甘维虽然好奇,见梅掌柜面上薄红,甘维抿着唇笑得坏,自以为看头男人都有的那点心思,爽快道:“可!可!君子成之美,且不强人所难。”说罢又嘿嘿笑:“。。。。。。。。梅大掌柜,甘某画上的这位,若裱上沿街叫卖,不知。。。。。。。。